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放寒假,李永平就独自一人回村里去了。一学期没见到爷爷,李永平每天都 想着他老人家。 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爷爷了,坐在汽车上,李永平的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紧 张,他想:爷爷见了问我,永平,这一学期都学些什么?我该怎么说呢?我跟爷爷 说读了很多书,可是爷爷要是考我怎么办?我这半年成绩是不错,可是我总觉得没 学到什么。 汽车一路颠簸,李永平希望它快点开到村里,又希望这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 永远没有尽头,他这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看过“八仙”的故事,真希望自己能 有吕洞宾一样的仙遇,看着仙人们下棋就过了百十年,等回过神来,世事都已改变。 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如果大人们知道,一定也会吓一跳,因为他才12岁,不该当是如此心态。 在车上,李永平也不时会想起过去跟伙伴们一起玩的种种,想得最多的是小宝 和狗蛋,小宝的大名叫李宝妹,狗蛋也有一个不难听的学名——李天立。 小时候玩过家家,小宝总是争着做李永平的“老婆”,要是有谁跟她争,她就 楸谁的头发,楸不过就大哭大闹,本来大家的规矩是抽签定“夫妻”的,但是每次 不管抽没抽对签,小宝死活跟李永平做“夫妻”,小宝是全村小孩中最牙尖嘴利的 一个,大家都骂不过她,再说李永平本身也没什么好争的,就由她去了。不过每次 小宝跟村里其他的小姑娘骂架时,人家都会拿这个笑她:“真不要脸,嫁不掉了, 死赖着人家。跳河里了!”小宝一点也不羞,竟然理直气壮:“我不要脸,我就是 不要脸,你要脸,人家也不要你呢!你还赖不到呢!上吊了!” 李永平也是很喜欢跟小宝玩的,小宝从来见过她娘,她爹也从来没告诉过她她 娘去了哪里。 小宝家就在李永平他家的隔壁,俩人自小在一起摸爬滚打,泥里来灰里去的, 默契的不得了。 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只要是男女搭配一起玩的,比如将俩人的左右脚绑在 一块,然后俩人一个用左脚,一个人用右脚走路比赛谁走的快。这样的游戏,李永 平和小宝总是玩的最好。 只是,小宝的爹是个“师公”,整天装神弄鬼把家里搞得阴森森的,李永平感 到很奇怪,既然是神汉,屋子里应该充满阳刚之气才能震住鬼怪啊,可是小宝他爹 却在自己的家里的四周墙壁上挂满的各种妖魔鬼怪的画像,有的画像上画着妖怪食 人吸血的血腥场面,看得李永平毛骨悚然。每次去小宝家里找小宝,李永平都不敢 朝她家墙壁上多看一眼,他真不敢想象小宝是怎么样习惯了这些画像的。后来,他 就不再去小宝家了,要找小宝出去玩,他就站在门口喊小宝的名字,小宝听到了就 马上会跑出来。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日子,小宝家里总是挤满了人,占卜问卦捉鬼驱邪觅黄 道吉日什么人都有。小宝他爹则盘腿端坐在他家堂屋正中央的小方桌上,来求他的 那些奉他为神明的人们就跪在小桌的四周,一脸的虔诚。小宝他爹在桌上紧闭着双 眼,嘴里念念有词,这样从早上六点到了八点左右,小宝他爹突然大叫一声,随即 头上冒出一股浓烟,身子配合着像发羊颠疯一样的抖着,片刻后,浓烟从头顶散去, 只见小宝他爹神情肃穆双手合十一动不动,他的大徒弟就大声的喊:“李大仙归位 了!”于是紧接着,他的几个徒弟连人带桌子把他抬到里屋里,然后,大家就按着 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挨一个的进屋去找“李大仙”答疑解惑或是捉鬼驱邪,反正 “李大仙”是无所不能的。 每到这个时候,小宝家的门口总是挤满了乡里乡亲来看热闹。李永平最喜欢看 小宝他爹给人家“扎楼灯”。 有些出生才几个月不会讲话的小孩,喂奶老吐出来,晚上也是哭闹个不停,大 人们对此往往措手无策,一般都认为是中了邪或是受惊吓丢了魂去了魄。这就要请 神汉——师公来“扎楼灯” 驱鬼怪招回魂魄。首先,先要请木工造一座很小的木屋子,木屋子的屋顶上高 高的立着一根杆子,最上端要挂一个灯笼。然后这些都做完了,就该请“师公”来 做法事点上灯笼驱走鬼怪把小孩的魂魄招回来。 小孩这时候就被抱来放在“师公”神座上,“师公”摆好神坛,煞有介事的挥 舞着长剑,点上长剑上穿着的符咒,然后画一个两个剑花“扑”的插进神坛上盛满 清水的大碗里,那些符咒烧剩下的灰烬就都进了那碗水里,这就是“仙水”。孩子 的父亲如获至宝,捧着“仙水” 由他的兄弟们帮着喂给孩子喝。喝了这种“仙水”孩子哪有不哭的道理,于是 “师公”就说,孩子体内的妖怪开始挣扎了,要把孩子身上的鬼怪引到自己身上来。 “师公”将一根据说是“伏魔圈”的钢圈套在小孩的头上,再在小孩的头上贴上一 张符咒,然后又抓起长剑比划来比划去的。突然,“师公”啊的一声闷哼,身子不 由自主似的一阵抖动,接着长剑掉在地上。 “孽障,找死!”“师公”一把把身上穿的道袍脱掉猛地抓起实现准备好的斧 头好像发了疯似的往自己的胸膛上砍,却也奇怪,“师公”胸膛上虽然被砍出了几 道血痕,血流出来,伤口却好似极浅,根本不该是那么用力砍下去后留下的伤痕。 可是看“师公”的样子,的确是在发疯的砍自己。 这样,“师公”一直砍得自己的胸膛上到处是鲜血,然后头往后一仰,倒在地 上,双腿抽筋,好像极度痛苦的样子。接着“师公”头一歪,“死”过去了。“师 公”的那些随从的小法师们就围在“师公”的四周手舞足蹈嘴里哇哇乱叫,听出来 的大意是:天灵灵、地灵灵,某某大仙降魔捉妖显神灵,之类的话。 这样要闹半小时,然后只听见一声大喊:“金鼓齐鸣大奏乐!”一时间唢呐锣 鼓一齐响了起来,片刻之后,声音最沉闷的大铜锣“嘭”的一声巨响,所有声音都 停了下来,小法师们都散到两边去了。 大家都起齐刷刷的瞪着卷缩着躺在地上的大“师公”,这时突然尖叫一声“孽 障,汝敢复来!?” 