第六章 二十一 一连两天,周翔帮着王羚搬家。 王羚卖掉了位于S 市C 区的那套三室两厅的高档商品房,买了一套普通的建 筑面积只有7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的二手房。以大换小,以高档换低档的结果是王 羚的手里多了五万元现金,加上她折子上的五万元,共是十万元。有这十万元, 她的“时运洒家”就有了眉目。 她的伟大计划正一点一点的得以实现。 王羚的新家位于S 市的A 区,离末来的“时运酒家”很近,骑车子不过几分 钟。王羚对这一点很满意。虽说有摩托,但她仍不愿意将时间都浪费在马路上。 这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和原来的三室两厅的新房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虽说也有一个客厅,可现在的这个客厅的面积也就只有过去的那个客厅的三 分之一。小得只能用它作餐厅,摆一张方桌,一个冰箱,几张方凳。两间屋子, 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客厅兼孩子的窝,在一个角落支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的旁边 摆一张写字台。稍稍的变动是,王羚将彩电挪到了卧室,她说这样就不会影响孩 子的学习了。深一层的意思她没有说,但周翔猜到了,王羚喜欢弄两盘黄带子看, 电视机在孩子的屋里怎么看? 由过去的大家搬入现在的小家,东西没怎么扔,就自然拥拥挤挤。 王羚对周翔说:“等咱们赚了钱,重新买一套好房就是。” 家里没有顾上怎样拾掇,王羚便投入于“时运酒家”的缔造。 她脱下了过去做富婆时常穿的那些高档时装,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浅色短袖衫, 下身也是一条质地不是很好的普普通通的花裙。 她和周翔要做的事情很多,餐馆刚刚接手,需要按照新的设想彻底改造,装 修,购置设备,同时需要跑工商局税务局防疫站之类的部门。 他们吸取了沙锅居的某些长处,四个雅间保留不动,六个散桌全部废弃,改 为围墙转一圈的车厢座。这样大桌小桌兼备,可以满足不同层次不同需求的食客。 他们的第一个雇员是那个曾经效力于南方老板的圆脸姑娘小张。王羚把她留 下来继续做餐馆的领班。 说是两人忙,其实主要是王羚一人忙,任何事情都需她来操心,她来作主。 周翔不操心,干一些跑跑颠颠的事,王羚说周翔你去一趟工商局,他便去一趟工 商局,王羚说周翔你去找一下装饰公司的刘经理,他便蹬着车子去找刘经理。 王羚对此倒也满意,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帮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 自作主张。这样至少两人不会因为工作的事发生不同意见乃至争吵。 这一天的下午,周翔办完事回餐馆,骑车走在一条叫做“光辉路”的马路上。 这是一条远离市区颇背静的马路,马路的一侧是郊区的庄稼地,马路的另一侧是 工厂、学校和住宅区,楼房高高低低,鳞次栉比。马路左右的便道上昂首挺立着 两排粗粗高高的北京杨。北京杨们用自己的茂密的枝叶为马路两侧的便道制造了 诸多的荫凉。 正骑车走着,周翔右侧的便道上,一个女人牵一条雪白的小狮子狗迎面走来。 周翔最先没有怎样去注意那个女人,只是将目光落在那条只有板凳那么高的小狗 上,小狗的颈间系着一只小铃,跑动的工夫,那铃铛便一路摇响,清脆悦耳。小 狗在前,女人在后,那情景倒有点像是狗牵着女人在走。 因为是迎面,双方的距离就很快缩小。待到小狗快要跑到眼前时,周翔跳下 了车子。他是想再仔细看一眼这条浑身雪白的活泼可爱的小狗。在市区,他也时 而见到一两条牵在女人手里的小狗,但似乎都不如眼前的这一条顺眼。你瞧,它 的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的主人一定常给它洗澡,身上干干净净。因为它的毛很 长,就几乎看不见它的四条腿,跑动时,像是一只雪白的球在滚来滚去。 小狗到了他的眼前,猛一下停住了,脆耳的铃声也就不响了。小狗睁一双好 奇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问:“你是谁?” 小狗其实不是自己停下来的,它是被颈间系着的绳子拽了一下方停下来的。 “周翔!”牵着小狗的女人唤他一声。 周翔这才抬起头去看狗的主人,他立时愣住了:面前溜狗的女人竟是邢芬。 “是你?!”他喃喃着,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邢芬穿一件蜡染的漂亮至极的连衣裙,脚下一双半高跟白皮鞋,发型也变了, 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在女孩子中颇流行的“阿敏头”。 她变得更迷人,更漂亮了。 周翔一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她。自那次他在“新月”的门口看见她一个背 影后,他就没有见过她,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真没想到……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我嘛……”邢芬的脸颊微微一红,“我就住在这儿。”她转了一下身子, 用手指一指不远处的一片住宅楼。 周翔弄不清她指的究竟是哪一栋楼。这片住宅楼他是知道的,报纸和电视上 一直有关于它的销售的广告。 周翔问:“你结婚了?”语气里有着略略的惊讶。 邢芬的脸颊似乎更红了:“哦……不,我没结婚,不过我住这儿。” 周翔见状,就不再难为她了。他说:“这是你的小狗?” 邢芬说:“你喜欢它?” “可爱极了。” “我也喜欢它。” “它叫什么?” “墩布。” “怎么给它取这么个名字?” “你看她不像个墩布?连腿也看不见,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就像是用墩布擦 地。” 周翔听邢芬这么一说,就笑了,说:“你别说,它还真有点像墩布。” 两人说话的工夫,墩布就摇着颈间的铃,在周翔的腿边转来转去,时而抬起 头用一双怀疑的眼睛望一眼他。 邢芬说:“[ 这小东西可灵性呢!有一次我那儿来了一个客人,带着一把伞。 进屋后他把伞撂到一边,等走的时候他再去拿伞,墩布就瞪着眼拦着他,汪汪地 叫。那意思是你经过主人同意了吗?我只好走过去,拿了伞交给客人。我拿伞它 就不叫了。” 说起这小狗,邢芬的话就多了。停了一下,她又说:“还有一次,比今天这 个时候还要晚一点,太阳落下去了,我带着墩布也是在这条道上溜弯儿,碰见我 过去的一个同学,多少年没见了,我那同学亲热得张开手臂来搂我。墩布在一旁 瞅着,以为她要来伤害我,立即叫着跳起来咬了我那同学一口,皮肉倒不怎么的, 衣服却是撕了一个口子。吓得我那同学的脸儿都白了,她说你的保镖好厉害。” 周翔听了笑笑,说:“这小东西怪有意思。” 接下来,两人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会儿。 马路上的汽车穿梭似的来来去去,空气里飘荡着从它们的排气管排出的没有 燃烧尽的汽油味。 “你很恨我,是吗?”邢芬忽然问。她走进一棵北京杨的荫凉里。 周翔跟了过去。 墩布和他有些熟了,不时用嘴咬咬他的裤腿,用舌头舔舔他的皮鞋的鞋面。 它在和他玩呢。 “是的,我恨过你。”周翔说。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衔嘴里,又摸出火 将它点燃。 抽一口烟,他又说:“我始终不明白,我哪点儿使你不满意了?” 邢芬笑笑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算我对不起你,行吗?”她想了一 下,又说,“去家里坐一会儿,认认我的门,怎么样?” 周翔说:“改日吧,改日我再登门拜访。”他想王羚还在餐馆等他,他答应 她办完事就回去的。 邢芬问他:“你成家了?” 周翔说:“没有。” 邢芬说:“那你急什么呢?家里又没人等你。”她又说,“走吧,去我那看 看,既然走到这儿了。” 他认真地看一眼她,邢芬的眼里有着他陌生的隐隐的凄清。这使他的心里一 怔,她不幸福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也好,认个门。” 墩布摇着颈间的铃,依旧摇摇摆摆走在前边。两人并肩走着。 他问她:“你不在医院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上没有医院的味儿了。” 她笑笑:“你的鼻子怪灵。” 周翔问:“你现在在哪儿?” 她说:“在家。” “不上班了?” “干吗一定要上班?” 周翔明白了:如今的邢芬已是一个不愁吃喝不用为生计操劳的小富婆了。刚 才的话他问得有些发傻,其实看到她手里牵着这条叫做墩布的小狗那会儿,他的 心里就应该清楚了。价值上万元的小狗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玩的。 邢芬的家在一幢新楼的三层。两室一厅,阴阳面,卫生间,双阳台,铝合金 门窗。厅很大,足有20平米,可以开家庭舞会,转得开三四对男女。 房不错,屋里的摆设却简单。客厅里彩电录像机电话,一起置于一张宽宽的 白色的写字台上,另就是一张三人的沙发,写字台和沙发直直地对着,厅里再没 有其他东西。 两间卧室一间空着,另一间也只有一张双人席梦思,一个衣橱和一个床头柜。 床头柜上摆一盏台灯,再就是些女人用的镜子和化妆品一类的东西。 因为这简单的摆设,家里就显得空旷,冷清,甚至可以说不像家。 邢芬将周翔让进客厅。“坐吧!”她指指那张三人沙发。 她为周翔沏了一杯茶,又端来一张方凳,将沏好的茶置于方凳上,权作茶几。 随后,她挨着周翔坐在沙发上,墩布在屋里跑来跑去,撒了会儿欢,最后依偎着 主人的腿,蹲了下来。 周翔喝茶,抽烟。“他呢?”周翔问。 “谁?”邢芬装着糊涂。 “还有谁?张老板。”周翔说,“有一次在‘新月’门口我看见过你和他一 起从车里出来。” 邢芬避开他的目光,不吭声。 “张老板好吗?”周翔问。 “他……挺好。” “他每天晚上过来?” 邢芬忽然转过头,说:“说的别的吧,说说你,你最近怎么样?” 周翔愣了片刻,他从她的眼睛里望出些烦乱和失意。 “我还不是老样,我能有什么出息呢?”周翔说。 “还没找到事儿干?” “我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 “你在弄餐馆?” “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弄,我帮忙。” “他雇你吗?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餐馆还没开张,眼下正在跑执照装修。”