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米索 他在喘息。乔托。这个名字安静而没有来历,不知去向,仿佛一丝说出口就再 也无法回转。他闭上眼睛,双手撑在阳台上,审视着内心,审视这自己的胸膛。他 在怀疑,头上的天,一朵倦慵的云彩正悄然形成,雨水腐蚀了初生的新叶,残破不 堪,最时新的花朵也显出颓败的痕迹。 骑楼一侧已爬满青苔,犹如回忆一般现身的精细的砖雕。精细、完美,同时注 定崩散,总有一天再也没法重现。如同他的脸,沉睡似的脸庞,优雅地倾听着砖瓦 记载的已经逝去的事物。他的脸是这个城市历史的虔诚注脚,暗指着关于雨水的阴 寒、剔透、盲目、一无所有的言辞。时钟咯咯嗒嗒。望远镜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露气, 他在这层朦胧当中遥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这是平常的利索干净中所无法察觉到 的。他的轮廓、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美全都柔和了起来,令人绝望的柔和。镜 片更蒙了。黑夜的一言一行增加了它的虚拟性质。有人在敲门。母亲。光线突如其 来简直不可忍受。乔托的脸远了,远了,远了。她捻亮了灯,皱纹在灯光下出其不 意地隐退,她还有年轻的力量,年龄使年轻愈加可鄙。 母亲。他妈的她到底想干什么。有所乞求、怨恨、怀疑、沉默、永远都是这样, 永远都是这种该死的沉默。乔托的手,清晰有力的手。她为什么不询问,明明看到 望远镜,半掩的窗帘、俗饰的黑暗,她知道些什么,这场战争。乔托的手是血肉雕 成的石头,坚定,多么坚定。她在积蓄力量,在沉默里,以便寻求给予对方致命一 击的绝好机会。她天生就是这种人,这种能抑制疯狂的欲望,抑制憎恨、乞求,同 时单方面维持尊严。 一切都心照不宣,构成了生活的全部细节、角逐、胜利、成就。她在等待,不 动声色地观察;空无一物的墙壁、床,艾吕雅的诗集搁在枕头上,关得严严实实的 壁柜、床、望远镜。艾吕雅的诗集打开着:“生活在一座安谧的村庄,一条大道坚 硬而又修远,通向一个血和泪的地方,我们纤尘不染。”你还不睡,时间不早了, 不是吗?她终于说话了,惯有的说话方式,以一种商议的口吻决定,同时轻而易举 地掌握生活的主动权,把别人操纵在她的语言之下,她的影响之下,她的该死的保 护之下,啊乔托、乔托、乔托。她在微笑、慈爱、关怀备至、楚楚动人。真可怕, 真可怕,这种胜利、僵持的胜利,游刃有余,胜券在握。她走向床头,艾吕雅的诗, 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任何一个通往他人内心深处的可能,探寻私隐的 力量,敏锐的嗅觉,近乎本能地察觉到变化,危险的前兆。果然,她貌似随意地翻 了翻那本诗集,嫣然一笑,又放下,仔细维持它的原貌,早点睡吧,小诗人。她说, 她出去了,她关灯,带上门,她肯定仍站在门后窥测着,黑暗流水一样充斥于房间, 一点点,一点点把你的呼吸,存在的证明,生活的痕迹吞没掉,橡皮擦一样擦掉。 乔托已经不见了,风吹着窗帘,声音贯满耳朵。她肯定还在,几乎可以想象她 侧着身体,双手紧贴在门把上,全身警备且紧张,随时准备把任何闯入她的世界的 东西驱逐出去,只要这个东西有一个点冒犯的姿态,哪怕是由她亲爱的儿子,沉默 的儿子带来的也不行,必须掐死它,掐死它,用带着绿宝石戒指的手指。那是活生 生的手,活生生的血和肉。但是乔托已经不见了,远了,厨房的灯亮了,但乔托消 失在望远镜片下,只要她还在,他就没法不消失,只要她还在暗处保持这种偷窥的 姿势,这种随时打开门,把她的儿子从黑暗当中拉回生活,拉回她的轨道的欲望还 存在,就不可能有乔托,他象水泡一样完了,没了,一切都如此,没有例外,一次 也没有。乔托,乔托,乔托,必须找到他,这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所寻找的正是他 这个人,他的焦黄的头发,他的漫不经心的眼睛,他整个人带给别人的那种令人熟 悉不过的信息,哭泣的信息,绝望的信息,无论他如何被遗忘、忽略、受到多少不 公平的待遇,这个信息一出现,他就是鲜活而美丽的,充满力量,构成这个城市最 重要的一道风景。时间正是因为他才存在,疼痛也是,还有快感,一道固体的闪电, 正中心脏,引发全身一阵痉挛。他掌握开启门户的钥匙,唯有他才能带来如此眩目 之美,如此彻底的哭泣,如此毫无回旋余地地堕入深渊,抛弃一切,丢掉它们,然 后才能快乐,实心的,遗忘的快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