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双手捧起摆在神坛上的一大碗狗血当头浇下。然 后又好像虚脱了一般仰面倒在了地上,只是这次四肢挺得笔直,手里还抓着那只血 淋淋的大碗。小法师们又一哄而上,把“师公”举过头顶,抬着去全村里要钱,村 里凡是他们上门了的户头,多少都要给往“师公”端得端端正正的大碗里恭恭敬敬 的进奉上几张人民币。因为据说不进奉几张人民币就会被鬼怪上身。 要完了人民币,一般都快是半夜了,“扎楼灯”就该进入到收尾阶段了,也就 是点灯。点灯说是为了给小孩回家的魂魄照路。灯笼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杆子的上头。 灯笼的顶端有一个小口,上方用红绳子挂着一块什么东西,正对着下面灯笼里的蜡 烛。“师公”拉弓射箭,“嗖” 的箭射出去,正着红绳子,绳子断了,吊在上面的那块什么东西就掉进灯笼里, 于是灯笼里的蜡烛就点燃了。从这射箭的手段来看,这“师公”也并不是谁都可以 糊弄得来的。 这村里谁都知道,狗蛋的爹跟小宝她爹是老冤家。 在李永平眼里,狗蛋和他爹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每天决定到哪块草地哪座山 去放牛,大家玩水时谁放哨谁负责看好牛都是由狗蛋说了算。虽然狗蛋比李永平只 大4 岁,可是农村孩子早当家,别看狗蛋每天也伙着一帮孩子出去疯,但是在家里 他早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大劳力了。 狗蛋是村长的儿子,他的村长爹比普通的村民要明事理,村长年轻时在外闯荡 了很多年,是见过世面的汉子,立志要带着全村的乡亲们脱贫致富,村长的按计划 完成的有三件事:第一件. 把村里的祠堂改建成一座两层楼的小学教学楼,这样孩 子们不用都挤在原来破旧的教室里,一到冬天就要忍受寒风的折磨。第二件. 全村 一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通往山沟沟外面的那条自从存在那天起就再没有人修过 的马路铺得平平整整跟刚修好的一样,而且比原来也宽阔了许多。第三件. 村后有 一座大石山,都是青石,煅石灰的好材料,村长看好了这座大石山,以村里的名义 建了一个石灰厂,石灰厂在村里招了几十号劳力,生意不错。 石灰厂的生意好,村长又想着,单煅石灰还是不能让全村的乡亲都富起来,改 革开放了,大家手里都开始有点钱了,建砖瓦房的越来越多,青砖和红砖的需求量 肯定也会越来越大,再办一个砖瓦厂必定赚钱。砖瓦厂的生意也好过村长的预期, 村里的石灰厂和砖瓦厂规模不断壮大,村里人都不再种地,土地都被用来制砖胚。 村里真的成了县里有名的富裕村。 这都是李永平离开村子去城里读书之后的事,在他离开之前,大家家里都还有 牛,孩子们也要去放牛,但是现在牛没有用了。地都不种了,还养头牛干什么? 村子里人人都很尊敬村长,除了小宝她爹。小宝她爹和村长的冤家是从办石灰 厂开始结下的。 村长刚开始计划建厂,小宝她爹就到处宣扬:“村后的大石山是我们全村的风 水靠山,破坏了它就破坏了村里的风水,对子孙后代必有影响。” 小宝爹的话让很多老辈的乡亲犹豫了,甚至反对村长办石灰厂。村长本来就因 为小宝她爹打着“师公”的名招摇撞骗想治他了,只是看在多年来乡里乡亲的份上, 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是拉不下脸。可是他却不知好歹,村长再也忍不住 了,刚好那段乡里严打非法迷信活动,就让村里的几个小伙把小宝她爹给绑住了, 说是这人装神弄鬼到处招摇撞骗,交到乡里让政府处置。 小宝她爹被关了3 个月,等他回到村里,石灰厂早已经赚钱了。此后,他们俩 这冤家就结下了。 “不过才两三年罢了,这变化却是太大了。”李永平坐在汽车上,一路上想了 很多,“半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又有什么新的变化?” 这样想着,车子也就快到村口了。久违了青山绿水,想到马上就可以躺在青翠 的草地上数蓝天上的云朵了,李永平满心压抑不住的欢欣。 打开车窗,李永平远远的看见村后的那片马尾松林不再是那种整片的海洋一般 深不见底的青色,黄黄的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好像癞子头。有的地方看起来好像树全 被砍光了一样,黄土地沟沟洼洼的身体全裸露了出来。“这是怎么了?”李永平感 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心脏好像突然被抽空了血一般,全身的血液都往里面挤可是还 是觉得里面松垮垮的受不住一点力气来。 离村口越来越近了,离家越来越近了,李永平知道爷爷肯定会在村口等自己回 来。爷爷长长的白胡子被夕阳照成金灿灿的,微风吹动爷爷的胡子和衣角上上下下 的衬托出爷爷慈祥的面孔。这是李永平脑中永远都不能抹去,人世间最美妙的图画。 爷爷果然在村口等李永平,爷爷肩膀上扛着把锄头,锄头把上挂着一只簸箕, 看到有客车开过来,爷爷放下锄头和簸箕。 “爷爷,爷爷。”李永平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向爷爷挥手。 爷爷张着嘴巴笑,眼睛被斜斜的夕阳照着睁不开,两边的皱纹拉得好长好长。 李永平觉得爷爷老了好多,夕阳照在爷爷的胡子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金光闪闪了。 他又换了个角度看爷爷的胡子,可是还是一样,爷爷的胡子仍旧是暗淡的不闪光。 “永平,就你一个?你哥哥姐姐他们不回来?”爷爷朝车上望了望说。 “他们还要过几天,姐姐还没放假呢。” “那你不等他们一起回来。” “我早就想回来了。”李永平扛起爷爷放在地上的锄头。 “我来,我来。”爷爷不让李永平扛。“你坐车坐累了。” “我不累。”李永平扛着锄头,挂上簸箕,“爷爷,您背着锄头去哪?” “我想挖几兜旱芋头回去,你喜欢吃。还没熟呢,再等几天。” 