周翔说,“给多少钱还没说。” 邢芬“噢”一声。她说:“弄餐馆很辛苦的。” 说着话儿,天色渐渐暗下来。周翔掐了烟蒂,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邢芬说:“吃了饭再走,我去弄饭。” 周翔说:“不了,我的朋友等我呢。” 邢芬见他真的要走,急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她说:“陪我多坐一会 儿,好吗?” 恳求的口气。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松开了攥他胳膊的手。她又说:“给你 朋友拨个电话,就说吃了饭回去。”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着难以描述的可怜巴巴的内容。在他和她相好的 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从没有看见过她这种眼神。 墩布早已看出主人的意思,用牙咬着周翔的裤腿往回拽。 周翔就犹豫着,问邢芬:“他今天晚上不过来?” 邢芬反问他:“你说呢?” 周翔说:“那好吧,既然墩布都在留我,我就再坐会儿。” 邢芬说:“我去做饭。”她的眼睛里转出喜色,快快活活,扭着身子进了厨 房。 周翔拿起话筒,给王羚拨电话。 王羚刚好不在,接电话的小张说王老板被一个人叫走了,那个人给王老板介 绍一个厨师。王羚不在,周翔想好的那些谎话便暂时被冷落在肚子里。他对小张 说等王老板回来告诉她我碰见一个朋友,晚上晚回去会儿,小张应了一声,旋即 两人互道一声再见,撂了电话。 邢芬在厨房里忙着的工夫,周翔打开电视,厾了几个台,选了一个孩子的节 目,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地瞎看,并不往心里去。他想世界上的事有时就这么 奇怪,那天晚上他看到邢芬和张老板一道从奥迪车里钻出来那会儿,他以为邢芬 永远离他而去,邢芬再不会回到他的身边,谁想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邢芬又回 来了,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错,他曾经恨过她,也不止一次懊悔和她相好工夫 没有睡了她,可是待到今日见了面,两个月的恨消失得无影无踪,邢芬眼睛里透 出的那种无奈的孤独和无法述说的凄苦令他动了恻隐之心。他觉得她很可怜,是 那种富有的可怜。是的,她不愁吃,不愁穿,有一套价值八九万的宽宽敞敞的房, 房里有彩电有录象机有电话有冰箱有席梦思,但她不幸福,不快活。不幸福不快 活的原因在于这不是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应该有男主人,有丈夫,可她没有。张 老板一个礼拜来几次?邢芬不愿说。但周翔能想像出,像邢芬这样的“金丝雀”, 张老板肯定还养着好几个。 半个钟头后,晚饭好了。邢芬在客厅支起一张折叠的圆桌,摆两张方凳。她 炒了一个青椒鸡蛋,一个土豆肉片,一个烧茄子,又切了一盘四川香肠,凑齐四 个菜。随后她洗了两个茶杯,从冰箱拎出两瓶啤酒。 周翔说:“我来!” 他拿起一瓶啤酒,问:“有起子吗?” 邢芬说:“有的。” 她找来找去,一时没有找到。 周翔说:“别找了。”他用牙咬啤酒瓶盖,咔一下,开了,冒出些白沫。 他为两个杯子倒满啤酒。 现在万事俱备,两人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定。 周翔说:“邢芬,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在望莲楼吃饭的事。” 邢芬笑笑,说:“怎么不记得?那会儿咱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你硬要冒充 一回绅士,请我在外边吃顿饭,你看菜谱上的大虾标着20,就要了一个,都以为 这是一盘大虾的价钱。端上来时盘子里一共四只大虾,一人两只,饭后一算帐, 光这四只大虾就要80. 那天不是我兜里还有几个钱,咱们可就丢丑了。” 周翔也笑笑,说:“这是饭馆宰人的招儿,宰了你还让你说不出来,菜谱上 并没有写错,在‘单位’一栏里明明标着‘只’而不是‘盘’,一般人都不会去 注意,因为每道菜的单位都是‘盘’,只有大虾是‘只’。不注意就上当了,这 叫宰人没脾气。” 邢芬说:“来吧,尝尝我的手艺。”她夹了一筷子烧茄子放周翔面前的碟子 里。 周翔匆忙说:“我自己来。”他端起啤酒,对邢芬说,“先喝口啤酒。” 邢芬说:“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喝,最多一杯。” 周翔说:“随你。”说着,一仰脖子,半杯啤酒倒进肚。 邢芬喝了一小口。 周翔吃一口菜,说:“这儿平时总你一个人?” 邢芬点点头,说:“我,还有墩布。” 她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她说:“开始他常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他答 应我要和我结婚……” 周翔说:“他这么答应过?” 邢芬说:“答应过。要不我不会住到这儿来。” 周翔说:“张老板还没有结婚?” 邢芬说:“他结过婚,后来离了。” “真的离了?” “真的离了,这事我了解过。” “那么,张老板后来变了卦?” “他对我说,干吗一定要结婚?我们这样不是跟结婚一样么?” 邢芬看周翔的杯子空了,就拿起啤酒瓶为他斟满。她苦笑一下,说:“后来 我就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想着和我结婚,他只想和我睡觉……” 周翔说:“你没想到他除了和你睡,也和别的女人睡吗?” 邢芬说:“他那样的人,当然不会老实得只和我睡,可我能怎么样?我不是 他名正言顺的媳妇,自然不可能干涉他。他不结婚的道理大概也在这,图个自由 自在,腰包里有钱,想和谁睡就和谁睡。” 她说完这话,喝下一大口啤酒。 周翔说:“你后悔了?” 邢芬一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后悔,我干吗要后悔?我损失了什么?我 什么都没损失,相反我得到了很多,一套两室一厅的产权属于我自己的房子,还 有房子里的这些东西,另外他每月给我一千元。我去哪儿上班每月能挣一千?” 她又喝下一大口啤酒,脸颊渐渐地袭上些红。她见自己杯中的啤酒不多了, 便抄起旁边的啤酒瓶咕嘟嘟倒满。 周翔提醒她:“你最多只喝一杯的。” 邢芬说:“不要紧。”她停了停,又说,“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你不是总在 问我为什么离开你么?为什么?就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带来这些东西,永远也 不会。你不是张老板那样的人,不是会折腾的人,当然,你是好人……有时我也 内疚,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我们毕竟相好了近一年,而且……” 周翔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说:“这样也好,否则我还以为我真的爱 你,如果我真的爱你,你猛丁的离开了我,我会受不了的,那工夫我说不准会干 出什么傻事来,杀了你也不一定。” 邢芬笑笑说:“这么说我倒要感谢你不爱我喽。” 周翔也笑笑,没吭声。他忽然想起了兰溪,好几天了,她一直没有呼过他。 他知道这全是那次他的失败的原因,他没有令兰溪满意,兰溪以为他不行了。他 好恨自己。他还没有失败过,那是唯一的一次。那天晚上回到王羚家里,他在王 羚身上重新检验了一下自己,发现完好如初,半点毛病都没有。两人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折腾了很长时间,王羚的快活王羚的呻吟王羚的尖叫令他恢复了男子汉的 自信。他想兰溪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会令她满意。 邢芬看他有些发呆,说:“你想什么呢?” 周翔一下子醒转,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邢芬说:“吃菜呀!都凉了。”她又说,“喝完啤酒,一会儿我去煮两碗挂 面。” 周翔说:“不急。” 他抽起一支烟。淡蓝的烟雾悠悠荡荡,缠绕在他的身子四周。 墩布在两人的脚下跑来跑去,忽而拽拽这一个的裤腿,忽而舔舔那一个的脚 尖。 邢芬说:“它饿了。”她从盘子里夹了几片香肠,丢地上,墩布匆忙舔着吃 了。 邢芬说:“谁也别想害死它。” 周翔说:“为什么?” 邢芬说:“它只吃我扔给它的东西,不信你也扔两片香肠,看它吃不吃?” 周翔说:“这小东西这么灵?”这么说着,他用筷子夹了两片香肠,扔到墩 布的面前,墩布看了看,又抬头望一眼周翔,掉头走开了。果然不吃。 周翔说:“这小东西太棒了!”他又说,“怪不得有钱的女人们都爱养个小 东西,确实有意思。” 邢芬说:“没这么个小东西陪着我,我可能更受不了。” 周翔说:“看得出,你很寂寞。” 邢芬没说话。 周翔忽然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人陪陪你呢?” 邢芬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你没听说过?” “没有。” 周翔便笑笑,说:“现在有一种男人的职业,专门提供为有钱的女人服务, 当然这种职业是不便公开的。” 邢芬说:“都提供些什么服务?” 周翔说:“一切,比如说话,比如喝酒,比如睡觉。” 邢芬笑起来:“真有这样的男人么?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周翔说:“你怎么能听说?张老板把你关在屋子里。” 邢芬说:“怎么个行市呢?” 周翔说:“一般每次50,女人如果觉得满意,也可以稍稍大方点,给上一张 百元的票子。” 周翔又说,“不瞒你说,我认识好几个有钱的女人,她们都找了从事这种职 业的男人为她们服务。” 邢芬的脸喝得通红。她顺下眼睛,想说什么,但羞于启齿。 过一会儿,她说:“你认识他们?” 周翔说:“看在过去我们相好过的份儿上,这事我可以帮忙。” 邢芬说:“允许挑挑么?” 周翔说:“当然。” 邢芬说:“最好帮我找一个像你这么高像你这么精神的小伙子……” 周翔说:“像我这么高像我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一个。” 邢芬说:“那我就找这一个。” 她说这话的时候,送他一个明白无误的那种意思的微笑。 周翔的周身便有些燥热。