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牟晓晨的案头堆满了各地企业家的资料,每天都得整理出来好几篇成稿,千篇 一律地颂歌,一个模子的“辉煌”,怎么把他们编在一本书上,而不重复,要不是 牟晓晨有了多年的“文字经验”,还真有些应付不来。尽管工作极其枯燥,还要忍 受李鸣的冷眼光和杨超各种各样的试探和刁难,但杨超说,可以选一些旅游胜地去 企业采访,还有机会跟着中央电视台的专题记者去给企业拍电视片,与这种机会比 起来,眼前的这些可以忍了。 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林飞会记得吧,没有他的祝福和礼物,牟晓晨真的怕自 己会枯萎,不过从前没有林飞的时候,她的生日一样是一个人,还是一样地过了, 何苦追求那些没有太多意义的形式呢! 早晨起来,牟晓晨心情异常地好起来,许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和回避吧。周志 扬坐在角落里向牟晓晨使了一个打台球的手势,牟晓晨会意地点了点头,上大学的 时候,学生会有自己的活动室,牟晓晨学会了打台球,而且球技甚佳,自从一次午 休,周志扬无意中知道她会打台球以后,坚持要与她切磋球技,结果不幸的是周志 扬连输给牟晓晨三局,尽管周志扬满脸不在乎地说“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 还是在牟晓晨胜利的“讥笑”声中扬言改日再战。如今看着他那不服气的好战表情, 牟晓晨竟在心底忍不住笑起来,男人好战、好赢、好面子,这本性更象小孩子。 中午,牟晓晨迅速地吃了饭跟着周志扬去对面的文化馆开战。 “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周志扬开了球之后信心百倍地站在一边看牟晓晨望着 一桌子乱球瞄准,“出来之后你得学习,且学着呢!” “你都学会了?”牟晓晨轻松打进一个花瓣球给周志扬一个轻蔑的微笑。 “快了,过程累着呢,有你好瞧的!”尽管牟晓晨在无进球的情况下把白球打 进边角里试图“做住”周志扬的去路,但是周志扬一个远射把整个球局都破坏了, 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把他的全球“送”进口袋,口中不停地说着,“跟我打球打久 了,我送你一个绰号叫‘牟一杆’,每局只打一杆就靠边站了,没机会了!” “机会年年有,输赢何需求?”牟晓晨故做潇洒地索性坐在沙发里,“这局我 有机会彻底休息吗?” “在咱单位工作多累呀,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省着以后没机会,难道你还没 看出来现在的形势?”周志扬又开始他自做聪明地“鬼话”。 “你看出来了?”牟晓晨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神仙故道”的家伙有可能已 经洞悉出来杨超对她的“特别照顾”了,但牟晓晨不打算应他的话,不管他知不知 道,她都不希望他说出来,她宁可希望他们都在假装不知道,或者让他们认为她不 知道。 “当然……”周志扬最后打进黑8号,然后向看台的大婶高喊了一声“摆球”便 转头对着牟晓晨一眨眼说:“这就是现在的形势——收台!” “你在对我进行催眠吗?我已经迷糊了。”牟晓晨吹了吹刚上过粉的球杆,决 定不再被他的题外话分散精力。 “难得迷糊!” “你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还是‘玄机’知道得太多了,”牟晓晨突然停顿了 一下,轻轻地说道,“或者你在这里工作太长时间了,说话也难免像杨超一样颠三 倒四了。” “师夷之长以制夷!” 这个家伙像个疯子,在杨超手下被呼来唤去,还说什么“师夷之长以制夷”, 他这一套“业务”对牟晓晨来说都不好使,狡猾的杨超怎么会吃他这一套!牟晓晨 发誓不再跟他说话,拐来拐去累得好呆又没有任何意义,这可能是他打球的战术吧, 把别人说迷糊了,然后趁机取胜。 结果很惨,牟晓晨连输了四局,以至于眼看都要到时间了,牟晓晨甚至想提醒 一下周志扬“今天我生日,你照顾一下情绪,别打得那么凶残。”