小宝家的门锁着,走廊上堆积着稻草木屑灰土,一块高一块低,找不到一块可 以下脚的地方。 村里大伙都改了房子,只有小宝家还是住的老木房,低矮破旧。李永平在小宝 家前前后后看了一下,屋子的墙壁好几处木板已经裂开了缝,木柱子也有点倾斜了。 不知道小宝他们家是怎么住的?小宝他们家的屋子原本跟李永平家的房子是隔壁的, 只是后来,李永平家除了爷爷都不住这了,原来的那座老房子又旧了,他爸就请人 把老屋给拆了,另外造了座新屋子,比原来的小了很多。所以小宝她家的屋子就孤 单单的了。 “小宝他们呢?爷爷。”吃夜饭的时候,李永平问爷爷。 “他们一家啊,整月整月的不归家,也不知道小宝她爹是怎么想的,只是苦了 女娃子。”爷爷摇摇头,“小宝还跟我说,她好羡慕你呢。我都骂了小宝爹好多次 了。” “小宝她不读书了?”李永平的筷子停在了嘴边。 “初中去上了几天课,我们村子小宝爹做不到活了,要到远地方去。”爷爷也 停住了筷子,“小宝就不能再上学,每天跟她爹在外面跑。” 接下来,爷爷和李永平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夜饭吃得很沉闷,快吃完饭的时候, 爷爷好象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永平,昨天狗蛋还问你什么时候放假回来呢。 晚上去他们家玩玩吧。” “嗯。”李永平随口应着,可是脑子还想着小宝的事,“不知道小宝现在什么 样子,她应该上学的。” “永平,你在听我说吗?”爷爷推推李永平,“狗蛋要你去玩呢。” “哦,吃完饭就去,”李永平回过神来,“爷爷,狗蛋还读书吗?” “狗蛋比你大四岁,晚开一年蒙,暑假就毕业了啊,你忘了?你小学毕业的时 候。”爷爷扒了一口饭,嚼了一阵,接着说,“你在外面读书,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吧。” “没有,我以为他会再读高中。”李永平说得很小声。 “没考上高中,在家帮他爹管着砖厂。挺能干的。”爷爷吃完了饭,“经常跑 来问你的消息,老夸你,是我们村的秀才。”爷爷说这话时也是一脸的自豪。 “村里砖厂石灰厂的生意都好吧。” “都红火着呢,村长很劳心,多亏他费心,村里修了好路、学校,大家的日子 也都好起来了。” 爷爷锊着胡子,“待会你顺便也去厂里看看。” 李永平到狗蛋家时,狗蛋他们刚好吃完夜饭,狗蛋他妈正在收拾桌子。“三婶, 吃过夜饭了?” “呦,永平,放假了?”狗蛋他妈给李永平拉过来一张椅子,“坐,永平,狗 蛋厂上还没回来呢,整天忙着忙那的饭也顾不着吃。” “狗蛋真是能干,又能吃苦,我爷爷常夸他是个好后生呢。”李永平走过去要 帮狗蛋他妈收拾桌子。 “我来我来,你坐着吧,读书伢子。”狗蛋他妈不让李永平插手,“城里条件 比我们这乡里好吧?老师教得好,同学们间也有个竞争。将来你一定有出息,比狗 蛋他们都强。” 狗蛋他妈把碗碟都收拾好了,抹净了桌子,给李永平倒了杯水,自己也坐下跟 李永平说话,“你妈他们都好吧?”“他们都好。”坐了一阵,李永平站起身来。 “三婶,我去厂里找狗蛋哥吧。”这样坐着不知道跟狗蛋他妈该说些什么,李 永平显得很不自在。 “也好,我陪你去吧。”“不用了三婶,我自己去就好了。”“那你把电筒带 上吧。”狗蛋他妈拿起桌上的电筒递给李永平。 狗蛋正在砖厂的接待室跟些人谈生意。李永平就坐在外间的长椅上等他,不好 去打断他们。 外间靠墙摆着两张长椅子,挨着左边椅子是一张低茶几,茶几上放着个空花瓶 在正中央,花瓶的左右各是一个烟灰缸。 没过多久狗蛋他们的生意也就谈完了。狗蛋把那些人送出门,从李永平身边走 过却也没发现他。等他返回来时,李永平大声叫他:“狗蛋哥。”狗蛋这才注意到 外间居然坐着李永平。“永平!放假了?”狗蛋很高兴,过来就给李永平胸膛上砸 一个拳头,“怎么样?读书伢子,城里老师都厉害吧?” 狗蛋领着李永平去看砖窑。“刚才跟人谈的大生意吧?”“什么大生意,这小 砖厂能有什么大生意?建个庵堂,大概五六万砖吧。” 李永平见过砖厂的大窑,那是六年级时学校组织去城西的砖瓦厂参观时见到的。 那窑是用砖砌起来的,圆形的,很高很高。可是村里的这砖窑间得像座小楼房,大 概两层楼那么高,前后一共开了两扇门。 “村里的窑跟我见过的好像很不一样。”“是啊,我们的砖厂规模小,窑弄得 高了不划算,这样进砖胚出成砖都方便一点。”“哦,这样我们可以出多少砖一天?” “六千四整,八个窑加到一块。我们地多,人多,多弄几个窑划算。这样砖的质量 也好。”狗蛋说得条条是道。 “狗蛋哥,你变了好多,”“是吗?变成什么样了?我好久没照镜子了自己都 不知道。”狗蛋打趣道。“标准的农民企业家。”“哈哈,我是农民企业家?我们 村里就算有一个也是我爹,我挨不着边。” 两人很久没见面了有很多话说,坐在砖厂外面的空地上一直说到半夜。月光很 亮,但还是不如砖窑的红光明亮。晚风从砖窑那边吹过来夹着很浓烈的煤烟,砖窑 不高,煤烟自然不容易消散。李永平突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发黄甚至光枝桠的马 尾松来,就问狗蛋:“狗蛋哥,我们村后山的那些树是怎么回事?”“那些树啊, 谁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起先以为是毛虫吃的,村里就请人喷了药,还是没用。” “该不会是煤烟熏的吧?”李永平小心的问。 狗蛋没有马上应,过了好久一会,他常常的出了一口气,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 来,他指着身前那些制砖胚挖出来的大坑说:“你爷爷在办砖厂之前就跟我爹说起 过这些,可是村里穷。” “这样以后,种地是不能够了,砖厂不知道能开到什么。”狗蛋仰头看着天上 的月亮,“我有时也会想很多,但是就是想不到很远。” 李永平觉得自己脑里一句现成的话也没有。 “这时你一定有点为你们的村子担心吧?”芳儿坐在桌边,双手托着腮帮, “哥?” “还说不上是担心,当时我只是觉得村子被破坏了,我也不能看到以后,看不 到以后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李永平推开玻璃窗,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些凉意 了。