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为了查清我是否被“克隆”,我在养老院里闹了不少的笑话。这个我知道。开 始还为自己不好意思。笑话闹多了以后,我的脸皮渐渐厚起来,也不管别人怎么议 论了。因为,我现在只要一睡着,做的就是有关“克隆”的噩梦。我可不想重活一 遍。 其实也不能算笑话。我只不过到处“追求”人而已嘛。 比如“追求”小链子:你把我的头发还给我好吧?我又不好看,我又不好玩, 我又没意思。——小链子被“追求”不过,真的给我一小把头发。我用科学手段检 验了一下——放水盆里涮涮,水盆里全都是紫鸢花的颜色,现在时兴把头发染成这 个样子。我没有赶过这个时髦。这不是我的。谁知道是哪个人的,也许是安妮宝贝 的。但是我也不敢瞎猜,因为现在眼神不太准了,比如小链子的头发,前天看还是 黄的小卷,昨天看就是绿的了,今天看,又是白的。有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 万树梨花开”的意思。小链子大约吃准了我现在相当于色盲,所以放心大胆地糊弄 我。 比如“追求”宁财神:你教我数数好吧?我又不笨,我又不傻,我又不贪玩— —宁财神被“追求”不过,就教我,他近来很有些进步了,可以一气数到一百五十, 所以就一气数到一百五十——他明知道我达不到这个程度,故意提高标准。想把我 吓跑。我认为这伤害了我的自尊。 比如“追求”SIEG:——SIEG我就不好瞎“追求”了,因为近来地球上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追求”他的人特别多。我这点破事,还是不要麻烦他为好。 比如“追求”鱼白眉:最近“追求”他的次数明显增多,因为他答应上网给我 查所有“克隆”人的资料。但是他的忘性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一上网, 不是打游戏,就是找MM,把我的事情丢到了太平洋。所以我只好不停地“追求”他。 结果,一些喜欢嚼舌根子的人,到处传扬无聊的小道消息。说我暗恋鱼白眉。 要在将死未死之际,玩一把“夕阳红”。了解一点我的经历的人,就知道我早 在年轻的时候,就彻底丧失了玩这个的能力。而且我觉得玩这个,一点也不好玩。 ——还不如坐在床上,玩打屁好玩。 在我闹了第一百场笑话之后。我是不是被克隆,有一天真相大白了。是在一次 上街游玩的时候,被我偶然搞清楚的。 上街。春天来了,我们强烈要求上街。我们在养老院里呆得太幸福了。幸福得 忘了关心外面的世界。这个不好,没有社会责任感。 小链子说:外面的世界也很幸福。不需要你们瞎操心。 还真是。我们一上街,就被外面幸福的世界吓坏了。我们坐在大客车的坐位上, 个个像木雕,规规矩矩。后一个人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好象他就是世界了。看 也不敢往窗外看。 小链子不停地指点着世界。很得意,好象世界是她创造出来的:你们看那里! …………怎么样?好看吧?你们看那里!…………怎么样?进步吧?你们再看 那里! ………怎么样?先进吧? 小链子有点生气:你们吵着要看,叫你们看你们又不看了! 我们连忙说:看了看了,我们全看到了。我们不敢瞎操心了。 鱼白眉首先缓过劲来。对小链子那种优越感,感到不满。但是他不敢表达出来。 只是悄悄地对着我们,学小链子,模仿小链子的尖声尖气:随便揪了根阳光: 你们看这里,先进吧?随便抓了把空气:你们看这里,进步吧?随便扯了块天空: 你们看这里,好看吧? 车里顿时又热又闷又暗。我们连忙说:扔出去扔出去! 那么就是说,现在的世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 当难过。世界对我们很照顾,无论我们想玩什么,都是免费。每个公园里的入口, 都有这样的话:一米以下儿童,百岁以上老人。免费。 要么就是这样的标志:一米以下儿童,百岁以上老人,免进。 玩了一会儿,大家都有点闷闷不乐。把我们和一米以下的儿童安排在一起,可 能是考虑我们和他们的安全,这对我们是个照顾,也是个打击。 比如宁财神,占着个猫猫形状的秋千。荡来荡去不出来,一个穿开档裤的儿童, 已经在他旁边等了好久了,他对着小孩挤眉弄眼。存心把小东西急得哭起来了。 我们连忙批评宁财神:不像话。让位置。给人家小孩让位置。 让了这个位置,他又去抢别的位置。很不自觉。还有鱼白眉,钻进一个花花绿 绿的鸭蛋里玩打滚。一直滚到人工湖里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救出来。给我们 惹了很多的麻烦。所以整个游玩的过程,我们都在互相提醒,互相批评:让位置, 让位置,让位置。给人家小孩让位置。 要想世界清洁简单美好进步,大概需要一干人,自觉地让位置。 只有一个摊点,摆在榕树下。没有一个人玩。 榕树是刚刚长出来的,开始,只有几棵嫩芽,我想那是一窝麦子,并不在意。 不到十分钟,那些麦子纠缠起来。长成几百个人痉挛扭曲,抱在一起的样子。 几百个人没有面目,只是有粗壮的肢体,当然都是裸体。越长越长的头发。短短的 时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树荫,这一切,都悄无声响,令人惊骇。 我指给鱼白眉看:一个眼睛狭长的人,在树阴下,守着一只冰柜形状的东西。 冰柜上写着:快速克隆,立等可取。 就和上个世纪随处可见的修车摊一样,设备简单。不过那时写的是——快速补 胎,立等可取。 结果又是一群一米以下的儿童,像一群金龟子,飞到我们的前面。我们只好站 在外圈,不停地倒退,给人家让位置。 “狭长眼”说:你们还小,不能克隆,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自己一百岁的样子, 要不要看? 孩子们欢呼:好耶好耶。要看要看。 我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不好玩。不玩这个。 不过这由不得我,这些小孩子,从冰柜里出来,瞬间百年,全都被自己的样子 吓哭了。 我推推鱼白眉:你看这个小孩,像不像你? 鱼白眉把眼珠快要揉掉了,看了半晌,说:我看那个小孩,简直就是你。 榕树的长头发,在身上乱抓,几千个痉挛的手指,在天上乱抓。这一切——我 不开心。克隆克隆,变得这么简单,比烤一只面包还要迅速。 而且那么偷懒,只是简单复制。除了穿的衣服不一样,我看和百年前,没有什 么区别。——而且我很奇怪,我看到这一幕,竟然一点也不震惊。好象我早就料到 了一样。 那个“克隆我”——她现在又恢复了金龟子模样,照样做她的小孩。高高兴兴 地接着玩。我想,小孩子那里知道,未来是险恶的,有一天,它会露出真相。等着 吧。不过我只能在心里说说。这种老糊涂的话,说出来只有招人厌。我给自己定的 有标准,像这样有哲理而讨人嫌的话,一天只说三句。免得听的人水平提高得太快 了。 “狭长眼”看我们呆立着不走,就说:这个你们不用玩了。 我想,这还用说,我们早就被克隆出来了。 “狭长眼”说:你们玩别的吧,再往后看——就是死了。你们要不要看看死后 的样子? 鱼白眉说:好耶好耶,要看要看。 我又嘟嘟囔囔:这个不好玩,不玩这个。 “狭长眼”说:那还有一个好玩的——就是进去看看自己的灵魂。你们要不要 看? 鱼白眉说:好耶好耶。要看要看。都进去看。 简直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灵魂哪能面对面地看,一看就准得被吓死。鱼白眉不被自己吓死,我们也得被 他吓死。 回去的路上,鱼白眉说:世界变化真大。 我说:除了会搞克隆,我可没看出有多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