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的母亲对我说:“我去学习了。”一拉灯,就把我扔在黑暗和孤独中。 我不知道大人是怎么肯定这一点的:小孩子一睡觉,眼睛一闭,就跟拉灭了灯 一样,把所有的图景都关在脑子外面,什么也不想,去那温馨的梦乡了,嘴角应该 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吧。 狗屁。我想。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搞的,天天晚上都要学习。他们一学习,就意 味着我掉进了能引起无数恐怖想象的古堡中。但是,我不敢撒娇说,妈妈你不要走, 我害怕。因为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好象心情恶劣,对我很冷淡。“你睡觉,我走了。” 好象把我一个人扔在大仓库里是理所当然的。 也不能说是我一个人,在仓库遥远的那一头,和我的房子形成对角线的一间小 房子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妇。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我还是暗自觉得有一点安全感 了。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他们不住在这里更好些,我天天盼着他们快快搬走。这 个等一会讲。 我的父亲在政治上失败之后,我家就搬到了一个大仓库里住。是储藏粮食的大 仓库。非常大的一个仓库,小的时候对空间的概念不准确,现在的印象是,那可以 做一个室内的大型体育场。——我们那里是一个极大的农场。但是仓库里面常年是 空的,并没有粮食。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准确,还是有一点的,东边几小堆,西边几 小堆,都是没有脱粒的黄黄的麦子,一进去就觉得进了一个荒凉的坟场。仓库的窗 子安在很高的地方,而且很小很小,只不过相当于监狱的气窗——当然了,仓库嘛, 只能这样设计,你也不能指望它是自己家的阳台。 也许你会认为免费住在一个宽大的体育场里是天大的幸福。因为你现在差一点 就住到天上去了——现在天都被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格子,你得用一生去分期购买 其中的一个小格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仓库还是随时准备装粮食的。在仓库的 四角,各有一间小房子,而我家住的那一间,还被一堵没有砌到顶的墙分成两半— —那边的一半,到处都悬挂着准备过年的时候分给各家各户的腊肉,那些腊肉给过 我一生难忘的恶心体验——我相信是独特的,谁都没有过。这个也等一会讲。 即使白天一个人进仓库,也会觉得有点惊怵。因为气窗高而小,所以阳光进来 的路线十分集中,就像舞台上给芭蕾舞演员打出的追光灯。追得你不由自主地想在 这个室内坟场跳足尖舞——我们女孩子都能跳一点的,《红色娘子军》里的女主角 就曾经破衣烂衫地在黑暗的椰林里逃命,这样的灯光就一直追着她。一到跑不快的 时候,她就用足尖跑——照我当时看来,那只有更加地跑不快,看得十分不解。 现在我的母亲把灯拉上就去“学习”了。我一下子就掉进了原始森林。那里古 木错杂,暗无天日,一不留神就掉进蛇窝或者陷阱。冬天的风从这边的气窗进来, 逡巡了一遍,又从那边的气窗出去,一路得意地吹着口哨。而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想象着狼就要来了。 早一些年,没有农场的时候,我们那里据说方圆几十里都是一人高的蒿草。农 场开垦了以后,还是有残余的狼出没。我们就听过许多人和狼的故事。比较夸张一 点的是,人们睡觉的时候,都要用一根绳子把彼此的手腕栓在一起。否则那个没有 采取这种措施的人,就会在得不到援助的情况下,被狼叼走。 这个故事显然不可靠,不过是大人为了吓唬我们,让我们不要乱跑而编出来的。 但是,也不由得你不信,因为,在我住的仓库的外墙上,就用石灰画着一个一个的 大白圈。那就是防狼的,让狼以为那些石灰水画的大圈,就是探照灯。那些大白圈, 常年瞪着虚张声势的大眼睛,望着远处的荒野。 这还不是最令我恐惧的。每到夜深人静,最让我不安的是那对新婚夫妇。 你永远都搞不清他们一到夜晚在干什么。哼呀~~~~~~啊呀~~~~~~~ 女人呻吟着。 好象受了很重的创伤,就要死了。虽说仓库大得很,我觉得他们的屋子离我起码有 一里远,但是,因为大空间制造出的回声,使得一点点喘息的声音,都被放大和变 形。好象是一个精干的小瘦子,在通过仓库的时候,逐渐长成了虚弱的一个大胖子, 然后摇晃着到达我的小屋。每到这时,我都惊惧地把小身子僵硬地挺在床上,盼望 她的丈夫赶紧采取一点措施,解决她的痛苦。 但是早上,我又看见她好好地蹲在地下刷牙。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她是个很 丰满的女人,蹲在地上的时候,后背的衣服就往脖子的方向跑,腰上的裤子就往膝 弯的地方跑,露出腰上的一截肉和肉里的几节脊椎骨。那个暴露地方的形状,就像 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勾。