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凉爽的空气让他的头脑舒服了很多。他接着往下说: 那时候我想,狗蛋哥以后一定可以把村子建设得更好的。一年后,也就是我读 初二的时候,一次周末我放学回家,妈不在家,只看到狗蛋哥和他爹都在我们家跟 我爸在谈着什么。我很奇怪,因为这是第一次,自此我家搬了以后,离得这么远, 平常没什么事,村长他们从来就没到我家来过。更奇怪的是,我跟村长和狗蛋哥打 了招呼他们也只是随便地应了声然后就不理我了。而且看得出,他们好像有点焦虑。 我猜想他们找我爸可能有事,没去打扰他们,自己进自己房间去。在我刚要进 门的时候,我听见村长说:“二哥,村里现在资金周转不灵,上头要是再来……唉!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也别急,我先想想办法,不过你要是让我……,这事有点难办。”“咱家 也没其他人好找,二哥,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嫂以前在村里时我就当自己的亲姐 姐一样看待。”爸掐着脑门很为难的样子,他闭着眼睛好长时间没有开口。 “二哥,我给你跪下了!”村长真的往下跪。爸慌了,赶紧双手托住村长。 “你这是干什么? 我也是泥田里滚大的!“爸一把把村长按回到座位上,”人倒是认识几个,试 试吧。“ 村长的紧张这才舒缓下来,只是都沉默了。过了一阵,村长给爸递上一根烟, 自己再点上一根。透过薄薄的烟雾,我觉得村长的脸好象一尊石雕像,额头上皱纹 刀刻的一般。村长穿着一件有点皱的灰色的西服,里面的衬衣领子有一边露在毛衣 外面,有一边压在毛衣里面。 “你这村长当的也算是尽职尽责了,都靠你在撑着,真是难为你啊。”爸给村 长面前的茶杯再满上茶水。 “有时我觉得累了,真想退下来算了,哎,等睡一觉来又想,村里离不开我啊。” 村长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都眼红我们村,八成是邻近哪个村龟孙子到县里拉 屎臭我们村了。”村长越说越激动,“前年县长还表扬了我们村,我也得了块‘农 民企业家’的匾,没想到现在不如一堆狗屎。” 爸静静的听着村长说,自己没有说话。 晚上,爸和村长出去了,狗蛋因为村里还有事就先回村里去。 爸他们回来时我已经上床睡觉了。“哐”的一声,我被惊醒了。我一翻身爬起 来,跑到客厅,村长斜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永平,给你三叔泡杯 浓茶来。”爸爸也是一身酒气。 我给村长倒了很浓的一杯茶,给他端过去,“三叔。”村长很疲倦的松开眼皮, 双手接过茶杯。 “你去睡吧。”爸对我说。我就进房间去睡。 “幸……亏他有事要……求你。”村长大着舌头。“嗯,要不肯定趁机敲一笔。” 爸爸点点头,“不过村里那砖窑的确太矮了。” “没……钱。”村长说完这话后居然鼾声大作。 事情算是暂时完结了。 小时候的伙伴们都长大了,大家不再像以前一样聚在一起胡闹,而且他们放假 后都在村里的工厂里帮工,给大人们打杂工。所以李永平除了刚回来那几天跟他们 说了说话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很少看见他们,他只好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 李永平在村里待了快半个月小宝他们一家才回来。 那天李永平从早上起床开始就觉得无事可做,拿出书本来看也是看不下去。这 几天天气不错,虽然在冬季,可是气温仍旧不低。到了中午的时候,到外面晒太阳, 太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照久了,头发烫烫的,头脑里就热热的有点晕了,身体 也软了不想动了,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做梦了没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李永平突然耳朵一阵发痒全身一个 激灵醒了过来。 “哈哈,哈哈……”李永平睁开眼,是小宝。小宝手里抓着一把马尾草在胸前 摇来摇去。“你们都去哪了?我回来半个月了都不见你们。”小宝没说话,笑,脸 颊上一对小酒窝,她把马尾草扔掉,拍拍手,说,“怎么像个小老头,躺在这晒太 阳。”“大家都有事干就我闲着。”“闲着没事干,我有事让你做。”李永平爬起 来,“先告诉我什么事。” “走了,问那么多。”小宝拖着李永平的胳膊,“是好事。” 李永平被小宝拉着往小宝她们家跑。小时候,小宝每次拉他去玩,他都慢慢吞 吞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宝就像拉着正在偷啃庄稼的牛一样憋足了劲,双脚 站成了弓形,两手同时抓住李永平的胳膊往前拉。这次李永平一点也没有慢,跟着 小宝跑,没让小宝使劲拉他。 “你爹你妈都回家了吗?”“没有,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的,过会就要走的。” 小宝打开她家那扇破旧的木门。走进去,李永平跟着进去。“究竟是什么事吗?” 李永平忍不住再问。 “过会你就知道了,又不会害了你。”小宝拉亮电灯,电灯瓦数不够,屋里仍 旧很暗。 “过来啊。”小宝走到她家唯一的那只书桌前,蹲下身去,从桌低下抱出一只 小狗。 李永平走过去。小狗耷拉着头躺在小宝的臂弯间,低声呜呜地叫。“这只狗… …” “就是这只狗,我回家的路上捡到的。你帮我养着。”小宝把狗递给李永平, “我就要走了,我爹是不会让我养狗的。” 师公最忌讳的就是狗,这李永平很清楚。 “可是我不会养狗。”李永平有点为难,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怎么这么笨?养狗有什么会不会的?”