他想过去的没有得到她的懊悔今天好得到补偿了。 饭毕。 邢芬在厨房的水槽子里洗碗,周翔抽着烟走了过来,站到她的身后。 “我一会儿就来!”她扭头望他一眼。 他没吭声,掐了烟蒂,朝前走一步,冷丁伸出两条胳膊,搂一棵树一样将邢 芬搂在他的怀里。 旋即,他的两只手朝上移动了一下,摸到了两座隆起的小山。邢芬的周身轻 轻震颤了一下,她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小山被衣服和衣服里边的乳罩包裹着。 他觉得不尽兴,两只手就从衣服的下摆处钻了进去。进屋后邢芬已脱去了那件蜡 染的连衣裙,穿了一件短袖的宽宽松松的蝙蝠衫。他的不安分的两只手先解除她 的武装,摘下她的带着她体香的乳罩。周翔将那东西放到自己的鼻子下边嗅了嗅, 旋即挂到邢芬的脖子上。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时没有寻 到可放那东西的地方。这样子自然有些滑稽,所幸的是没有第三者在场。 这下方便了。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两只手蛇一样在她的隆起的软软的奶 子上滑来滑去的工夫,他略略弯下一些头,去吻她的散着发香的“阿敏头”,吻 她的一侧的脸颊,一侧的耳垂,一侧的脖颈。她依旧闭着眼睛,默默地接受着他 的有条不紊的吻。单是她的周身不时地抖颤一下,表明了一个血肉之躯的感情变 化。终于,猛一下她转过了身子,她紧紧地搂抱住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在他的衣 服上擦干了。 被撩拨起来的欲火令她昏天黑地的在他的脸上狂吻了一气,他差点喘不过气 来。 “我要你,现在我就要你……”她喃喃着。 “好吧,我马上就满足你,可咱们总不能就在厨房吧。”周翔说。 他一把抱起她,朝有着席梦思的卧室走去。挂在她脖颈的乳罩掉在了地上, 他和她都没有再去管它。 他把她扔麻袋一样扔在了软软的充斥着弹性的席梦思上。旋即他帮她脱去衣 服,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过去不是没有这样 的机会,但他竟然天真地认为这样的事情过早的发生,会使真正的婚姻到来时失 去它应有的神圣和神秘,因而他眼睁睁看着财大气粗的只大他五六岁的张老板抢 了先。 他居然没有怎样的激动,尽管面前的女人的裸体要比他睡过的那几位更美丽, 更年轻,更白皙,更柔嫩,更丰腴。她的皮肤闪烁着青春的光泽,她的红枣似的 乳头发出惑人的召唤。 他沉稳地脱掉自己的衣服。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张老板,身材矮小且瘦瘦的 张老板正趴在赤裸的邢芬的身上……他的心里就骂一声“贱货”,旋即他咬着牙 发狠地扑过去…… 谁知,他愈是发泄般地粗暴,她愈是满意,愈是快活。完事后,她对他说: “你太棒了!比他强多了!” 他笑笑,没吭声。 二十二 周翔回到王羚的新家时近十点了。王羚还没睡,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 周翔说:“小张跟你说了吧,路上碰见了一个朋友,死拽活拽把我拽他家里 坐了会儿。” 王羚说:“你的朋友好多。” 周翔说:“我的这个朋友的裆里可是长着东西的。” 王羚笑一下:“你编谎话也该把脸洗洗干净回来再编。” 周翔一愣,赶忙跑到衣橱的镜子前去看,镜中周翔的左腮上残留着邢芬的吻, 一道淡淡的不规则的口红印迹。 他进厨房洗了把脸。 “对不起,”回到客厅后他对王羚说,“今天我碰见的是……” 王羚打断他:“算了,我不想知道是谁。” 周翔便有些尴尬,点了一支烟抽。 隔了会儿,王羚说:“饿了吧,我去弄点夜宵。”疼人的口气。 周翔放心了,王羚没有真生气。她还没有跟他真的生过气呢。 周翔说:“不吃了吧,我还不饿。” 王羚说:“怎么也得吃点,要不,吃点饼干?我再沏杯茶。” 王羚转眼间沏好两杯茶,又搬出一小箱广东产的奶味酥。 吃着夜宵,王羚说:“我找好了一个厨师,这人原是‘天天香’的,手艺不 错。” 周翔说:“他干吗要跳槽?” 王羚说:“干吗?我给他的钱比‘天天香’给他的多呗!” 周翔说:“多少?” 王羚说:“一千五。” 周翔说:“你够大方的。” 王羚说:“在‘天天香’他每月一千二,我不出一千五这个数,他肯过来?” 她又说,“一个厨师还不够,我得再找一个面案的,一个配菜的,这两个厨师就 用不多钱了。” 周翔只有听的份儿,他不懂这些事,也不想懂这些事。 吃过夜宵,又说了些别的闲话,随后两人洗了洗,进了卧室。 周翔脱光了衣服要和王羚做爱,王羚说:“不行,你会累坏的。” 周翔说:“你不想么?” 王羚说:“我今天不想。” 周翔愣了一下,旋即心底一热,他知道王羚是真的心疼他。 王羚凑过来亲他一下,说:“你累了,早点睡吧。”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晨起来吃了饭,两人照例去餐馆。 装修的活儿包了出去,从昨天开始,餐馆的里里外外按照王羚的意思动起了 工,拆的拆锯的锯钉的钉,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屋里屋外一片狼籍。 营业执照办了下来,税务登记尚缺最后一道手续。王羚让周翔再辛苦一趟, 并嘱咐他问清楚今后管他们的是哪一个,她说餐馆开张的工夫一定要请他。周翔 应一声,蹬车子去了。 出门不久,他腰间的BB机“唧唧唧”叫了起来,他匆忙捏了闸停车。摘下BB 机看,知是思思在呼他。他多少有些失望,他现在盼着呼他的只有一个人,那便 是兰溪。他像是一个没有将活儿做地道的匠人,内心里总有一种愧疚和缺憾。那 是一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那东西于他很重要,他总想将它找回来。一日不将 那东西找回来,他的心一日不能踏实。 周翔就近寻了一个公用电话。他有几天没见思思了,他知道她这一阵很忙。 从山里回来后他只陪过她一次。 电话很快拨通了。思思说周翔吗?我好想你。周翔说你光忙了,还有空想我 吗? 周翔现在和她说话很随便,山里的那场大雨缩短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两人 除去商业性质的陪伴关系外,多了一层患难之交的友情。 思思在电话上说她的娱乐城已装修停当,明天正式开张营业,她请了不少人 捧场,她在蜀风酒家包了三桌。她说本来也想邀周翔明天来的,但一想,那个场 合太乱,说不上话,她就改了时间,今天提前请他,只请他一个。 周翔说:“什么时间?中午吗?” 思思说:“你最好现在就过来,我领你先参观参观我的娱乐城。” 周翔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这就过去。” 放了电话他想餐馆开张反正还早,税务登记不是着急的事,可以放一放,下 午再去或者明天再去。 他骑车奔了宾馆。 思思正在打电话,和对方最后敲定一件什么事。看见周翔,她笑笑,用手做 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思思还是老样,随随便便一件碎花的短袖蝙蝠衫,下身一条白短裤,脸上施 了淡妆。 放了电话她问周翔进来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一辆伏尔加出租车。 周翔说:“伏尔加吗?看见的。” 思思说:“那好,咱们现在就走。” 她拎了自己的包,带上门,和周翔一道出屋,下楼。 一辆浅灰色的伏尔加出租车果然静静地恭候在宾馆的院子里。 两人上车后,她对司机说一声:“鸿宾楼酒家。” 司机说:“哪儿还有鸿宾楼呀?现在那地方改成777 娱乐城了。” 思思说:“就去777 娱乐城。” 伏尔加便驰向B 区,眨眼间停在装修一新的娱乐城的门口。 思思付了车费打发了司机,对周翔说:“看看这门脸,装修得怎么样?”思 思一副得意的样子。她又说,“我是这个娱乐城的总设计师,包括门脸。” 周翔抬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见777 娱乐城几个大字的下边,另有一行用有 机板做就的稍小一号的字,叫做:777 伴您大吉大利7 乐无穷乐在7 中。 这是一句诱惑S 市赌徒的绝妙的广告词,妙就妙在后边的两个“7 ”上,这 是故意用错的字,却错的巧妙,错的含蓄,错的心照不宣。 门脸装修得五彩缤纷,种种现代的装饰材料在这儿尽显风骚。777 娱乐城做 成了霓虹灯,极艺术的几个字,到了晚上,闪闪烁烁的定是十分华丽。娱乐城上 下两层,所有的门窗均是铝合金,茶玻璃。从马路上过,透过典雅的茶玻璃,一 眼可望见里边的两排新崭崭的777 游戏机。 周翔说:“装修花了不少钱吧?” 思思说:“不算游戏机,光里外的装修就花了五十万。”她说,“走,咱们 里边看看去。” 一个和周翔岁数仿佛个子不高的小伙子恭候在门口,见思思进来,点头哈腰, 说:“程老板来啦!” 思思“嗯”一声,问:“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伙子说:“差不多了,正在忙。” 果然看见几个男女楼上楼下的忙,搬的搬,擦的擦,扫的扫。一个瓜子脸的 女孩儿长得很标致,身段也苗条。周翔想这样的女孩儿化化妆,打扮一下,做个 陪客女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那小伙子在和思思说话的工夫,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时地觑一眼周翔,仿佛 在猜度周翔的身份以及周翔和他的老板的关系。 思思偏偏不把周翔介绍给他,只对周翔淡淡说一句:“我找来的领班,小孙。” 言语之间,端出了老板的架子。周翔猜思思是有意对下边的雇员制造些距离感, 距离感可提高老板在雇员心目中的地位。 周翔“哦”一声,傲慢地朝小孙点点头。 思思领周翔参观777 游戏机。 她朝周翔认为可做陪客女的那个瓜子脸女孩儿要了一把光闪闪的币码儿。 她说:“客人来了要先到换码儿台用现金换成码儿,两毛钱一个,换多少都 可以。” 她指了一下里边角落的装修成一道弧形的多少有点像巴台的换码儿台。营业 的工夫,将有两个女孩儿坐到里边,一个收钱,一个付码儿。反过来说,赢了的 客人拿着码儿来兑钱,就是一个收码儿,一个付钱了。 思思坐到一台777 的面前,将手中的一把码儿依次塞进吞码儿孔,旋即她按 动几个机关,777 显示的三排数字便相继转动起来,转动的工夫,777 发出“唧 唧唧”的声音,有点像BB机发出的声音,但要比那声音响亮。 思思说:“什么时候三个7 横看斜看都对齐了,吞进的码儿才会吐出来 .” 她玩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吐出一个码儿来。 周翔说:“这玩意儿不赖,只进不出。” 思思说:“我不会玩,会玩的就出来了。”她又说,“要是永远只进不出, 谁还来玩呀!” 周翔数了一下,两排777 ,一排八台,一共十六台。