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台上正在开批斗会。通常这个时候,我是很紧张的。因为他们轮番地拉人上去 批斗,你搞不清会批斗谁。批得好好的,舞台上站着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就像现 在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他们不发言,而是抽冷子突然爆发出一句口号来,尖叫着, 好象拉响了劣质的汽笛。谁都会惊得一抖擞,开一场批斗会下来,起码得有十个人 被他们俩吓出心脏病来。 但是今天,我的注意力不在他们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下身很难受。是那种湿 热的感觉,而且内裤有的地方粘连到身上,已经难受了好一会了,而且越来越难受。 我做了一些搔痒痒,理衣服等伪装动作后,把手伸到下面摸了一把,我看到自己手 指头上有血迹。我想,完了,完了,我来“那个”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来“那个” 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初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看这批斗会,还不知道什么时 候才完。我们坐的凳子,是那种没有油漆的白木条凳,两个同学坐一条凳子。我走 了,也不能把凳子一起带走。只要我一起身,我就身败名裂了。我坐过的地方,肯 定都是污迹。连后面的男生都要看见了。和我同座的女生,她是班上第一个来“那 个”的人,我想我不得不求助于她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月经”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是在厕所 里了解到月经的情形的。 你最秘密的部分,在那时中国的厕所里,全都暴露无遗。所谓厕所,就是一个 一个并排的茅坑,中间没有挡板,在学校,总是人多坑少,你就得站在那个蹲坑的 人面前守侯。面对着她,看她上茅房的全部操作过程。即便你是个老师,也休想在 厕所里保持尊严和体面。我做小小孩的时候,就看到那些老师,蹲在那里,鬼鬼祟 祟地鼓捣着手里的带子。在北方,这叫做“骑马带”。 我如果好奇地看一看,立刻看得触目惊心。 接着,你身边的同学,也一个接一个地在厕所里摆弄起那个带子。有的不好意 思,躲在最靠边的茅坑上,脸扭到墙的方向去捣弄,动作慌张,好象做了亏心事一 样羞惭。 我还记得班上第一个来“那个”的同学——她们叫做“例假”“好事”,从来 没有人说,学名叫做“月经”——那个女同学也是第一个戴起胸罩的人,而且她的 衬衣,是那种透亮的的确良,内里乾坤一望可知。一些女同学议论她,好象现在议 论“破鞋”。 她来了“那个”以后,迅速地发育成少妇的身材。走路的时候,还喜欢把两只 手抄在衣服口袋里,衣服被她这么一抄紧,下面就有点像现在穿上牛仔裤了。从背 后看过去,腰是腰,屁股是屁股,那个屁股,长得很肥大,左一扭,右一扭。我亲 眼看见,连老师看她走过去的时候,都盯着她的屁股看了半晌,一脸的嫌恶。班上 搞篮球比赛,她在场上的样子更是目不忍睹,那种质量不好,剪裁简单的胸罩,根 本就不起什么作用。大奶子忽闪忽闪地,像是揣了两个鼓鼓囊囊的热水袋。我不知 道那些观场的男生是怎么想的。我总是看得面红耳热,好象那个揣着大奶子满场跑 的是我自己。 我一边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口号,一边琢磨我的心事。我想我必须求助我身边 的这个对来“那个”有经验的人了。我捅一捅她,抬起我的半边屁股,请她看看凳 子上,帮我判断一下,我是不是来“那个”了,该怎么处理? 她看了一眼,迅速地说:恩,是的,你回去吧。 这时正好那个漫长的批斗会也结束了。她替我向老师请假:她肚子疼,要回家。 于是我,站起来,同时我的凳子也像涂上黏合剂一样,紧紧地被我抓着,贴在 我的屁股上,就这样,我屁股上撅着个凳子,扭着秧歌步,回家了。 这个事情,我去找我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好象从来不知道我会来月经一样。更 没想过,我已经到了该来月经的年龄。我的外祖母听我气急败坏地陈述经过,很欣 慰的样子。晓得我是个生理上正常的人了。 我还没从这个重大事件的茫然和激动中平静下来,一边在我外祖母的指导下处 理,一边向她打听她们那个时候,“来了”该怎么办。在我的印象中,那应该是个 封建时代。封建时代肯定是没有人造革这些东西的,卫生纸也不见得有。 我的外祖母的回答很让我吃惊。那个时候,是缝一个长条的布带,里面装上土。 一天得好几条布带子轮流换着使。真够肮脏和麻烦的。我的外祖母说:你们现在多 幸福。 我们只比封建时代幸福一点点。也够肮脏和尴尬的,卫生纸的质量低劣,吸水 性很差。如果老师拖堂,就更倒霉了。我也不记得自己多少次是用书包捂着屁股回 家的。 我“初潮”了以后,第二次很不正常。不是一个月来一次。而是隔了半年之后 才来第二次。以后就规律了。这半年里,我的外祖母见了我总是欲言又止。有时候 试探性地问:你晚上都跟谁出去过呀? 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晚上就在家写作业,画画。和她睡一张床。我能和谁出去 呢?问得多了,我就很不耐烦,把她顶回去。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或 者,家里来了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她就悄悄地问别人:你第一次来了以 后,是不是隔几个月来呀? 别人给出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人家都挺规律正常的。我的外祖母顿时好象受了 打击一样,坐在床边忧心忡忡,有时候,自己把手抬一抬,好象和一个看不见的人 打招呼。看见了我来了,就心事重重地看着我,好象我得了什么病,快要呜呼哀哉 了。 她见人都跟别人打听这个,我都替她不好意思。而且我觉得她那个样子好可笑, 不就是月经不来了吗?我求之不得呀,值得她那个样子吗? 我哪里知道,在那个沉重迟滞的年代里,人们的生活,表面一团死水,下面是 浊流汹涌。周围的人在接二连三地“出事”。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也是一个“出 事”的年代。 隔三差五地就有布告帖出来,或者是召开公判大会。除了“反革命”外,最多 的就要属“强奸”了。我还记得有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宣布的罪状是强奸七十八岁 的老太太。“强奸”,“鸡奸”,“猥亵”,布告上都是让人看了觉得恐怖的符号, 还有一些闪烁其词的恐怖事实。叫人引起许多羞耻的联想。如果打一个血红的对勾, 更是叫人觉得那种事实必然引起血淋淋的后果。 特别叫人费解的词是“猥亵”。“猥亵”是个什么东西?看那意思,和“强奸” 还不一样。我偷偷地查过字典,仍然没搞清“猥亵”是个什么鬼意思。但是记住了 这两个字的读音。算是学了两个生字。 我是在性无知的情况下,走进了青春期。被一些人,这样那样地“猥亵”。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男生,他们中的有些人,并不像我一样无知。我连“猥亵”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就在一起“鸡奸”了。这个我也要想清楚了再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