也是啊,狗是最好养的动物,村里 给刚出生的孩子起乳名都叫狗仔、狗宝、狗蛋这类的,就是因为狗好养,从小到大 没什么病痛吧。 “你到底帮不帮我?”小宝又把狗往李永平面前再送过来一点。小狗闭着眼睛 还在呜呜的叫。 李永平只好把小狗抱进怀里,“呜呜……”小狗叫得大声了。四肢还在李永平 怀里掏来掏去的乱动。“你答应我了,以后要好好对小狗,否则我就让我爹做法害 你”小宝伸手抓住李永平的鼻子,“答应我吗?” “好好,我答应你。”从小李永平总是让着小宝,每次小宝有什么不高兴的总 会来找他诉说,说到不开心的地方,李永平就让小宝抓住他的鼻子牵着他走,小宝 在前面边走边说“黄牛犊,快叫几声。”李永平就“咩咩”的叫。“不对不对,那 是羊公叫的。”小宝捏着李永平鼻子的手加了把劲。李永平痛得“昂昂”地喊。 “这才像黄牛叫的。”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李永平摸摸小狗的头,“反正养只小狗也挺好玩的。” “你可是答应我了,以后要是小狗不长得高高大大的我就拉你的鼻子。”小宝 刚从李永平鼻子上拿开的手又要凑过去,吓得李永平赶紧躲开。小宝就也不再跟李 永平闹,从桌上拎起一个包背上,往屋外走。 李永平和小宝都走出屋子,小宝锁上门。 “你就要走了,才回来。”李永平抱着小狗,拿脚踢小宝的鞋面。 “我爹等我去呢。”小宝站在那,女孩子比男孩子发育得早个子要比李永平高 出半个头,看起来像个大姑娘了。头发也不是小时候那样黄腊腊的东倒西歪,梳成 长长的一条大辫子。圆圆的脸盘,脸颊红彤彤,身上穿着件青布底细碎白花罩衣, 配着一条黄色长裤。 “你跟着你爹到处走,不读书了?”李永平很窘,又拿脚踢小宝的鞋面。 “我不知道。”小宝的声音很小。 小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鞋面上沾满了灰尘。“每天跑来跑去的,鞋都 脏了。”小宝抬起头来,裂开嘴巴,露出一个笑容,“反正我们女孩子都是这样, 也不怕了。” 李永平想到李静,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应该好好读书。”李永平冒出莫名其 妙的一句。 “你说什么?”小宝没听明白。 “没什么。”“那我走了。” 小宝背着包,从因为打砖胚被挖得支离破碎的田间走了。走几步,紧接着跑一 两步,再慢下来走,拉拉往肩下滑的背包。 李永平把小狗抱回家,小狗脏得要命,李永平给小狗洗澡。爷爷连忙拦住他, “先别急,给喂点吃的再说。”爷爷把早上吃剩的饭菜倒在一个小木盆里,拿过去 喂小狗,小狗可能真的是饿急了,还没等李永平把它放下来就从李永平的怀里挣脱 出来一下子掉到地上,掉得呜呜的叫。 小狗刚吃完李永平就给它洗澡,这么脏的小狗,爸妈肯定不会让他带回去的。 有了小狗,晚上李永平觉得不如以前那么寂寞了。小狗身子很虚,走路都没力 气,李永平心想是不是该给它补补钙,就跟爷爷这么说。爷爷就说,补钙可以给小 狗熬虾米粥。第二天,李永平就去河边给小狗钓虾。 村子周围一共有三条河,有一条是从后山绕过来的,水很浅而且清可见底。河 水从后山的山涧里流过,山涧里有很多小石块小石洞,环境很适合虾蟹生长,所以 这条河里虾最多,大家有空的时候常来这抓蟹钓虾。 李永平一共下了三杆钓竿,都放在他认为虾最多的地方。可是钓竿放在那好久 好久了都不见浮漂动。“哎,见鬼了今天。怎么搞的。”李永平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虾卧都换地方了吧。” 李永平也就挪了个地方,往后山那边走进了点。可是还是一样,半天没有了, 鬼影子也没见一个。“不行了,今天真见鬼了。”一直到太阳已经冲顶了,一只虾 也没钓着。 “罢了,算了吧。这小狗还真没口福。”李永平收拾起钓竿准备回去。 回到家里,李永平垂头丧气的。他把钓竿放回原处,只好从鼎里盛出一碗米饭 加上茶水倒到给小狗喂饭的那只木盆里。“小狗,没办法,我今天倒霉啊,钓了半 天虾连个虾屁都没钓到。 你只好粗茶淡饭了。“小狗好像挺体贴他,吃得屁颠屁颠的。 以后几天,李永平天天去河边钓虾,可是每天都是满怀希望去,备受打击而回。 可是越是这样他越不服输,明知钓不到也天天要去。 这天,天很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这几天,爷爷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李永 平天天去钓虾的时候爷爷都不在家,钓了这几天虾,因为并没钓到虾,所以爷爷压 根儿就不知道李永平有去钓过虾。 李永平起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出去了,饭菜都留在锅里。草草吃罢早饭,李永 平又拿起钓竿和虾饵准备去钓虾。 钓了一阵虾,还是没有虾来惠顾。李永平越来越烦躁,真想就跳到河里去把河 水全喝干了一个个的去抓那些该死的虾。 天色越来越难看,冬季的雨来得慢,所以李永平也不急。天没有起风,云却越 来越低。“真的要下雨了。”李永平把钓竿都起上来。“算了,我认输了。” 看着河水,仍旧跟过去一样的清可见底,河水依旧是那样从后山弯弯的流过去, “真是怪了,怎么可能一只虾也没有了呢?那不成这些虾都成精了,知道我要钓它 们?总有一两只贪嘴的吧。”李永平越想越气。 可是他还在气恼的时候,雨却真的来了。雨下得很大,这在冬季很少见,前面 这几天天气反常的热,终归要反常地下场雨的。李永平匆忙拿起东西拔腿就往家里 跑,雨太大了,到家的时候,还是淋湿了一身。 爷爷也是刚回来,不过爷爷带着伞,身上一点都没淋着。“你去干嘛了?淋得 一身焦湿。”爷爷一脸责怪,“还不去换衣服。” 李永平进屋去换了干衣服。出来看见爷爷正背着手望着大雨出神。“好大的雨, 爷爷。” “是啊,好大的雨。”爷爷转过身来看着他,“今天干什么去了?” “去钓虾了,给小狗熬粥。” “钓到虾了吗?”“没有。”李永平有点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很小。 “就知道你钓不到。” “为什么?后山那条河不是有很多虾吗?”李永平很奇怪。 “是啊,以前是有很多虾,可是现在……”爷爷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头。 “现在怎么了?”李永平更奇怪了。 “等雨停了,你自己到河边去看吧。”爷爷进屋去了。 “雨?跟雨有什么关系呢?”李永平怎么也想不明白。 雨不停地下了一个多小时,李永平急切地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雨一停他 就跑去河边。 跑到河边一看,李永平惊呆了,刚才走的时候还请可见底的河水此刻竟变得混 浊不堪。 从后山山坡上冲下来的积水黑浊浊的,然后全都汇集到小河里。原来是石灰厂 的缘故。石灰厂都是用煤炭烧的石灰,每车煤炭中总有一些不能烧的煤块子,石灰 厂都扔在了山坡上,还有一些没烧好的石灰渣滓没人要,石灰厂也都堆在山坡上, 天晴的时候没什么事,可是一到雨天,大水一冲,都给冲到河里,小河就遭殃了。 虽然大雨过后,河水过几天又会转清,照样的清可见底,可是河里的鱼虾经过 这么几次折腾后能不灭种吗? 李永平想起来六年级那次,那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那篇《最有意义的一天》, 有一个同学写的是关于环境保护的,当时老师表扬这个同学立意高远时,自己还笑 他们在“卖弄风骚” 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不行!不能让村长他们这么干。”李永平本能的反应过来,朝村长家里跑去。 村长正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村口的马路上“嘟嘟”的回来。 “三叔,三叔。”李永平朝村长跑过去,边跑边喊,“石灰厂。” “什么?”村长被拖拉机的声音吵着耳朵,没有听清楚,“永平,你说什么?” “石灰厂。”李永平气喘吁吁的重复道,“河。” “石灰厂,石灰厂怎么了?”村长停下来拖拉机,急切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永平。” “河水都黑了,石灰厂的煤渣都冲到河里去了。” 李永平满以为村长会很着急,可是村长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的说:“哦,没 事没事,那都是没用处的煤砟子。” “可是河水怎么办?”李永平从来没这么大声的对长辈嚷过。 “没事没事,过几天雨水一退就好了。”村长满不在乎的。 村长又“嘟嘟”的开着拖拉机走了。喷着黑乎乎的烟。“又是黑的。” “村长,村长,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李永平站在那冲着拖拉机屁股大喊大叫。 李永平心里老大不平,到了家里还在抱怨村长。小狗吃了几天饱饭能站起来走 路了,摇着尾巴屁颠屁颠的朝李永平走过来,咬着李永平的裤脚不放。李永平蹲下 身去,把小狗抱起来,跟小狗说话:“小狗狗,你说村长是不是很坏?他把河里的 鱼全毒死了。”小狗很亲热地舔着他的手背。“狗狗,狗蛋哥不会跟村长学坏吧?” 他拍拍小狗的头,让小狗别舔他的手背。 “狗狗,我以后就叫你狗狗吧,你听我说,村长是不是一个坏人?” “说谁是坏人呢?”爷爷突然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李永平,李永平正跟小狗 说话,被爷爷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 “村长,村长是坏人,都怪他建的石灰厂。”李永平说得仍旧很大声。 爷爷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也不能怪村长,大家都同意他建厂的,他建厂还 不是为了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爷爷走过来,抚摸着李永平的头发,“你还小, 村长也很难办的。他每天跑上跑下的都是为了大伙。” “其实谁都明白。”爷爷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李永平,“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大家为什么还这样做?”李永平理直气壮的问爷爷。 爷爷苦笑,长吁了一口气,“这爷爷也很难跟你说清楚,爷爷很希望你长大了 能给村里出点力,大家一起来解决这问题。”爷爷语调凝重。 “以后我一定会回来把村子建设得漂漂亮亮的。”李永平记得自己看过的一篇 小说里有这样一句“我们要用知识武装自己,建设美丽的家乡。”他也学着对爷爷 说:“爷爷,等我学到好多知识了,我一定要回来建设家乡。”表情非常严肃认真。 爷爷看着李永平认真的样子,吃了一惊。爷爷把李永平搂进怀里,片刻说: “真是懂事的孩子。” 整个暑假,小宝没有再回过家,每次从她家屋前经过看着那危危欲倒的老屋, 李永平总会想到小时候和小宝一起在她家里偷吃供品的情景。小宝家就一个柜子, 黑黢黢的,上面还乱七八糟的堆着一些东西,比如换下来还没洗的衣服。小宝他爹 就把供品收起来放在柜子里面。 每次小宝他爹一出去,小宝就过来叫李永平:“永平,我爹出去了。”小宝她 爹出去,李永平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永平就赶忙跑过去,乐极了。跑到小宝家,李永平就问小宝:“今天有些什 么?”“好多东西呢。”“有苹果吗?”每次李永平都要这么问小宝。 小宝和李永平把柜子上的东西全都搬到地上,手忙脚乱的打开柜门,柜子里通 常有很多好吃的,它们俩就直接爬进柜子里去,吃饱了再出来。每次小宝和李永平 都吃的心满意足。 有次,他们俩的秘密行动被小宝她爹发现了。那次,他和小宝正躲在柜子里偷 吃,吃的正起劲,居然吃出了境界——忘我,连小宝她爹回来了也不知道。小宝她 爹回来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一进门看见地上东西乱七八糟,然后又看见柜子 门是打开的,“坏了,有贼。”小宝她爹的第一反应是抄起门边的木棒。