可以想见,这十六台777 如果同时操作起来,一片“唧唧唧”的声音,定是十分壮观。 思思离开了那台777 ,领周翔上楼。 楼梯铺着红地毯,踩上去很舒服。 所有的墙壁和屋顶均贴着浅色的壁纸。 思思扳开一盏壁灯的开关,壁灯亮了,发出柔和的光辉。她旋即又将它关上。 楼上是一个大间,三个小间,一个巴台。思思说三个小间供赌徒们休息用。 无论大间小间,里边一律地毯,沙发,茶几,空调,换气扇。大间里只多一个掷 色子台,样子和楼下的码儿台相似,同样地弧形,同样地靠一个角落,只不过它 的台面更宽些。台子里边置一个虎牌保险柜。 掷色子,也叫做一翻一瞪眼,输赢都是眨眼之间的事。 思思打开大间的空调,随着嗡嗡的响声,一股冷气迎面扑来。 思思说:“坐会儿吧,空调开了,至少运转5 分钟才好关上。” 两人便坐在面对空调也面对掷色子台的沙发上。 周翔抽起一支烟。 思思说:“感觉怎么样?” 周翔说:“不错。” 他抽一口烟,翘起二郎腿,尽量使身子靠得更舒服。他说:“那个叫小孙的 领班,你从哪儿找来的?我怎么看像渣子。” 思思说:“别人介绍的,确切点说,是我父亲过去的一个老战友介绍的,小 孙是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兄弟媳妇的侄子。我父亲的老战友说小孙很不错的, 到底怎么样,我无从了解。”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那会儿没看出我对他那么冷淡?我讨厌点头哈腰的 人。” 周翔说:“你父亲在S 市有很多老战友吗?” 思思说:“有一些,有的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也早就离了休,不过这些人靠 着自己培养起的接班人,靠着过去的老部下,以及自己的亲戚朋友子女,在S 市 还有一定的活动能力。我办这个777 娱乐城全靠了他们。” 周翔“噢”一声,点点头。 他问思思:“你父亲还在北京?” 思思说:“我父亲早就不在了,我插队那会儿就不在了……” 周翔说:“那你母亲还在,对吧?” 思思说:“母亲比父亲晚些,父亲不在了以后,母亲很孤独,后来便患了胃 癌……” 周翔说:“你的命也够苦的了。”他又说,“当然,你这会儿是苦尽甘来。” 思思笑笑,没说话。 周翔没有再问下去,尽管他很想知道她在香港的情况,比如她的先生,她的 孩子,她在香港的产业。 思思也没有再往下说。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周翔一支烟抽完,思思过去关了空调。 思思说:“咱们走吧。” 两人踩着红地毯下楼。那一刻领班小孙正指挥着另一个小伙子往一面墙上钉 一块铁皮牌子,牌子白底黄字,上面写着:娱乐场所严禁赌博,右下角一行小字: S 市公安局。 思思看一眼,一笑。 小孙见思思和周翔朝外走,丢下钉牌子的小伙子,赶快跟在屁股后面堆着笑 送出来。 “程老板还有什么指示吗?”他问。 思思没有看他,只说:“你去吧,抓紧点!” 小孙应一声,转身去了。 思思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对司机说一声:“蜀风酒家。” 周翔在车上问:“那牌子怎么回事?” 思思说:“花钱买的,50元一块,所有的娱乐场所都要钉这种牌子。”她又 说,“公安局才好挣钱呢,这铁皮牌子成本能超过5 元去?10倍的利润。” 周翔说:“听说他们还卖警车的牌子,挂摩托车上,100 元一块。开始我在 街上看见挂着‘警备’牌子的摩托车,还以为是真的警车呢,后来有人告诉我, 骑这‘警车’的十有八九都不是警察,因为这‘警备’牌子可以花钱买。” 思思似有些不信,说:“真要是这样,还不满街都是警车了?” 周翔说:“当然他们不会公开卖,公开卖还了得,但肯定他们卖过,也肯定 有人买过。” 思思不再说什么。 几分钟后,出租车将他们送到蜀风酒家的门口。 周翔看一眼表,不过10点多钟。他对思思说:“咱们这么早吃饭?我还没饿 呢。” 思思说:“咱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说话。” 她从包里掏出钱正要付车费,周翔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吃饭?” 思思愣了一下,旋即说:“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周翔说:“咱们去沙锅居怎么样?那儿的沙锅羊杂碎味道棒极了,也便宜。” 思思犹豫着,说:“那小馆子,行吗?” 周翔说:“前些日子我和一个朋友吃过的,两人一个车厢痤,面对面,说话 也方便。” 思思说:“好吧,听你的。” 两人便没有动窝。夏利车拉着他们拐一个弯,重新下了马路。 数分钟后,老字号沙锅居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思思说:“沙锅居我倒是知道,但从来没来过。” 周翔说:“你吃一回就知道了。” 思思付了车费,随周翔走进沙锅居。 还是稍稍早了一点,餐馆里很清静。 周翔直奔上次他和兰溪坐过的那个靠角落的车厢座。 “咱们今天第一拨。”他说。 “这个地方卫生条件好像多少差一点。”思思环顾了一眼四周后说。 两人刚刚坐定,一个服务妞儿扭了过来,手中拿着个开票的本子和一支圆珠 笔。 “吃点什么?”她问。 思思拿起摆在茶几桌上的菜谱。 周翔说:“咱俩一人一个沙锅羊杂碎,三瓶啤酒,我两瓶你一瓶,完了一人 一碗牛肉面,怎么样?” 他记得上次和兰溪吃饭,就要的这些,吃得很舒服。 思思说:“太简单了,怎么也得再来两个凉菜。” 周翔说:“沙锅羊杂碎可实惠了,咱们一人一个管够了。” 思思说:“那怎么行?太寒酸了。” 她对服务妞儿说:“除了刚才这位先生要的再加上一个中拼,一个海蛰丝。” 服务妞儿一一记下,去了。 两道凉菜和三瓶啤酒很快就送了上来。 周翔动手开了啤酒瓶盖,旋即斟满两只杯子。 周翔说:“咱们一边喝着一边等沙锅羊杂碎。”他端起啤酒朝思思示意了一 下,旋即凑到嘴边,喝下一大口。 思思也喝下一大口。 思思说:“我常想起咱们在山上的那回,整个山上只有咱俩,天人合一,太 痛快了,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周翔笑笑说:“可咱们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那几天咱们多狼狈。” 思思说:“是啊!天公不作美。” 她端起啤酒,对周翔说:“娱乐城明天开张,提前向我祝贺一下吧!” 周翔连忙也端起啤酒,说:“该死该死!怎么忘了向你祝贺了?” 他想了一下,在脑中措了一句词,说:“祝程老板事业发达,财运亨通!” 思思说:“借你吉言。” 两人碰了杯,周翔一饮而尽,思思喝了一大口。 思思的脸上现出些忧愁。她说:“娱乐城明天开张,可我的心总有点儿不踏 实。” 周翔问:“为什么?” 思思说:“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做帮手,我的心里怎么能踏实?” 周翔说:“那个小孙不行吗?” 思思说:“你觉得他可靠?” 周翔不响了。 停了会儿,思思说:“周翔,你不能帮帮我吗?哪怕是帮我一段也好,等我 物色到了可靠的人就好办了。” 周翔依旧不响。他抽起一支烟。 思思说:“现在我什么都有不缺,就缺你这么个帮手。” 周翔抽一口烟,脸上一副爱莫能助的苦样,说:“思思,你不知道……我这 会儿在帮一个朋友弄餐馆。” 思思说:“好呀!你能帮别人弄餐馆,就不能帮我弄娱乐城吗?”她的脸上 便现出些不悦。 周翔说:“你不知道这里边的情况,我原也不想弄的,我不是做那些事的人, 可后来怎么推也推不掉……” 思思说:“噢,别人的事你怎么推也推不掉,我的事就可以推掉,是不是?” 周翔说:“那个人曾有恩于我。” 这么一说,思思不响了。 热气腾腾的沙锅羊杂碎端了上来。 周翔说:“来,尝尝!” 餐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嗡嗡营营的声音不绝于耳。 思思已经上脸了,脸颊绯红。 这一刻,周翔腰间的BB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摘下来看,是阿云。 他对思思说:“一个朋友呼我,我去打个电话。” 思思说:“请便。”她的脸上依旧挂着些许不悦。 周翔便起身,问一个服务妞儿电话在什么地方,服务妞儿指了指后边的灶间, 说一声:“里边。” 电话在挨着灶间的一间小办公室里。 周翔很快和阿云通了话。周翔问阿云什么事,阿云说中午我想到外边找个地 方去吃饭,你来好吗?周翔就说真对不起,我现在正吃着呢!阿云说这么不巧? 我还想吃饭的时候跟你说事呢。周翔说什么事,你现在说好了。阿云说我去秦皇 岛开会的事定了,明天走,我已经托人定了软席票,咱俩的。周翔说这一阵我在 帮一个朋友弄餐馆,很忙的,阿云说帮一个女朋友吗?周翔说是。那边的阿云沉 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再考虑一下,票反正我已经给你买了,你要是去 的话,明天早晨7 点到车站,我等你一刻钟,7 点15你若还不到,我退掉一张票 就是。周翔说好吧,就这样。 放了电话,周翔回到思思身边。 思思说:“快吃吧,羊杂碎要凉了。” 她没有问谁来的电话也没有问电话的内容,但周翔想告诉她。 他说:“我明天可能要出门。” 思思问:“去哪儿?” 周翔说:“海边。” 思思就一笑,说:“陪女人,是不是?” 周翔老实地回答:“是。”他又说,“就像那次陪你去山里玩一样。” 思思说:“那你的餐馆怎么办?” 周翔说:“我还没有跟我的朋友说,不过眼下餐馆还没开张,正在装修,每 天的事不多。” 思思点点头说:“那女人比我还会浪漫,想到了海边。” 周翔说:“她是借一个开会的机会。” 思思不再说什么,一心一意吃羊杂碎。 周翔也不再说什么,喝啤酒,吃羊杂碎。 他只是觉得今天的羊杂碎没有上一次他和兰溪在这儿吃的味道好。 饭后,两人打车回宾馆。 饭吃得早,回到201 房间的时候还不到一点钟。 思思回屋后的第一件事是拿起话筒,在电话的键盘上厾了几个号码,旋即放 下话筒。她说:“省得一会儿咱们办事的时候烦人。” 周翔知道她办了一个免打扰的服务,这样在一定的时间里外边打不进电话来。 思思沏了两杯茶。 她问周翔:“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周翔说:“我想先抽支烟。” 于是思思先进了卫生间。 在哗哗的淋浴的水声里,周翔抽一支三五烟,间或喝一口思思沏好的烫茶, 是龙井,有一股淡淡的粽子叶的清香。 他想,卫生间里冲凉的是兰溪就好了。那样几分钟之后他会献给她一个惊喜, 她会发现他又是过去的周翔,上次的失败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并不能说明什么的失 误,正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偶尔打了一个磕巴一样。 