她扎着长长的独辫子——那时是一种时髦。辫梢拖在地上, 她刷牙的时候,辫梢就像一把小扫帚,又像一根马尾巴,在地上快乐地扫来扫去。 她看上去还算是美丽的,而且很爱干净。 可是这个白天丰满健康,精力旺盛的母马,一到晚上就要死了,哼呀~~~~` 啊 呀~~~~~~~ ,又像是很满意,又像是痛苦不堪。好不容易等他们那边安静下来了。 他们的水桶又会“咣当”一响,惊得人心里一跳。水盆也跟着“丁丁当当”地响一 气。然后,他们就好象死了似的,再也没声了。 如果仅此一次,也就罢了。这是他们那个小屋夜晚发出声音的规律。要是哪一 天没有这种声音了,我更是觉得紧张,就好象期待着一样。直到水盆的声音也安息 了。我才松一口气,感觉是一段乐章终于嘎然而止,于是在静谧中沉沉地睡去。 可是,矮墙那边的腊肉们这时都活了。为了不使你生理上不舒服,这一段我将 尽量客观叙述,不做渲染:腊肉的腌制技术显然比较落后,而且悬挂的时间太长了。 肉里面生了大量的蛆。这些蛆一到夜里就成群结队地,浩浩荡荡地翻越矮墙,掉到 我睡觉的床上,——房间小,床只能够靠墙——在我的被子上和枕头边纷纷地爬去 爬来,而我对此一无所知。照旧甜蜜地睡着,有时还翻个身,这时一些倒霉的蛆就 被我压烂了。 终于到了分腊肉的时候,为了不让那些渴盼分腊肉的人过于失望和恶心。事先 派劳改犯把那个腊肉小屋打扫了一遍。那些发展成庞大家族的蛆们,被丢进燃起的 火堆里,一股脑处于火刑。 但是,肯定还有不少漏网之鱼,潜伏在腊肉里面,并且不断地掉到地上。那边 分腊肉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很担心那些人会因为对腊肉的质量不满而发生混 战。但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他们好象很快乐,而且有声音说:“不妨事,是 肉蛆,不是脏的。”而且拿出证明来,说某某地的风俗还专门把这样的蛆炒炒吃, 吃的时候格崩格崩直响,可以补充某种营养。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的孤独和恐惧,使我产生了愤恨,我不能确定自己恨 谁,反正就是仇恨。我心里说:吃吧,吃吧,吃蛆,都吃,吃死你们!反正我是不 吃的。 但是这由不得我,哪里有分的东西白不要的。何况一年上头,就盼着吃这么一 次蛆——是腊肉。所以我家也分得几条腊肉。挂在外面,谁知道竟被人偷走了。不 过我妈妈经过百般查访,在新年到来之前,又把这宝贵的腊肉追讨回来了。 那对新婚夫妇,生了一个小孩子,没满月就死了。 那个父亲埋那个小小的婴儿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孩子,里面也 有我。我们都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埋死人,既兴奋又紧张。 那是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桃林露出一派天真烂漫的无辜的笑脸。那个父亲挖了 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把裹着枕巾的小小婴儿放进去,然后埋上,而且用脚反复地在 上面踩,直到把那个地方踩得十分结实,看上去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根本就 看不出下面有一个还没看清世界就死掉的孩子。我似乎觉得他还笑嘻嘻地,好象是 踩着水车愉快地劳动的农民。 完了?这就完了?我们小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埋一个人这么简单。真是 没有一点意思。就各摘了一大枝桃花散了。 不过几年,那个拖着大辫子的新娘的后面,跟了五,六个孩子,她双胞胎双胞 胎地生,像是会像变戏法似的,过一年就变出两个孩子。孩子都出奇地健壮,而她 自己也迅速地成了一匹肥硕的粗悍的母马。 我回家乡的时候还见到她,她的最小的一个孩子,一只胳臂残疾了,是爬变压 器的时候,被高压电打的。胳臂被烧灼得粘连了,不能抬起来,手指头倒还都在, 但是全都抽搐成一团,就像是泥塑家做成了一条手臂,但是又不满意,所以把手臂 揉烂了准备返工的那种样子。这个孩子正在和别的孩子玩喷水枪,对自己的未来一 无所知。 我那时候,接受了不多的一点法律知识,就对她说,她的儿子的这条手臂,应 该找变电所赔偿。电视上有这样的例子,一场官司打了十六年,索赔了一百万。 她连连点头,好象对我的关心很感激的样子。嘴里说着“是吗是吗”“好的好 的”,她说话的时候,不像那种受过一点教育的人,知道对着不熟悉的人说话,应 当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离人很近,身体擦着别人的袖子,好象随时准备和别人推 心置腹似的。她的头发里有长久没洗头的馊臭味,长辫子当然早就没有了。阳光照 在她粗糙的脸上,她的脸好象一个坚硬的壳。 我想她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她的外表粗悍,但是那只是对身边的几个人。对 命运,她早就屈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