不过还好,周志 扬没有那么得意,只是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一个劲地问牟晓晨“在哈尔滨不是挺好吗, 到北京来干嘛”,望着他那试图看透一切的眼神,牟晓晨甚至想去掐他的脖子,这 副面孔实在可恶,但是她又不得不应酬地回答“求发展”。 “到北京来竞选‘政协委员’吗?”他紧盯着牟晓晨的脸。 牟晓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简直不会说人话。 下午,牟晓晨用了很大的精力整理广东省著名企业家张少华的宣传材料,据说 这个月他的二十万宣传经费就要到位了,但愿她写的这篇《一把剪刀裁天下》能跟 着他的新闻发布会一起发表在首都各大报纸上。牟晓晨又一次拿起张少华的二寸免 冠照,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是怎么样在中国的“资本初始积累”时期白手起家的呢, 从一个小裁缝,到千万富翁,资料上看,他至少也有个千八百万,牟晓晨对一百万 以上的数字感很模糊,也就是说对那个足够买房子、汽车以外的财富感到很模糊。 他活得很潇洒吗,他是不是可以不在乎许多事情,而且养了许多姨太太,他会 不会想当“政协委员”?男人那膨胀的欲望里还有什么?杨超用什么把张少华给 “哄”到手的呢,也许二十万对张少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钱吧。 牟晓晨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远了,她偷偷看了一眼李鸣,她总在那里忙,但 想不出来她都忙什么,策划有周志扬,文案都给了牟晓晨,打字、复印、传真一类 的活儿都是刘美珠的事,杨超每天都在外面与“上级领导”们应酬,李鸣呢,记考 勤薄吗,还是监视他们?这个女人有些怪,说话一板一眼,听说她从前自己做过生 意,丈夫又是中央电视台的部门主任,何必在这里受杨超的摆布呢,听说她闹离婚, 明知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她还愿意假装恩爱地说“我和我爱人”的辉煌恋爱史。 下班的时候,牟晓晨轻轻松口气,杨超一天没回来,她决定穿那套美丽的白裙 子去东四逛一逛,出门在外不能太亏待自己。 电话铃响,五点半了,该不是业务单位,也不能是林飞,杨超,牟晓晨开始紧 张,拎起听筒的一瞬间,她开始后悔。 “是小牟吗?我是杨超,大家都下班了吗?”杨超的声音突然是那么地腻,像 一大块变质的奶油被摔在墙上然后在向下淌黄油。 “他们刚走,请问有事吗?” “你把门锁好,下楼来吧,我在一辆白色轿车里等你。” “对不起,我……” “别那么没有情调,你怎么总是这样,快点下来吧,我都安排好了。”电话挂 断,牟晓晨的心在向下沉,杨超为她安排了什么情调?牟晓晨的心中慌慌的,缓慢 地换上了白裙子,在电梯口遇见物业的徐大姐,她那么热情地跟牟晓晨打招呼,令 人觉得极不真实。 天气闷热,牟晓晨的额头浸满汗珠,她看见拐角处的一辆白色轿车,看见杨超 从后排门出来向她招手,于是麻木地走过去。 “上车吧,今天你是主角。”杨超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牟晓晨机械地弯腰上了车,于是在一大捧鲜花的光彩中惊讶得呆住了,各种各 样,甚至连牟晓晨都叫不上名字的鲜花布满了车后座,以至于牟晓晨险些找不到自 己应该坐的地方,从花蕊里透出来的清新冷意连同那对高高耸立的“天堂鸟”把牟 晓晨的表情定格,满天星不多几支,但是玫瑰在星星点点的映衬中显得妖小玲珑且 清脆欲滴,康乃馨的花朵开得很大,那决不是花瓶里养开的样子…… 要不是此时杨超的脸从百花丛中露出烂贱的笑容,牟晓晨会捧住这一大捧根本 捧不住的鲜花闻个不停,但是此时牟晓晨不敢再看它们,心底慌慌的,糊乱地说了 一声“谢谢”便低下头。牟晓晨感到脸上发烧,刚才自己对于美丽色彩的感叹有没 有失态,女人对鲜花天生的心动会不会被人误会为对人心机的感动,牟晓晨发现自 己陷入了窘境,不美丽就不是陷阱,鲜花背后还有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杨超费力地把花向牟晓晨这边推了推,于是有水珠弹落在 牟晓晨的裙边,牟晓晨没有抬头,心绪乱得像长草,前面的司机是谁,他认为他们 是恋人吗,他无动于衷的背影里是不是看惯了他的殷勤,还有象牟晓晨这样因此感 动得失态的女人! “小麻,我们今天去‘毛家馆’吃饭,”杨超招呼司机,车便象上了发条的玩 具一样载着红脸晓晨飞也前行。