那次以后几天了?周翔问自己,五天了还是六天了?抑或一个礼拜了?周翔 记不太清了,只觉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盼着兰 溪呼他,盼着兰溪能给他一次机会,可是兰溪没有呼他。兰溪消声匿迹,除了每 星期四可以在S 市日报上读到她的一小段登在“小溪茶座”上的文章,他再也无 法听到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一睹她的芳容,再也无法和她山摇地动捣海翻江地做 爱。兰溪不再需要他。不再。 抽着烟,周翔轻轻叹息一声。 哗哗的水声忽然住了,稍倾,湿漉漉的思思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穿一双拖鞋, 浑身一丝不挂。 周翔记得他第一次来这儿时,思思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腰间是缠着一快浴巾的, 可这一次连浴巾也没有了,她也许觉得这样更刺激,更富于情趣。 她的沾着水珠的赤裸身体上散着幽幽的法国香水味。她微笑着望着他,刚才 在沙锅居时的不悦一扫而光。她调侃一句:“周先生,请吧!” 于是周翔掐了烟蒂,伸一个懒腰,换上拖鞋,进了卫生间。 数分钟后,他踢踢沓沓从里边出来,进了卧室。一切和第一次一样,思思早 早在席梦思上平展展摆出一个大字。 他忽然觉得床上躺着的是兰溪,而不是思思。一周前的失败的愧疚噬咬着他 的心,心底便骤然膨胀起一团属于男人的“狠”,他切齿说一句:“我来了。” 二十三 第二天早晨7 点多一点儿,周翔乘了公共汽车急匆匆赶到车站。 他没有睡够,眼睛里网着红血丝。在公共汽车上他哈欠连天,那样子像是垒 了一夜“长城”。 昨天下午从思思那儿出来后,他急着去税务局办了上午就应该办完的事。晚 上王羚拽他去泡歌舞厅,她说这一阵两人都累了,又是搬家又是弄餐馆的,现在 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该到外边散散心,消遣消遣才是。泡完歌舞厅,两人又找 了一家小馆子吃夜宵,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了。 两人喝茶的工夫,王羚开了录像机,放一盘黄带,电视屏幕上的刺激镜头令 这双男女浑身躁热难耐,看了不到一刻钟,两人便如胶似漆粘在一起,种种花样 轮番玩个遍,直玩得大汗淋漓,昏天黑地。 王羚说:“明天没什么事,咱俩可以多睡会儿。”说这话的工夫,两人刚刚 结束战斗,收拾了脏物,正仰面躺在床上休息。 周翔抽着一支烟。他说:“大姐,明天我得出趟门。” 王羚一怔:“出门?去哪儿?” 周翔说:“我天津的一个姑姑病了,我妈打发我去看看。” 王羚说:“你天津的姑姑病了?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周翔说:“我也是今天下午刚知道,说是什么癌……”他一边说这话,一边 想亏了没这么个姑姑,若是真有这么个姑姑,知道了他在这儿咒她,没有癌也得 得了癌。 王羚说:“我要是知道你明天出门,那会儿就不拽你去歌舞厅了……” 周翔说:“没关系,上了车我还可以打会儿盹儿。” 王羚说:“快睡吧。” 关了灯后,周翔却没有马上睡着。他的脑子很乱,他总是在骗王羚,骗得他 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是他又不得不骗,如果照实说他明天陪一个女人去秦皇岛, 她当然不会阻拦,但说不定真的伤了她的心。周翔能体会到她爱他爱得很深,王 羚不仅给了他肉体,也给了他心。这是周翔始料未及的,大概也是王羚所始料未 及的,因为事情的最初,她不过是需要一个能陪她睡觉的男人,这样的角色周翔 可以充当,别的男人(只要那玩意儿没有毛病)也可以充当。 但事情发展来发展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王羚离不开周翔了。她爱上了他。 这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的爱,周翔所能回报她的不过是肉体的慰藉。他不爱她, 但他也绝不想伤害她。于是25岁的周翔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颇微妙颇尴尬的境地。 阿云老远就发现了他,朝他招手。 她还是老样,齐耳的短发,脸上施了淡妆。上身一件胸前绣花的白短袖衫, 下边一条式样不算怎样时髦的白裙,脚下一双白的半高跟皮鞋,周身素洁,一眼 可知绝非庸庸碌碌的平常女性。多少有些变化的是她的白皙的颈间系了一条水波 纹的金项链。 阿云的手里除去一只土黄色的公文包,尚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装着替换的衣服 和女人用品的旅行袋。 周翔的手里也有一只拎包,那是王羚为他准备的,里边装了些毛巾牙刷牙膏 喝水杯香皂以及裤衩背心之类的东西。她还往他的身上塞了五百元钱,嘱他无论 如何不可空手去,好歹为他的患了癌症的姑姑买些什么吃的。周翔开始坚持不要, 他说他身上有钱,后来看王羚要生气的样子便收了。收下那五百元钱的一霎他的 心里又一次滚起温热,也又一次深深地愧疚。 周翔接过阿云手中的旅行袋。 阿云说:“我还担心你来不了了呢。” 周翔说:“哪能呢!别说大姐带我去海滨,就是带我去刀山去火海我也得去 呀。” 阿云说:“刀山火海我可不想去。”她又说,“你的嘴可是越来越会说了, 哪个女人教的你?” 周翔一笑。和阿云在一起,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轻松,是一种无拘无束。在他 眼里,阿云没有秘密可言,阿云是透明的,一览无余。同样,在阿云眼里,他也 没有秘密可言,他什么都可以告诉她,用不着半点遮掩。 周翔说:“你这次到底开什么会?” 阿云说:“一个行业的厂长经理会,说白了,玩的会。要不,干吗要跑到秦 皇岛去开?” 周翔问:“要交钱吗?” 阿云说:“当然要交,每人五百元的会议费,管吃不管住,住宿费回自己单 位报销。” 周翔说:“公费旅游一趟,倒是没有白当一回经理。” 阿云说:“其实这会我可以推掉,不是非去不可的,再说秦皇岛北戴河我都 去过。” 周翔说:“可你没推。” 阿云说:“你该明白为什么。” 周翔装傻说:“为什么?” 阿云说:“你现在可够坏的了!” 两人说了一气闲话,开了开心。这工夫开始检票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们 排成两列,一点一点地朝检票口移动。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了软席车厢里。 25岁的周翔还是平生第一次坐在这种高级车厢里。这儿看不见拥挤,看不见 肮脏,每个男女旅客都有拥有一个套着洁白座套的座位。列车员的脸上挂着微笑, 拎一只长嘴壶殷勤地为旅客们倒水。宽松和舒适令素昧平生的男女们变得礼貌而 优雅,他们频频使用着陌生的“请” 和“您”之类的字眼儿。 周翔和阿云拿出各自的水杯。阿云又拿出一袋装在信封里的茶叶。 阿云说:“尝尝吧,今年的新毛尖。” 微笑的列车员为他们在装了一撮新毛尖的水杯里注满滚水。新毛尖立时飘起, 一点一点地舒展开自己的身子,随后相继沉入杯底,杯中的滚水也就渐渐地变作 令人舒心的淡绿。 周翔启开盖,便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说:“好茶。” 阿云说:“你还没尝呢!” 周翔说:“闻就闻出了。” 在一阵轻松欢快的乐曲声中,车轮动了,S 市的站台缓缓朝后移动。 他忽然想起了兰溪,他想这一刻坐在他身边的是兰溪就好了,他和她一起去 秦皇岛一起在海边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那儿远离S 市,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兰 溪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他在一起。在S 市,兰溪是那么谨慎,可说是来无踪,去 无影。周翔至今不知道她的单位,不知道她的家或者说她的住处,甚至不知道她 的电话。但周翔不怪她,他理解她,名人嘛,众矢之的,那么多眼睛在盯着她, 这种事一旦露些马脚,被人捅出去,势必舆论大哗,影响她的声誉,弄不好声败 名裂也未可知。 “你怎么发呆?”阿云说。 她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支细支烟,问一声周翔:“你也来一根?” 周翔说:“男人抽男人烟。”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盒云烟,拆开封着的锡纸,从里边取出一支,衔嘴 里,旋即划着火,欲先为阿云点,一看阿云自己用打火机已经点着了。 两人在火车轮子的哐噹声中,悠悠哉哉抽烟,喝茶。 阿云依然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烟,极优雅的样子。 “咱们得在火车上坐一天,傍晚才能到秦皇岛。”阿云说。 “我倒不怕坐车,”周翔说,“我只怕坐车没个伴,想说话都没地方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阿云:“对了,你出门开会,公司怎么办?” 阿云说:“工作的事我都安顿好了。”她抽口烟,又说,“书记和副经理们 都在,不会出错的。” 周翔说:“想搞你的那小子最近怎么样?” 阿云说:“没怎么样,抓不住我的把柄,他没办法的。” 周翔说:“他是副经理?” 阿云点点头。 “他很有背景?” “算是有点背景吧。” 周翔不吭声了。 阿云抽着烟,沉默了会儿,说:“其实,我这个公司经理早就当腻了,挺没 意思的,但是在中国,当上了什么领导,就不好随便下来的,人家知道的是你自 己不愿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什么错误。” 周翔笑笑说:“那是因为在中国,无论谁只要一当上什么领导,就没有一个 愿意下来的。” 阿云说:“我刚才的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那就是一个当领导的,只要他(她) 不犯什么错误,他(她)就不会轻易地被搞下去。” 周翔说:“可谁不犯一点错误呢?” 阿云说:“对于当领导的来说,可怕的错误或者说丢掉乌纱帽的错误只有两 样,一是经济事,二是男女事。不贪污不受贿,又没有男女事的把柄,怎么可能 下去呢?” 周翔说:“这话是不是还可以这样说?对于一个当头儿的来说,那两样事只 要做得不露马脚,天衣无缝,就谁也奈何不得,是不是?” 阿云笑笑,但她马上又正色说:“经济上的事我是绝对不沾的,这种事遭人 恨。” 周翔说:“你算得上我党的好干部了,这会儿当官的不贪的可是太少了。” 