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也有春天 作者:仪琳 材料柜上的那台“120”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出诊,顾不上塞了满 嘴的饭,心急之下蹦着就上前抄起了电话。 那边已如惊弓之鸟的苏主任头上剩下不多的头发全部都竖了起来,尖着嗓子问我: 哪里又要出诊? 我放下电话,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饭,轻松的回答,已经送过来了,还在路上,不 用出去。 说完这句话,我和苏主任都喘了一口气。整整三天了,连着三个大夜班的持续接诊, 把和我苏主任累得已经有些神经质。每天都能接着十来个要求出诊的紧急病号的电话, 我们俩脚不停地儿的连着轱辘转,还是有些地方不赶趟。急诊室这段时间又大换血,人 手不够。科里除了我还有几个年青的大夫和护士,可他们要不出门学习,要不请假有事, 全部不在科室。苏主任是个菩萨心肠的小老头儿,把所有的人都放羊,就留下我这个老实 头和两三个实习学生在科室。 我和苏主任一个老得咯帮帮,一个嫩得生呲呲,所有急诊室的活儿都让我们俩干, 医院也不放心,可领导只是嘴里嚷嚷,却始终也不给我们从别的科室调派人手,就让我 们俩个每天操练得跟瘦猴一样。 我和苏主任这段时间稍微逮着个空就躲在一边痛骂医院不把我们当人看,干得跟骡 子一样的累死累活,上面虽然瞅在眼里也不派人把我们从这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我在 背地里只骂苏主任,都是吃公家的饭,他好人做得倒是痛快了:把干活的都放走。就留 下我和他一起背着这个沉重的大黑锅,两个人整天傻干憨做,两只眼睛睁着都分不清东 南西北。 我年轻倒还好说,身体扛得住,睡一觉基本上又能生龙活虎。他一个半百老头 子,没有休息好,来个病号如果一倒手出了事儿可真是够我们喝一壶的。可是真有紧急 病号来就诊时,我们俩个依然抡着膀子使劲儿往上赶,龙精猛虎的挺象回事儿。 这几天下来,我和苏主任表现得还算让上面放心,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 该转诊的已经转诊,该紧急处理的我们俩带上那几个学生也都收拾得很利落。 明天,科室中那几个出去放羊的也该回来了,我和苏主任终于可以卸下这副吃力不 讨好的破挑子,回去休息休息。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个大夜班。我不停的往嘴里扒着饭,三天来这是唯一一次可以坐 下来吃得一顿完整的饭。 马上就有病号来了,抓紧时间吃饭是关键,等下一有紧急情况,饭菜是肯定顾不上 吃的。现在是寒冬,饭菜稍微放一会儿就冰冷得难以入口。我和苏主任都心神意会的迅 速动作起来。 刚扒了一口,饭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去时,一阵喧闹声从走廊里直接沸动到了值班室 门口。 我和苏主任仰头看去,四个小伙子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浑身血 淋淋得象从血池里捞上来一样,另外三个则凶神恶煞直往我们俩跟前冲,“大夫呢?大 夫在哪里?” 苏主任连忙把手里的碗放下,迎上前:“干什么?干什么?出了什么情况?甭往这 儿挤,都上处理室去。” 我也跟了上去,走之前我整了整身上的护理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了起来。虽然 已经干了一年的护士,我还是不能接受急诊室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粘稠的血腥味,即使里 面被优氯净、来苏水等消毒剂的强烈气味掩盖住,我依然能够象犬一样的闻出其中隐匿 的最细小的血腥。那让我恶心,反胃,我全身的神经和知觉就好象在刹那间已经全部停 滞住了,这种怪异的味道通常只会让我把吃下许久的饭从胃囊里都干干净净的吐出来。 为了免去闻到这种让我恶心的味儿,只要一有外伤病号,我都按照正规的护理规程来进 行,穿着隔离衣把自己包得象个棕子,头发也都全部盘起往帽子里面挟藏,戴上消毒口 罩,仅仅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我不明白科室里其他护士,怎么能够一边闻完血腥味, 一边依然津津有味得讨论着病情去吃那些块状的肉质。对我来说,那些肉只会让我想起 刚处理完的病人身上不停流着鲜血的创口和从内往外翻起得如婴儿粉色嘴唇的肌肉。 这几个外伤病号的到来,让我明白今天的晚饭就此报销。 在处置室里我发现四个人全部受了一定程度的外伤,每个人身上或大或小的带着十 来个伤口。