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无后半生 回想前半生,除了一个女儿什么都没有留下。活到这个年龄,既没下岗,又没堕落, 又没萎靡,姿色尚存的女人大概都有些个焦躁的症状。这个年龄再躁动比较可耻。白天 和有人的地方一般慈眉善目不敢躁动,夜里做完那事就挡不住了。交合之后的分开每每 使我彻底孤独和悲凉。前半生总是像年代久远的挂历一页一页翻在半睡半醒中,死去的 人就纷至沓来,来得较多的还是父母,他们总是抱怨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我就裹住自己, 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怨枉,没有好好打扮过,没有好好恋爱过,没有好好享受过。 这就开始进入为孩子当老妈子的后半生了? 我还不敢确定我自己活过的时间是不是前“半”生。我的指纹一直显示我的生命应 该在四十岁以前结束。实际上我还不是个唯心主义者。但是我的指纹一直叫那些自称会 看指纹的人大吃一惊。他们端详了很久,最后都谨慎地说出极少的信息。我问“是我没 几年活头了?”他们不语。我不会看手相,但那主要的几条线,还是一目了然。再唯物 的内心再强壮的人,多少也会接受心理暗示——如果35年算半生的话,我的“后半生” 明显比“前半生”短出一大截,只有几年。我三十五岁之前一直幻想着自己的退休生活, 三十五岁之后这种幻想让我觉得意义不大了。在经历了几次遇险之后,我想自己这几年 该干的正经事是安排后事。 我想我当然可以趁这几年好好打扮自己。我对自己的相貌一向缺乏信心,而且我觉 得自己的相貌很不稳定。在某时某地某镜子前看,我发现自己相当光润和年轻,完全不 属于这个年龄的年轻。在另一时另一地另一镜子前,我又沮丧地发现自己灰黄苍老破败 不堪。别人对我相貌的评价也是说法不一,总的看法是我再打扮也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 方,打扮过分了适得其反。但是会有眼光独到的人在特定的场合突然地赞美我的相貌, 说我长得舒服。所以我从小到大好象都没搞清楚自己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基于我长得基 本舒服的事实,我接受我属于那种最好不要细致打扮的那一类的说法。我的后事计划中 对这个考虑的很少。 关于享受,我知道自己享受的太少。没坐过飞机,没去过酒吧,没穿过高档内衣, 没吃过高档酒席,太多太多。但我认为这对我不构成遗憾。如果我现在突然去挥霍钱财, 理由是我没几年活头了,那显得很疯狂和不明智,还没死就招人厌恶,叫人恐惧。况且 把钱都花在自己的享受上,不给别人留一点后路,那过于自私。即使我把人家享受的都 享受一遍,我想我并不会因此就含笑九泉。死亡的路还是你自己孤独和一无所有地去走。 我的后半生唯一渴望的享受是希望有一次自由飞翔,如果我能回忆起并带着这种在清风 和露水中的感觉向死亡飞翔,我就是幸福的死亡者了。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搞清安全地自 由地飞翔是个什么形式,起码坐飞机不是,跳楼更不是。 我的前半生都在询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什么叫幸福?”而且得出了一个愚蠢的答 案:“我爱着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别人也爱着我,这就是幸福。”我现在才明白 一件事,即使半个世界的人都爱我,我仍然是孤独,对爱毫不领情的人。我活得好不好 与有多少人爱我,爱到什么程度毫无关系。别人幸福不幸福与我爱不爱他也毫无关系。 我的指纹还显示我只有一次婚姻和少到可怜的爱情经历。夜深人静时,我经常翻尸倒肠 地回忆婚前做过我的情人和有可能做我的情人的人,那些有可能改变我一生的人。得出 的结论是,我的爱情实际和我的爱情理想有很大的差距。我从来没有和别人和谐地实现 过我的爱情理想。哪怕只有一次。我固执地怀疑爱情实际和爱情理想在任何男女身上都 不可能一致。当然这并不代表我的婚姻有问题,这个怀疑和另一个人毫无关系。如果这 时有个我心爱的男人,他对我也有兴趣有胆子。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他,请他给我做 一到两年的情人吗?我想以我目前对自己的这种危险的心理暗示来看,这倒有可能的。 这算后事计划的一部分。——如果这个阴谋得逞的话。 我有个女儿,是我后事计划中的一大心事。算算自己四十岁时她只有十一二岁,没 亲妈肯定不行。所以经常险入她落入歹毒的后母和粗枝大叶的父亲手中的恐怖想象中。 她长到三岁时我就等不及她慢慢长了,我把自己前半生跌了无数跟头才知道的一点人生 经验全都合盘端出。考虑到她十二三岁时尚未发育完全,我死了,不会有人告诉她应当 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变化。所以我还应当把母亲应该告诉女儿的性知识也告诉她。她三 岁就知道月经的情形和一旦来潮的全部操作过程。七岁就知道男女生殖器的不同和受孕 生育的原理。九岁就对恋爱婚姻生存死亡煞有介事地发表看法。十岁出了自己的散文集。 我想我就是四十岁撒手人寰也可以瞑目了。对孩子的责任算是赶在四十岁到来之前将尽 可能完成的都完成了。 我三十五那一年整个一年都被后悔的情绪困扰。后悔的情绪使我无端地对人挑刺, 觉得谁都对不起我。那一年我需要对很多人负责任,我一有空闲就怀疑周围的人都欠我 的。该尽责任的事情都做了,但做的时候和做完之后就常常恶言恶语,这是对那些和我 亲近的人。对那些我需要巴结的人我还是以忍气吞声为主。这使我对自己的前半生非常 怀疑,否定和瞧不起。 我的后事计划的主要部分是关于自己。我自私的想法是,我的前半生唯一对不起的 人就是自己。我的有限的智慧没有发挥到尽头。我的有限的精力都消磨在我并不愿意做 的事情上,我有限的热情还没有发挥就被自己和别人压抑。我的前半生弄到自己对自己 什么也交代不出来的地步。我二十岁的时候从来就不相信无常,如果那时我认真地研究 了我的凶险的手相。我现在就不会对自己无法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