阿云说:“你这话就有点偏激了,无论什么时候总还是好人多,坏人少。” 周翔说:“看看,身份不同站的立场就不一样了不是?” 阿云一笑,一再争辨。 窗外的田野、村庄、树木、电线杆之类的景物或迅疾或缓慢地朝后移去,于 是周翔视野里又迎来了新的田野新的村庄新的树木新的电线杆之类的景物。 两人停止了说话,困意就不失时机地钻了出来。他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 重。在火车轮子的哐当声中,他将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睡着了。 傍晚六时零五分,火车准时抵达了终点站——秦皇岛车站。 在火车上坐了一天的周翔和阿云随着拥拥挤挤的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们走下 火车。 他们立即感觉到了这座海滨城市所特有的凉爽。 周翔说:“我说怎么一到夏天人们都往这儿跑,倒是不一样嘛。” 阿云说:“这个地方主要是早晚凉快,夜里离不开被子。” 出站口,不少接站的都高举着一个方牌子,上面写着种种会议的名称。是参 加会议的就都往那些牌子跟前凑。 周翔对阿云说:“你瞅瞅有你参加的会么?” 阿云不瞅,说:“走吧,先把你的地儿找好。” 在车站广场上,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她说出一家旅馆的名字。 坐在车上,周翔问:“这个城市你来过很多次?” 阿云说:“来过几次。” 出租车行驶在一条很宽敞的街上,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疾速地朝后掠去。 见周翔东张西望,阿云问:“有什么感觉?” 周翔说:“这个城市看起来很干净。” 阿云说:“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是不是?” 周翔说:“没错。” 工夫不大,出租车将他们送到旅馆的门口。 这是一幢四层的旧楼,临街。看牌子,周翔才知这是一家大厂的招待所。 阿云说:“这儿离海边近,走过去,十几分钟的路。” 周翔说:“我已经感觉到海风了,好像有一股咸腥味。” 阿云说:“你的鼻子可真够灵的。” 办登记的时候,服务员问他们俩谁住。 周翔说:“我住。” 服务员问阿云:“你呢?”她上下打量一眼阿云,又瞥一眼她手中的公文包。 阿云说:“我是来参加会议的,不住这儿。”她又说,“有两人的房间吗?” 服务员说:“有。” 阿云说:“一天多少钱?” 服务员说:“十五。” 阿云说:“好吧,我们包一间。” 办过登记,服务员抓一串钥匙领周翔和阿云上楼。钥匙们栓在一个铁板的圆 盘子上,对着钥匙的地方依次标着房间的号码。 周翔的房间是307.他的身份证被压在了登记室,得到的是一张塑料的住宿证。 不给钥匙。服务员说所有住这儿的都不给钥匙。这意味着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由 值班的服务员开门。周翔想她们可真不嫌麻烦。 服务员开了门后便下去了。 房间的条件不是太好,两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没有 卫生间。 阿云说:“好一点的旅馆都在市里,可住市里来海边玩就远了。” 周翔说:“这儿挺好的。” 阿云说:“咱们休息一下,一会儿下去吃饭。” 周翔说:“你开会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阿云说:“五站地。” 周翔仰到床铺上,抽起一支烟。 阿云说:“我得先洗洗。” 说过,她从公文包里取出毛巾和香皂,又从铺下拖出一只脸盆,转身开了门 去了外边的洗漱间。 几分钟后,她回到屋里,对周翔说:“洗洗去吧。” 周翔掐了烟出去洗脸的工夫,阿云从旅行包里摸出她的化妆盒,对着里边的 小镜,重新施了淡妆。 这工夫天就渐渐黑下来。 两人关了屋门,下楼吃饭。 招待所的旁边,就有一家很有些模样的餐馆。 餐馆很洁净。食客三三两两,人不是很多。两人寻了一张空桌,刚刚坐定, 一个服务妞儿跑了过来,请他们点菜。 阿云将桌上的菜谱递给周翔。 周翔没有推辞,点了一个京酱肉丝,一个鱼香肉丝,一个海米油菜,一个麻 辣豆腐,都是大路货。 阿云说:“怎么尽点些咱们在S 市能吃着的?到了海边,咱们尝尝海味才行。” 她问服务妞儿有没有海蟹,服务妞儿点头说有。 阿云便说:“麻辣豆腐不要了,上四只大海蟹吧,咱俩一人两只。” 周翔说:“再来三瓶啤酒。” 阿云说:“主食忘了要了,一人三两米饭吧。” 服务妞儿一一记下,去了。 等饭的工夫,两人都点了一支烟抽。 阿云望一眼周翔,说:“坐了一天的车,累了吧?” 周翔说:“我睡了一路,不累。” 阿云说:“吃了饭我去会上报个到,今天晚上就不过来了,你好好睡一觉。” 她又说,“明天上午你随便转转,我参加半天会,中午的时候我赶过来,咱们还 在这儿吃饭。” 周翔说:“你干吗不在会上吃呢?” 阿云说:“会上吃有什么意思?再说下午我就溜号了,咱俩去海边玩。” 她想起什么,说:“对了,你没带游泳裤衩吧?” 周翔说:“你没说呀!” 阿云说:“那你明天上午就转商店买游泳裤衩好了。” 周翔说:“听说国外有裸体游泳的地方。” 阿云说:“是啊,裸体游泳,体现了一种自由,其实谁也未必就在水里办事。” 周翔想起了他和思思在山上办事的事,笑笑说:“水里办事,也许别有一番 滋味呢!” 阿云也笑笑,没说话。 这工夫啤酒和菜相继端了上来。 阿云掐了烟,说:“咱们吃。” 晚餐结束,已是九点多钟。 阿云上楼取了自己的公文包和旅行袋,旋即打车去了会上。 出屋前,她留给周翔一个吻。她说:“早点睡。”那口气犹如叮嘱一个孩子。 剩了周翔一人,无事可做,单是抽烟,喝茶,看电视。电视没意思,看了一 会儿早早关了。 他躺了下来,胡乱想些在S 市的事,渐渐沉入梦乡。 二十四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晚。他是被一个清扫房间卫生的服务妞儿的突然闯入 吵醒的,若不是这个服务妞儿的突然闯入,他肯定还要再睡一会儿。 不是昨天登记的那个服务妞儿,昨天的那个服务妞儿要比今天的受看。今天 的服务妞儿生着一张柿饼子脸。 柿饼子脸手中拿着昨天那串栓在圆盘子上的客房钥匙,一扭便扭开了周翔的 房门。扭开后的房门大敞着,不再关上。 柿饼子脸瞥一眼躺在床上刚刚醒转的周翔,冷漠的脸上毫无半丝歉意。 周翔见她忙着扫地,便说:“放着吧,一会儿我扫。” 柿饼子脸没有答话,也没有就此罢手,例行公事地将地扫完,又收拾了一下 桌上的东西,方关了门出去,留下些在空气中悠悠荡荡的被惊扰的尘土。 周翔看一眼表,已是九点多钟。他起了床,先去厕所,接着进洗漱间洗脸刷 牙。十分钟后,他关了门下楼。 他想起昨天晚上阿云的叮嘱,就遛达着奔了附近的一家商场。 和省城S 市相比,秦皇岛这个城市要小得多,相应地人也就少。商场里没有 熙熙攘攘的顾客,颇冷清。 周翔极顺利地完成了阿云交给的任务。他为自己买了一条深蓝颜色的游泳裤 衩。为了打发时间,他在商场时逛来逛去,转遍了每一个角落,直到实在没理由 再逛下去为止。 他走了出来,可时间还早。站在商场门口环顾一眼左右,周翔看到不远处有 一家新华书店,心里一动,便走过去。后来他想心里的那一动多少和兰溪有些关 系,因为看见新华书店的那一霎他先是想到书,接着想到那些写书的人,想到写 书的人时他便想到了兰溪。于是莫名其妙地他就对这家新华书店有了一种亲切感, 当然他不否认他更主要的目的是打发时间。 书店里同样人不很多。这是一家开架书店,顾客可以直接站到书架面前,可 以直接从书架上随便取下某一本书翻一翻。 周翔因为拥有时间,所以他将每一本书都看得很仔细,这种很仔细的结果是 他在标着散文类图书的书架上寻到了一本署名小溪的书。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说在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的这家书店里,看见小溪的书这件事来得有些唐突。 他一点没有想到这儿会有兰溪的书,且他压根不知道兰溪还有书。他知道的仅仅 是S 市日报上的“小溪茶座”。 兰溪的这本书属于散文集子,书名叫做:《雨夜遐思》。 这本印得很漂亮很精美的散文集子所带给周翔的惊喜是无法描述的,尤其当 他翻开扉页,看见里边有一张兰溪的彩照,以及这张照片下边的一段作者简介的 文字时,他简直要振臂高呼了。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小溪,女,原名兰溪,1963年9 月10日生,祖籍山西太 谷县。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报告文 学集《明日这里辉煌》;杂文集《马路新闻》;散文集《秋之惑》、《柿叶红了》、 《雨夜遐思》;共计一百余万字。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S 市作家协会副主席,S 市文联专业作家。 这里边,除了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家庭住址,该有的都有了。真可谓踏破铁 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至此,对于周翔来说,兰溪不再是一团谜。他已经 把她看得很清楚,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甚至看清楚了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周翔买了一本《雨夜遐思》。他没有找到兰溪在那段文字里提到的另外几本 书,找到的话,他同样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一买下。 他回到招待所,看看快中午了,就没有上楼。 他寻了招待所楼前的一处荫凉,那是一棵粗粗高高的泡桐树为之制造的。他 置于树的荫凉里,一边翻兰溪的《雨夜遐思》,一边等阿云。 他的肚子有点饿了,咕咕叫。 12点10分的样子,阿云出现在周翔的面前。 今天的阿云穿了一件束腰的连衣裙,鹅黄色,上边有些碎花。周翔猜它是真 丝的,或者是水洗丝的,多少有些透亮,可隐隐窥见里边的乳罩和粉色的三角裤 衩。 这件鹅黄色碎花束腰的连衣裙令阿云年轻了,她的脸上溢着欢快溢着活力。 “你在看书?”她略略惊奇地问,瞥一眼周翔手中的书。 周翔“噢”一声,说:“上午出去买游泳裤衩,顺便逛了逛书店。” 阿云说:“买了本什么书?武侠的?言情的?” 周翔说:“这是本散文集子,是咱们S 市的一位女作家写的。” 周翔说这话时,将书递给阿云看。他说:“小溪写的,你听说过小溪这个人 吗?” 阿云翻开扉页看了一会儿那段作者简介的文字,说:“小溪吗?我知道的, 电视上好像还专门播过她,另外,报上也常见到她的文章,笔头子挺厉害的。” 她把书还给周翔,说一声:“走吧,咱们去吃饭。” 