“小牟的老家在湖南,今天我们都去吃点湖南风味……” 牟晓晨突然想起,她报到时填的那张职员档案,她的籍贯、生日都清清楚楚写 在上面,有惊喜吗?是情调吗?说不出什么原因,牟晓晨开始对杨超下一步的“安 排”感兴趣,女人都对“被人关注、重视、追求”无“免疫力”吗?许多时候,主 语都被人为地省略,谓语也不重要,女人们天生就对“宾语、补语、定语和状语” 感兴趣,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女人。 杨超记得牟晓晨在谭柘寺时说过她喜欢喝鲫鱼汤,记得她不喜欢吃豆腐。司机 小麻像个天生的司机,只知道开车,对什么都不关心,把任何人都当做朋友,说话 随意而简单。杨超又一次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牟晓晨不知道是应该表现得心不在 焉好,还是认真而谦恭、客气一些更好。 “现在的女孩子真了不得,小牟,我就佩服你的这种勇气,你肯定能有发展, 但你需要有好人带,你知道在北京有多少人到处打工、找不到合适工作吗?咱们碰 到一起是缘份,你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 牟晓晨觉得自己象个傻子,听不懂、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还是假模假样地坐 在那里听,杨超不喝酒,所以饭吃得很快,牟晓晨不安地看一眼杨超,他狡猾地注 意着她,毫不回避地接住她的眼光,然后用甚至淫秽的意念将它们把玩,牟晓晨慌 忙地转过头。 杨超用他那南腔北调的河南农村口音叫服务员结账,然后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票 子递过去补充了一句“不用找了”,在一转头的瞬间里,便满脸堆笑地说:“小麻, 把这些没吃了的东西带回去,不用送我们了,我们出去玩一会儿。” 小麻客气了几句走掉了,牟晓晨暗自心慌。 “晓晨,我们去咖啡屋坐一坐吧,我知道你这人挺有思想,随便地跟我聊几句, 说什么都可以,不用把我当成你领导。” 牟晓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露在外面的胳膊,那里的确在起鸡皮疙瘩,他的口 气和表情明显要与她唱一手情侣戏,他会搂她的肩吗?或者在咖啡屋里吻她,更恶 劣他会直截了当地提起这种交易,他会开出什么价钱?牟晓晨脚底冒凉风,自己是 “风月”场中人吗?这个三十四岁的单身男人对她有吸引力吗?一点儿没有;他口 袋里的钱呢,有点儿不多,他手中的机会呢,这种吸引力足以用安全和尊严来交易 或者周旋吗?牟晓晨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象无意中就进了“鬼屋”,有说不出的 诡秘,也有说不出的诱惑,还有她本身的好奇、恐惧和挑战。 那是一家很小的咖啡屋,举架很矮,所以有种一进去就想拥抱的感觉,牟晓晨 时刻注意与杨超的距离,随时准备躲开他随时有可能搭过来的手臂,杨超是个情场 老手,他不会看不出牟晓晨的心事。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杨超的眼睛在光线的掩衬 下更加不安份,牟晓晨被这种强烈的磁场干扰,不得不干咳了二声,弄了弄裙缘。 “我知道你很怕我,”杨超突然把脸贴过来,“我不会硬来的,两个月之内我 敢打赌你爱上我。” “不,我不赌。”牟晓晨紧紧地靠在椅子背上。 “我很累,我没精力玩这种游戏,”杨超又突然把头扬起来,叹口气说,“想 跟我的女人多的是,你长得也不算很漂亮,我觉得你这人不错。” “杨经理,我是你的职员,你是我的老板,我们能不能建立一种正常的上下级 关系。”牟晓晨尽量地平衡自己的语气,心底觉得杨超有那么点儿可怜,如果他真 诚些,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无法解决。 “你喜欢被指使吗,如果是那样,我有必要对你这么好吗……” “我们不说这些好吗?”