一滴滴的鲜血落在地上,慢慢地积成一滩开始乌黑的血渍。听着他们的叫嚣, 知道这是一伙刚打完群架的傻犊子,两帮人马互相用利器把对方砍伤。其中那个最严重 的我仔细的数了一下,他身上有四条各长七八公分的大口子,两条在胸口,两条在腹部。 苏主任把一个看起来受伤最轻的叫到一边,在旁边的办公室记录着病情。 我则开始往每个人的伤口上擦拭着碘酒,准备消毒过后打上破伤风针,再等苏主任 过来为他们缝合创口。 碘酒虽然能够清理和杀死伤口上的细菌,却会对人体产生一种强烈的烧灼感,那个 受伤最严重的小伙子猛地大声痛叫着。本来躺在病台上的他突然坐了起来,紧紧攥着我 的胳臂,勒得我的手臂生疼。同时他的痛嚎也把我的耳膜刺激得阵阵发硬。旁边跟苏主 任记录病情的小伙子听到喊声跑了过来,看到同伴的痛苦模样,他红着眼上来什么都不 说,一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虽然隔着口罩,他的掌风依旧把我脸颊刮得猎猎痛楚。我一下子被打楞了,手里拿 着蘸着血丝和碘酒的消毒棉,傻傻地站立在原地,苏主任从后面跑上来拦腰抱住了那个 打我耳光的小伙子。他一边把小伙子拽出处置室,一边使劲儿大吼着:“干什么?怎么 不问清楚就随便打人?不能打人!” 平时看起来斯文瘦弱的苏主任,突然变得象一头暴怒的狮子,我依稀看到他那只有 稀少发丝的头顶上暴突起一条条纵横的青蓝血管,从来带着笑容的长脸也笼罩着一层盛 怒的阴霾。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居然被他单手拖了出去。 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泛出一些莫名的泪水,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沾满了我的眼眶。 眨了眨有些模糊的双眼,继续着手里乍然停顿的工作,我慢慢的用消毒棉点拭着伤者的 创口。重新躺下的伤者轻轻的对我说,“对不起,护士,让你受委屈了。” 我没有说话,又为其余的两个小伙子清理着伤口。我的脸颊虽然生疼,却抵御不了 被人误解的伤心。劳累的感觉一直在驱使着我坐下来好好休息,可是我的职业本能却迫 使我时刻清醒着停不了手。 被苏主任拽出去的小伙子重新和苏主任回到了处置室。他看见我在忙着为他的同伴 处理伤口,轻轻的走上前,喃喃的道歉:“对不起,护士小姐,刚才我太冲动了,误会 了你。”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小伙子十分年轻,不到20岁的样子,一张脸上充满了对生活的 愤怒和茫然。此刻他正无措的对我表示歉意,年轻的面庞上带着焦急和渴盼。我对他摇 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小伙子重新兴奋得对同伴问长问短。 伤口清理完了,每个人也都打上了破伤风针。苏主任准备给伤势最严重的小伙子缝 合,两个实习学生一人负责处理一个,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只剩下打我的小伙子留在原 地,没有人为他治疗。 苏主任指了指我:“小林,你去给他缝合。” 我?我疑惑的看着苏主任,用眼睛问着他,我可是护士,从来没有给病人缝合过伤 口啊。苏主任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就今天,护士也可以给病人缝合伤口,他的伤很轻, 只要缝两针就行。他悄悄的在我耳边说:“没有吃过猪肉,难道没有看过猪跑吗?好好 干,机会难得。”说完,他开始忙碌着指挥伤者,工作起来。 小伙子不明白我和苏主任之间的耳语。苏主任的眼神和话语却让我了解我可以把刚 才他打我耳光的一箭之仇,通过缝合伤口时多拉几针以报复回来。 小伙子年青的面容里有一丝信任和期待。我的心却沉重了起来。我不想因为一己之 私而对待无辜的病人,那样会加重他们的痛苦,我没有特别高尚的情操,也没有无比圣 洁的灵魂,对他刚才莫名其妙刮我一个耳光的行动我依然记恨,可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 立场上,我也知道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道德的,更何况他也是一个正 在流着鲜血的病者。 我放下心中纷扰的念头,仔细看了看小伙子的伤口,他需要缝合的伤口在手腕处, 有五六公分,差两公分到达动脉,口子看着很大,流了不少血,其实只是一些皮手之伤, 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缝上几针就可以。 同样为他擦了碘酒,打上破伤风针。我准备为他缝合伤口。 