还是昨天晚上吃饭的那家餐馆,今天用餐的人颇多,没有闲桌,周翔和阿云 便和另外两对男女挤在一张桌上一起吃。那两对男女中有一对年龄仿佛,俱很年 轻,另一对为男大女小,但差距不是很大。只有周翔和阿云这一对是女大男小, 尽管阿云今天换了一件显年轻的鹅黄色的束腰连衣裙,但一眼看去,阿云依然要 比周翔大出许多。这种男女年龄的悬殊倒置,就较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猜测。 是同事?是姐弟?是女领导和她的男秘书?还是其他的什么关系? 周翔注意到和他坐对面的那对青年男女就不时在觑他们,且不时地小声嘀咕 一两句什么。 阿云也注意到了,脸上便浮出些阴云。 席间无话。 饭后出了餐馆,阿云对周翔说:“我真不明白,咱们碍他们什么了?” 周翔说:“中国人就这样,大姐值不得为这生气。” 阿云:“看猴的眼光我怎么也受不了。” 周翔说:“管他呢,反正谁都不认识谁。吃完饭,抹抹嘴各走东西,互不相 干。” 这么一说,阿云的气便消了。 她说:“咱们上楼休息会儿,还是直接去海边?” 周翔说:“看你的,我反正睡够了。” 阿云说:“那咱们去海边吧,到了这个地方不去海边真是罪过。” 两人便走进太阳地,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朝着咸腥味朝着一望无际的蓝色 的诱惑走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离开马路,穿过一片密密的白桦林,眼前突然一亮,他们 看见海了。 在白桦林和大海之间,尚有一大片宽阔的软软的沙滩,人走上去,细软的沙 子就不住地往鞋里灌。 阿云干脆脱掉她的半高跟皮鞋,脱掉袜子,赤着脚在沙滩上走。周翔为她拎 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没有什么公文,只是一件红色的缩成一团的游泳衣以及女人 的化妆盒和两瓶矿泉水。 大海平静得似一面巨大的蓝色的镜子,它像是一个好脾气的老人,又像是一 个有着博大胸怀的母亲。走到它的身边,方感觉到它的不露声色的活力。海浪轻 轻地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海滩,发出好听的极有规律的“哗——哗——”的响声, 仿佛它在向每一个走近它的人诉说着什么。 湿漉漉的海滩上留下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的贝壳和绿色的海藻海白菜之类的海 生植物。 不少人赤着脚在海滩上拾贝壳。 热闹的游泳区,女人们身穿五颜六色的游泳衣,展示着各自美丽的大腿;男 人们则穿一条简单的或红或蓝的游泳裤衩,展示着他们的发达的肌肉。游泳区由 防鲨网圈起,圈一个很大的长方形。会游的人便游得很远,一直游到防鲨网的顶 端。更多的人则在没不了脖子的浅水处扑通,抑或找一个救生圈橡皮垫之类的东 西玩。在水里玩够了,便爬上岸来,躺到阳光下发烫的沙滩上,舒舒服服地闭上 眼,享受着紫外线的抚慰。 沙滩上有一个简陋的更衣室。 周翔和阿云先后进里边换了泳装。 周翔看了会儿身着泳装的阿云,笑起来。 阿云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周翔说:“你检查一下,露出什么了没有?” 阿云急忙弯下身去看,原是右边的大腿根处露出了几根不安分的毛发。她脸 一红赶紧背了人,将那几根毛发塞进泳装。 阿云说:“谁像你?总往人家这地方看。” 周翔说:“男人看女人,不往这地方看往哪儿看?”他又说,“其实女人看 男人,也是往这地方看,你说是不是?” 阿云没有回答他。 两人走进海水。鼓荡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他们的脚丫。 阿云问周翔:“你的技术怎么样?” 周翔说:“游个二三十米不成问题,你呢?” 阿云说:“我嘛,可能比你多少强点儿。” 她说着,朝前走去,海水先是没了她的腿,接着没了她的腰,这工夫她朝前 一扑,游了起来。 游了几米,她停下来,转过身看周翔还站在那儿发呆,便喊道:“快来呀! 追我来!” 周翔受了鼓舞,朝前跑几步,也扑入水中。他如何能追上阿云?阿云比他游 得好多了。 阿云游到一边的防鲨网,扒着防鲨网的缆绳,向周翔挥手。 周翔见状,拼了力游去,总算游到阿云的身边,挨着她抓住那根粗粗的缆绳, 喘着气。 周翔说:“你的蛙泳游得好漂亮,在哪儿学的?” 阿云说:“大学。我还参加过学校里的比赛呢!” 周翔说:“得了冠军?” 阿云笑笑说:“倒数。” 周翔说:“倒数的冠军也不赖,说起来当过一回运动员,也算过了一把瘾。” 阿云说:“我那算什么运动员。”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还记得我对你说 起的他么?” 周翔说:“你那个长得有点像我的大学同学?” 阿云说:“应该说你长得有点像他。” 周翔笑笑说:“彼此彼此。” 阿云说:“他游泳游得才好呢!自由泳,蛙泳,仰泳,蝶泳,四种姿势都会, 他是我们大学里的泳王,我这蛙泳也是跟他学的。” 周翔说:“你们大学里有游泳池?” 阿云说:“当然。那游泳池好棒,比咱们S 市的几个游泳池都好。” 周翔说:“我明白了。” 阿云说:“你明白什么了?” 周翔说:“你想在大海里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是不是?” 阿云笑笑说:“我没说错,你真是够灵性的,不过,这种感觉恐怕永远也找 不回来了。” 周翔说:“我要游得好一点就好了。” 阿云说:“不是因为这。” 停了一刻,阿云说:“咱们游回去吧,我有点想喝水了。” 两人便离开防鲨网的缆绳,一前一后朝黄灿灿的海滩游去。 从海里上来,两人躺在堆放他们衣物的旁边。沙滩烫烫的,很快吸干了他们 身上的海水。 阿云喝水,周翔抽烟。 周翔说:“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大海,以前只是在电影电视上见过, 电影电视上看见的感觉和亲眼目睹的感觉大不一样。” 阿云说:“那自然,感觉如果一样了世界上就没有旅游业了。”她又说, “你说说看,你今天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周翔抽一口烟,说:“到了海边,我只觉得心胸一下子宽敞了,也舒服了, 有一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阿云说:“是心旷神怡吧?” 周翔说:“对对,就是心旷神怡。” 阿云笑笑说:“那咱们这几天每天都来这儿心旷神怡一下好了。” 两人说笑了一气。阳光将他们身上的水珠一点一点吸干,周身暖暖的,舒服 极了。 休息够了,两人就又扑进海里,来来回回游上一会儿,觉得累了,便爬上海 滩,依旧躺在他们衣物的旁边,抽烟,喝水,聊天,依旧承受阳光的抚慰。如此 往复,直至太阳西斜,直至他们的肚子感觉有些饿了,方换了衣服打道回府。 回到招待所时六点多一点儿,那个柿饼子脸服务妞儿为他们开了门,开门的 时候柿饼子脸一个劲地打量阿云。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惜这危险的信号没有 及时引起这双男女的注意或者说警惕。如果他们注意了,警惕了,也就没有了后 边那个令他们十分难堪的故事。 两人洗了脸,躺床上休息了会儿。 七点钟的时候,他们下楼去吃饭。为了避免再让服务妞儿开门的麻烦,他们 这一次将暗锁从里边别上,然后带上门。这样如果不推一下,看不出是锁了门还 是没锁门。就是偷儿真的闯了进来也不怕,因为屋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偷——阿云 的东西都在会上,两人的人民币都揣在各自的身上。 晚饭依旧要四个菜,三瓶啤酒,四个菜里依旧有煮熟的海蟹。 两人悠悠地喝啤酒,悠悠地吃菜,间或悠悠地抽一支烟,充分体会和享受着 吃饭的乐趣。 一瓶啤酒落肚,阿云的目光变得恍惚而朦胧,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周翔,向他 发出无言的求欢的渴望。 周翔在心中一笑,他知道这个37岁的女强人的性欲强烈得令人吃惊。 吃过饭,两人离开餐厅,回招待所。 进屋后周翔拉亮日光灯,身后的阿云随手锁了门,又啪一下别上。这样即使 外边用钥匙捅也捅不开。 日光灯的整流器发出嗡嗡的响声。 无需再说什么,也无需再暗示什么,两人匆忙脱下各自的衣服,甩到那张空 床上。赤条条的一双男女立即如干柴烈火,相互搂抱着滚在周翔的那张单人床上。 单人床地震般抖颤起来。 没有几分钟,阿云便呼吸急促,胸脯上下起伏着。周翔凑在她的耳边说: “你千万不能叫,明白吗?” 阿云便忍耐着不叫,只轻轻地耳语般地哼哼,她的脸因而憋得通红,骤然降 至的快活令她的赤裸的身子不住抖颤。那一霎,她将周翔搂抱得很紧,周翔的骨 头都有些疼了。他暗暗惊奇这个37岁的女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劲。 一场风暴过去了。 两人双双瘫软在床上。因为床窄,两人不得不紧紧挤在一起。 “不怎么痛快,是不是?”周翔问。 “还好,”阿云说,“我总不能嚷得让人家来咂咱们的门吧?” 周翔说:“什么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你使劲嚷一次。” 阿云说:“咱们有条船差不多,开得远远的,船上只有咱们俩。” 休息片刻,阿云看一眼表,说:“我得去会上了,明天我还是中午过来,你 上午随便转转吧。” 这么说着,阿云下地穿了衣服。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拎了公文包,对 周翔说声“再见”,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阿云走后,周翔抽了一支烟,随后拿出那本《雨夜遐思》来看。 在日光灯的嗡嗡声中,他渐渐走进了一个文化女人的内心世界。他发现,他 虽然和这个女人做过几次爱,洞悉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他远没有真正了解她。 《雨夜遐思》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这个女人的真情实感的流露,都是这个女人的 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于是,25岁的周翔窥见了她的爱,窥见了她的恨, 窥见了她的同情,窥见了她的忧思,窥见了她的欢乐,窥见了她的痛苦,窥见了 她的孤独……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等到柿饼子脸来打扫卫生,便起了床。他先到外边吃了 早点,旋即乘了公共汽车来到市中心。