牟晓晨把声音抬高,邻座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杨超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愉快地渡过今晚,今天 是你生日,我希望你开心,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就永远让你象今天一样开心……” “不,我今天并不开心!”牟晓晨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如果这样说话,别人不会比你说得差,你怎么这样!” 杨超恼羞成怒。 “对不起。”牟晓晨转身走了出来,椅子倒了,她没回头,她觉得委屈,女孩 子是这样被人追的吗?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不断,北京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哪里才是牟晓晨的出路,如 果没有这个男人会怎样。晚风吹上牟晓晨有些湿润的脸庞,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单和 忧伤涌上心头,去哪里呢,回到杨超给她住的办公室里吗?如果想走得象刚才那么 潇洒,就把这一切都放弃,真的吗?有必要吗,这里还有机会,她甚至都不曾奋斗 过,她突然希望杨超能够追出来,他如果向她道歉她会原谅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至少杨超现在是关心她的,在乎她的,不像北京这个城市一样无情,让她走到哪里 都象个流浪汉。 牟晓晨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甚至在过转盘道时索性停了下来,她不敢回头, 也无法判断杨超有没有追上来,她突然慌了,不知该怎么收场,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一只阴柔而有力的手搭在牟晓晨的肩上,把牟晓晨拉在一边,眼前的车呼啸而过, 牟晓晨带着模糊的眼光回头看去—— “你要去哪?我不故意这么说。”杨超按在牟晓晨肩上的手加大着压力,牟晓 晨极力地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分不清那只用力抓住她的手是救她、支撑 她,还是在压迫她。 “去‘蹦迪’好不好,我们去北京最好的‘迪吧’。”杨超轻轻一揽牟晓晨的 肩膀,随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牟晓晨送上车。 “JJ迪吧”好大,牟晓晨看不清任何人的脸,黑暗中她溜走了,找了一个最不 起眼的角落里狂扭起来,她看见杨超在找她,看见他那双象绿豆一样的眼睛在人群 中扫视,像狼一样地从一边嗅到另一边,因为太用力扭动腰肢,胃里刚刚吃过的东 西不断向上反着被“高温”处理之后的酸味,牟晓晨的头发乱了,她不再去寻找那 只狼的踪迹,她拼命地喘息,她要拼命地发泄,然后再回到他的身边“乞求”自由。 二步舞曲开始的时候,牟晓晨躲进了卫生间,她害怕在这个时刻被杨超发现, 抽奖的时候,她才站在舞池边上,故意让杨超发现自己,杨超说“如果中了戒指, 我送给你”,于是牟晓晨开始害怕他中奖。 舞会散场的时候,牟晓晨抬头望天空,熬了这么久象一场噩梦。 路上,杨超买了个大西瓜,于是回到办公室又忙着拿刀子切,牟晓晨打开屏风 后的被褥卷,示意杨超已经很晚了,可是他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淡淡地望着 牟晓晨放下行军床、收拾好桌子上的西瓜皮,竟然默默地脱掉了袜子,牟晓晨故意 装做没看见,进了卫生间,在镜子前,牟晓晨看见自己疲惫的眼光,很晚了,节目 都已经过去了,“我还有必要应酬他吗”?于是她轻轻地推开门,鼓足勇气正视他, 毫无表情地说:“杨主任,该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 杨超定睛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应,想了半天,起身,拎起他的袜子向门口 走去,牟晓晨闪身让路,心口紧张得想把他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