慢慢的走 进里屋去,帐子里头,床底下,所有隐蔽的地方都看到了,没有发现。小宝她爹怎 么也没想到两个小贼会躲在柜子里偷吃。 他走过去,想盖上柜子门。可是当他走近柜子时,吓了一跳,居然有人在柜子 里面。“谁?” 小宝她爹扬起棒子。 听到爹的喊声,小宝吓傻了,看着她爹不敢出声,柜子里黑咕隆咚的,从外面 往里面看什么也看不见。小宝她爹见里面的人不出声,料定是贼,棒子就要打下去。 “五叔。”李永平吓得尖叫。 “永平?!”小宝她爹听出来了李永平的嗓音,棒子打在了柜子上。 小宝她爹一手一个把李永平他们俩硬生生从柜子里拉出来,李永平和小宝吓得 打哆嗦。 “你们俩躲在柜子里干什么?” 两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小宝拿脚踢踢李永平的脚背,示意他一起跑出去。李 永平微微侧头看着小宝,小宝对他眨眼,李永平点点头。 “一、二、三!”李永平在心里默念,“跑!”小宝和他几乎在同一时间跑动。 小宝他爹还在等着他俩回答在干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李永平他俩早已经跑得 没了踪影。 “小宝,你爹不会打你吧?”跑出来后李永平有点担心。 “不管,反正我爹又不会打死我。”小宝跟李静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跟你回去,让你爹打我吧。”李永平说。 “打你干什么?我爹才不会打你呢。你去他打我更重了。”小宝从地上捡起块 石头,扔向站在不远处树上的一只乌鸦,“真晦气!”乌鸦“哇”的一声飞走了。 “我还是去跟五叔说吧。”李永平转身往回跑。 “永平,永平……”小宝追着他来。 “五叔,您别怪小宝。”李永平跑过去就抱住小宝他爹的大腿,“是我嘴馋。” 小宝爹是个好人,李永平从记事起就有这样一个想法。有次,他跟爷爷说: “爷爷,五叔是个好人。”爷爷听了哈哈大笑,他很奇怪,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笑, 就问爷爷,“爷爷,我是说真的,你干吗笑我啊?”爷爷说:“五叔当然是好人了, 谁是坏人了?”“村长是坏人。” 爷爷更乐了,“村长怎么是坏人了?” “大家见了村长都害怕。” “那不是害怕,是尊敬他。” “那他就不是坏人了,可是五叔肯定是个好人。” “真是小孩子。” “爷爷,我不小了。”每次爷爷说他小李永平都很不高兴,“您听我说,每次 我去找小宝玩五叔都要抱着我掏我的胳肢窝,我咯咯笑的时候五叔就从口袋里掏出 一个苹果给我吃。”爷爷听了乐得胡子直打颤。 “我见了村长也害怕,妈妈说,大家见了坏人都害怕。”李永平还是不肯放过 村长三叔。 “永平,以后见到坏人一定不能害怕,越怕他越欺负你,记住了吗?”爷爷轻 轻的拍拍他的头。 李永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五叔,你别生气了。”李永平抬起头,怯生生的看着小宝爹,“您掏我胳肢 窝,我不吃苹果了。” 小宝爹哭笑不得,弯下腰抱起李永平,掏他的胳肢窝,李永平在小宝他爹的怀 里滚来滚去,咯咯的笑。 李永平侧过头来,向小宝诡笑,小宝也抿着嘴笑。 “小鬼头,五叔不能这样饶了你。”小宝爹把李永平放下来,假装生气,“我 要把小宝嫁给你,到你家跟你抢鸡腿吃。” “五叔,您老不正经。”说完他拉着小宝就跑,跑了几步,他回过头来朝小宝 爹扮鬼脸,“我爷爷说的,说那种话的人不正经。” 跑远了,李永平对小宝说:“小宝,你爹把你嫁给我了,以后你是我媳妇了, 你要听我的话。” “我才不嫁给你呢!”小宝把李永平重重的摔在地上。 每次想得到这,李永平站在小宝她家的屋前,他都会忍不住像小宝一样,从地 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的扔出去,石头带着风声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圈刺向空中, 然后掉下来,掉在地上,打出一两点灰尘,有时调进前面的池塘里,激起一层层的 波圈,把照在池塘里的阳光击得粉碎,一次、两次……小宝爹,你要带着小宝去哪 儿? 就要回去读书了,李永平坐在椅子上,头一靠近椅背,就像睡觉,一睡觉总会 梦见小宝,梦见小宝跟着她爹在给别人做法事,小宝穿着小师公的衣服,端着一碗 他爹划的往里面烧了一张符的“仙水”,含了一口在嘴里,对着坐在法坛正下方的 “被鬼上身”的人,当头喷过去。 然后把碗摔在地上,手舞足蹈。李永平分明看见小宝的眼角含着泪水。李永平 又梦见自己正在人群中观看,他就在心里默念:“一、二、三,跑。”他拔腿就跑, 可是他跑啊跑,突然发现,小宝没有跟上来,他又跑回去,小宝还在那手舞足蹈。 “小宝,快跑啊,跟我去读书。” 小宝听见了,郁郁的看了一眼,可是却没有跑。他忍不住冲进屋去,拉起小宝 的手想跑,可是小宝像被铁钉钉在了那儿一样,一动不动。“小宝。”李永平使劲 拉小宝,小宝不走,还说:“我不走,我走了,我爹会哭死的。” 李永平急得不得了,然后就醒了,每次都是这个梦。 快过春节的时候,爸妈哥姐都回到了村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喜气洋洋的过完了 春节,在村里每到过年的时候,在外面的子女不管多忙乎都要回家来跟一家人团聚。 而且大伙都会把一年中的好吃的都留到年初和年末的这几天。一到阴历20几号,大 家就开始忙年货了,有这样几句歌谣:“二十四祭灶司,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杀 鬏鬏(湖南方言,鬏或狙都是猪的意思。注:”鬏“和”狙“都只是音译),二十 七宰阉鸡(把公鸡在其发情期阉割可使公鸡增肥,此种鸡称为阉鸡),二十八吃粑 粑,二十九喝甜酒,三十晚上样样有。 到了除夕夜,大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样样有”不过大家的一个愿望罢了。 实在,大家没什么准备的,也准备不了什么。 村里过年的时候有很多风俗习惯。给李永平印象最深的就是过正月初一。