他寻到一家书店,后来又寻到一家书店, 他想看看别的书店里是不是有兰溪的另外几本书,但一无所获。 近中午时,他回到了靠近海边的那家大厂的招待所。稍倾,阿云也从会上赶 了来。于是两人一道下楼吃饭,吃过饭两人一道步行去海边游泳。 重复的事情不再一一赘述。 傍晚太阳西落的时候,两人拖着疲乏的步子饥肠辘辘地回到招待所。充足的 紫外线令这双男女的脸上和身上添了些黑色。 依旧是那个柿饼子脸为他们开门,开门的时候柿饼子脸依旧冷冷地打量了一 眼周翔身边的阿云。这一眼依旧没有引起这双男女的注意和警惕,于是注定在这 天的晚上发生些什么事。 回屋后的周翔和阿云照例先躺一会儿,照例抽烟,喝茶,照例轮换着去洗漱 间洗脸,洗过脸阿云照例对着化妆盒里边的小镜在脸上施些淡妆。 这些事情都做过,两人方精精神神下楼去招待所旁边的那家餐馆里吃饭。 席间无话。 饭后两人上楼回屋,周翔拉亮日光灯,阿云锁好门,又啪一下别上。 危险正一点一点朝他们逼近,可是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重复着昨天的那一幕,迫不及待地甩掉各自身上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搂 抱在一起。酒足饭饱的这双男女很快沉醉于性的欢乐中,他们变换着种种姿势, 忽而坐忽而立忽而仰忽而卧忽而侧,他们将他们身下的硬板床弄得嘎吱吱响。 他们没有关灯。他们习惯于开着灯做爱,开着灯做爱会产生更多的刺激,会 使性的高潮更早的到来。 蓦然有人敲门。敲门的一霎,阿云正面颊通红,呼吸急促。钥匙在锁孔里扭 来扭去,但扭不开。有人便扒着门扉上边的那块玻璃朝里边看。 他们忽略了那块长方的玻璃。他们迅速地分开了。他们穿上了各自的衣服。 周翔看阿云,阿云的脸色惨白,却出乎意料地镇静。她对周翔说:“别怕, 有我呢!”那口气,倒仿佛她是男子汉,而周翔是个弱女子。 她平静地问外边:“什么事?” 外边说:“查房!” 于是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便是那个柿饼子脸。三个男的里,两个穿 着警服,一高一矮。另一位男的五十朝外,戴一副度数颇大的眼镜。周翔后来知 道这位戴眼镜的是招待所的所长。 高个子警察扫视了一眼阿云和周翔,问:“你们两个谁是住宿的?” 周翔说:“是我,什么事?” 高个子警察说:“请出示身份证。” 周翔伸手要去掏。 阿云说:“等等,你们是干什么的?请你们先出示证件。” 阿云身上的一种特殊的气质令高个子警察一怔。 这边的矮个子警察说:“哟喝!还挺横,你他妈身上痒痒了?”他恶狠狠瞪 着阿云。 戴眼镜的男人说:“这二位是平安里派出所的。” 阿云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请出示证件。” 高个子警察和阿云对视了一会儿,说:“好吧,那就请你先看看我的证件。” 他从衣兜里掏出绿皮的警员证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说:“看清楚了?” 阿云不再吭声。 高个子警察暂时撇开阿云,对周翔说:“请吧!” 周翔掏出身份证,递给他。 高个子警察看一眼,说:“你叫周翔?” 周翔说:“对,周翔。” 高个子警察将周翔的身份证装了自己的兜,转身对阿云说:“你的身份证呢?” 阿云说:“我没在这儿住宿,你没有权力检查我的身份证。” 旁边的矮个子警察搭腔说:“你他妈没在这儿住宿,怎么会在这屋的?你们 是什么关系?” 周翔说:“她是我大姐。” 一直没开口的柿饼子脸听了这话便“哼”一声。 高个子警察笑笑说:“姐弟俩光身子睡一块,乱伦是不是?” 周翔说:“她是我表姐。” 高个子警察说:“走吧,你们俩跟我们走一趟。” 阿云说:“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好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呢!”她索性坐在了 床铺上。 矮个子警察说:“哟喝!这个臭娘们还挺不好请!” 他上去一把将阿云拽了起来。 阿云厉声说:“放开我!”她又说,“你侵犯了一个公民的人身自由,你要 为你的行为负责任!” 矮个子警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阿云的沉稳阿云的胆略阿云的领导人的气 质以及阿云的懂法,令这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的心里直发虚,他们弄不清她是干什 么的,或许是个什么领导? 很有些背景也说不定,要不她怎么敢这么横?敢向警察要证件,敢冲警察喝 斥。 争吵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住宿的男女,他们纷纷跑出屋,拥在周翔的屋门口 探脑袋朝里看。 高个子警察正要说什么,阿云说:“请允许我打个电话。” 两个警察相互看一眼,旋即高个子警察朝眼镜使个眼色,眼镜马上说:“打 电话吗?跟我来吧。” 屋里的人便随着眼镜来到一楼招待所的办公室。矮个子警察遣散了围观的男 女。 阿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好,拿起电话,厾了几个号码,电话很快通了,她说: “我找陈部长。”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阿云的脸上,所有人的耳朵都细细地捕捉着阿云 的每一句话,包括周翔。 阿云对这个陈部长说她在这个招待所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简单说了一下事情 的经过,她承认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周翔从未听阿云说起这个陈部长,陈部长是市委组织部部长?还是宣传部部 长?抑或别的什么部长?阿云和他什么关系?他肯帮忙吗?周翔的心里敲着小鼓,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将会很糟糕,他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阿云。阿云是 公司的经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对于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说,声誉是他(她)的生命。 几分钟后,阿云撂了电话。她对那个高个子警察说:“咱们等一下吧,一会 儿会有电话找你们的。” 说过这话,她对周翔说:“给我支烟抽。” 周翔赶忙从衣兜里摸出一盒云烟,先递一支给阿云,接着递高个子警察,递 矮个子警察,递眼镜。 柿饼子脸扭头出去了,她的脸上多少有些失望,因为期望发生的事情没有发 生而失望。 周翔递烟的工夫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说一声:“大家辛苦了,抽支烟。” 那口气像是屋里的这三个陌生男人刚刚帮他和阿云办了一件什么事。 三个陌生男人都没有拒绝抽烟。阿云极优雅极有气派地抽烟,抽烟的工夫她 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一支烟抽完,电话却没有来。周翔心里没有底,用眼觑阿云。阿云若无其事 地坐在那里,仿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依然不看任何人,也不看周翔,她用 右手的一只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叩着办公桌,像是在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 高个子警察有些不耐烦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旋即冲矮个子警察使个眼色, 两人便出了屋。 只留下一个眼镜。周翔猜两个大盖帽去外边商量对策去了。 几分钟后,两个大盖帽踅了回来。他们的脸上有着统一思想后的坚定和酷冷。 周翔慌着掏出云烟,再次上前给两位大盖帽递烟。 矮个子警察粗暴地推开了他的烟,说一声:“你他妈放老实点,少来这一套!” 高个子警察走到阿云的面前,嘴角牵动着一丝嘲讽,说:“这位女士,根据 我市公安局颁布的治安规定,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阿云说:“很快就会有电话通知你们应该怎么做的。” 高个子警察说:“对不起,我们没有闲空陪着你在这儿等电话。走吧!” 阿云没有动。 矮个子警察说:“我还从来没碰见过这么难请的佛呢!怎么着?得让我费点 力气是不是?” 他一步步捱近阿云,正要用手去拽,电话忽然响了。屋里的人一时都有些发 呆,眼睁睁望着它无拘无束地响了好一会儿。 阿云说:“请吧,电话响着呢!”不动声色的口气。 五十多岁的眼镜赶忙抓起了话筒,听了一会儿,把它交给了高个子警察。 周翔后来知道,这个电话是市局的一个负责治安的副局长打来的,对于这两 个大盖帽来说,这已是顶了天的人物。他们可以不尿市长,不尿市委书记,但不 可以不尿这个副局长。 放下电话后,高个子警察对阿云说:“你的面子不小呀!” 他掏出周翔的身份证,啪一下丢到办公桌上。 周翔赶忙捡起装了起来。 高个子警察离开这间屋子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 你们捡点儿,省得咱们都麻烦。” 一场风波平息了。谢天谢地。 两人回到三楼的屋里,阿云瘫了似的倒在周翔的床了,几分钟前的刚硬荡然 皆无。 她和周翔每人点了一支烟抽。 周翔说:“今天亏了你,要是跟他们去了派出所,不会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阿云说:“电话总算赶趟。” 周翔说:“那个陈部长是你的亲戚吗?” 阿云说:“不是。”她又说,“这个陈部长原是咱们S 市的,前年调了这儿 来。他在S 市的时候,是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和我们那口子关系不错,常来常往。” 周翔说:“亏了他帮忙。” 阿云说:“在会上我给他拨过一个电话,他让我去他家里,我说会期短,就 不去了。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人家又帮了忙,我就不能不去露个面了,否则该 说我不懂事了。” 周翔说:“是呀,该去谢谢他。”他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咱们是不是应 该换个地方住呀?” 阿云说:“不用换,咱们不会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