拿着弯弯的缝合针,我的手有些颤抖,人体肌肤带着美丽的纹理在我面前呈现,上 面有鲜艳的血斑和割伤的血管,还有几丝外露的肌肉,看起来跟上学时摸过的人体模型 差不了多少,只不过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这些东西是实质的,还冒着热气,并且有着蓬勃 的生命力。我努力把他的手看成一个模型,想把针头钻进肌肉里完成那个平时我看起来 最简单和最基本的外伤缝合手术。针尾在灯下发出幽幽寒光,好象在鼓励着我赶快动手。 我始终犹豫着不敢下针。平时为患者进行肌肉注射或打点滴,我都可以很轻松的把针头 扎进病者的身体,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是我技术的见证,也是我的骄傲,我被医院评为 “一针见血”的优秀护士,院里的同事或亲戚都喜欢找到急诊科让我打针,因为我可以 让他们的痛苦降到能够忍受的最低点。护士的针头对肌肉的注射是静止的运动,只有刚 开始和最后的结束刹那才会与肌肉产生摩擦,其余都是凝固不动的,它的痛苦只有一瞬。 而缝口伤口却是要不停的在病者的伤口上的穿梭,每一下都可能为伤者带来巨大的痛楚。 还要看到那些汨汨流出的沸热的鲜血。 我真的不敢下手。 我的手带着我的内心都在打颤发抖。 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那些伤口和翻开的肌肉依旧出现在我的眼前。 “护士,你快点吧,不要再耽误了。这些痛我能忍受得了。”小伙子在旁边不耐烦 得催促着我。 我狠狠心,咬着牙拿起针瞬的穿过了他的伤处,小伙子滋的一声从牙缝里倒抽了一 口气。我没有看他,我的神经已经全部专注到了我的缝合动作中,我感觉到汗水从额头 上一粒粒的往外冒,而我手指上的针快速的在他的肌肉里穿行着,我看着那些流出的鲜 血在我的手套上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斑。我缝缀着,一丝不苟,我把他的肌肤当成了 一块有着漏痕的花布,精细得补着上面的伤口。终于在穿插了6针之后,我完成了平生第 一个缝合术。我的衣服从里到外已经浸湿。额头上的汗珠也缓缓地滚落下来,掉在了我 的手套上,口罩上。 小小的缝合术不需要麻醉,5分钟的穿针引线,完全是在肌肤里面鲜活的针头运动, 小伙子从头到尾强忍着,没有吭一声。我和他都经历了一场痛苦的体验。我的心情在这 一瞬间放松了下来,我没有因为自己的私欲给他加上多余的动作,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完 成了这个特殊的手术。 我望着咬牙强忍的小伙子,听着旁边其余伤者的呻吟和痛叫,我不禁有些钦佩,有 些担忧。我不知道自己的缝合手术是否毫无瑕疵,是否会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疤。 我也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因为同伴的痛苦,再次对我们抱以老拳。我低头把他手腕上 的线头剪掉,用酒精擦掉了旁边残留的血渍。 蓦然的精神放松,让我有些摇摇欲坠,小伙子坐在一旁休息养神,恢复刚才消耗掉 的体力。我脱掉沾满鲜血的手套。在水管下让水流冲涮着。 回过头去张望,正碰上小伙子抬起头来。 看着我,他充满感激的笑了笑: “护士,你缝得真好,我没有觉得多疼。”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突然觉得鼻塞。我感到自己全身充满了一股到处乱窜的热 流,暖洋洋的在全身游走着。被人认同的感觉居然如此奇妙,原来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过? 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一阵阵的人声喧哗,打破了刚有的宁静。 “小林,快出来接病号,有病人来就诊。” 苏主任在外面大声叫着,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忙的行动,本来阴森寒冷的急诊室在 我经过时我惊异的发现它开始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好象有点笑意也好象有些温暖,会 吗?急诊室会带有笑意和温暖?可能是我的幻觉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 的感觉,我想应该是春天到来的缘故。 整了整头上的护士帽,我快速地向刚来的病者跑去。 看来,今天晚上又会是一个不眠夜。 15:03 99-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