大家 头天晚上,也就是除夕夜,吃完团圆饭后,大家也就睡了,不过睡觉之前,大家都 要把第二天的饭菜准备好了。第二天,不到凌晨三点的时候,一家之长就要起床, 往堂屋的神龛上摆上贡品,祭祀祖先,然后打开堂屋门放一长串鞭炮,新的一年就 算迎来了。然后一家都起床了,大家喜气洋洋的吃完“头饭”,收拾好碗筷。接着, 每家每户就会派一个代表,挑着水桶去鲤鱼山下的那个水井——鲤鱼井去打水,老 远的挑回来。平时大家都不去那挑水,太远了。可是初一去鲤鱼山脚下挑水是老祖 先留下的传统。 相传当年,我们的祖先老公公和祖先老婆婆们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快乐的耕作 生息,每天与日同出与日同归,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幸福富足。 老祖先们一代代的传递着幸福和满足,后代们一代比一代幸福,可是有一年, 村人们已经有3 个月没看见雨滴了,村子周围的河流全干枯了,庄稼都旱死了,村 人们要跑到山外去挑水,别的山上的树木也都枯萎了,只有竹林的竹子仍旧青翠欲 滴。 直到有一天,全村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大白天突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高高 在上的太阳也好像被厚实的黑麻布蒙住了一样不见了影子。 村人们都慌乱了,鸡飞狗跳更是慌乱。“天劫,在劫难逃啊。”村里的师公们 都惊慌失措了。 于是整个村子不仅被黑暗笼罩着,同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怖所笼罩着。 村人们爱村如命,谁也不愿离开村子半步,静等着天谴的到来。可是好像上天 在跟村人开玩笑一般,并没有什么天谴,两个时辰后,突然天空中一声闷雷,接着 黑暗被撕开了,阳光再次照了进来,照亮整个村子。村人们欢欣雀跃,为上天的恩 典心存感激。 既然一切都已经过去,大伙各有各的事要忙,民以“事”为天,勤劳的村人一 刻也放不开农事,没人再有闲工夫去感叹。 事后,村里所有的师公齐聚鲤鱼山脚下,当时鲤鱼山还不叫鲤鱼山,叫做竹林, 因为山上长满了竹子,各种各样的竹子,漫山遍野。竹叶青翠欲滴,竹竿挺拔直插 云霄。 他们从外地请人砍竹筑台,扎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神坛。接着他们日夜不停的做 法,七七四十九天,第四十九天太阳正顶时,突然晴空霹雳,一个闷雷砸在鲤鱼山 脚下正对着神坛十步远的地方。接着在那闷雷砸下的地方冒出滚滚白烟。白烟过后, 现出一口四四方方的古井,井台上爬满了苔藓。 见此情景,师公们都喜上眉梢,齐声高呼:“感谢上苍,感谢上苍!!” 大家都朝那古井涌去,古井无波,井水汩汩的朝外流,静静的。在水面上,有 一片荷叶,荷叶上有条活蹦乱跳的红色鲤鱼。奇怪的是,不管那鲤鱼怎么蹦来跳去 都跳不出那古井的范围,那片荷叶也好像跟定了它一样总是不让它下水。 法力最强的那位大师公,头上系着一条黄丝带,手持烧过符咒的红蟪宝剑,慢 慢的朝古井踱去,当他走到古井前时,那红色鲤鱼突然变得异常的惊慌,跳得一次 比一次高,可是它往高处跳,古井壁也往高处长,它落下来,古井也就矮下来。系 着黄色丝带的大师公拜倒在古井下,三磕九拜后,大师公将宝剑高举过头,首面天, 高声疾呼:“上苍,请赐吾剑以灵光!” 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大师公大喜过望,站立身来,挥舞宝剑,宝剑越舞越快, 夹着雷鸣,闪着电光,好似一条出海腾空金光灿灿的猛龙朝古井扑过去。 “昂……昂!!!”同时,古井里也腾空飞出一条火红的猛龙,张牙舞爪,嘴 里喷出烈焰,迎向直扑而来的金龙。 “降龙咒!”大师公仰天一声怒吼。如龙吟虎啸般直达霄汉。大师公全身笼罩 在一个金光闪闪的透明大球中,“驭龙咒!”大师公两手一伸,金色大球化作两条 凶猛的大龙向井里飞出来的火龙扑去。 四条大龙在半空厮杀了三天三夜胜负未果。第四天,太阳正顶之时,四条大龙 绕着太阳在做最后的拼杀。 突然,黑暗再次来临,太阳又好像突然被黑麻布罩住了一样全无了踪影。村人 们只看见一条火龙被三条金龙团团围住,愤怒的喷着烈焰,可是已经筋疲力尽,无 力再战,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时,大师公尖厉的叫喊声再次响起:“斩龙咒!孽障,纳命来!”之间三条 大龙顷刻间合而为一,成为一把杀气冲天的宝剑,朝火龙斩去。 “昂!……昂昂!!”火龙惨叫声不绝于耳。 黑暗又被太阳的金光撕开了,晴空里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血雨啊!下血雨了!”火龙的血下了三天三夜才停下来。血雨所到之处,干 枯的树木花草全都变得青翠欲滴了。庄稼也都复生了,开花、结籽。土地滋润了。 同时,村人们发现古井里喷出都是血红的泉水,或者就是血。血水流成一条河, 一直往外流,流出山外就变成澄清的河水。 大师公站在神坛上大声的对村人们说:“乡亲们,今天得上天相助,斩火龙造 福乡里,我死亦足矣!火龙本是瑶池里一条逍遥快活的红鲤鱼,三千年前,伺机下 得凡间,躲在竹林地下修行,三千年来,红鲤鱼每天太阳正顶之时出来吸收太阳的 精华,日积月累,三千年后,就快修练成火龙了,需要的太阳精华也越来越多。终 于,那天,红鲤鱼照旧出来吸收太阳精华,居然将整个太阳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幸好被雷公发现了,雷公一记惊雷,火龙受惊不少,惊慌之中将太阳吐了出来。躲 进竹林地下,四十九天不敢出来。今天,火龙已除,我死足矣!” 大师公将宝剑架在脖子上,“上苍啊!我要我的血换取乡亲们的万世幸福,无 病无灾。我死以后,竹林改名鲤鱼山,古井水转清,滋润我们的小村。” 大师公握剑的手一用力,大师公的热血喷涌而出!可是大师公双目圆睁屹立不 倒!乡亲都泪流满面,拜倒在神坛之下。然后,古井里再次冒出滚滚的白烟,白烟 不断的往外冒,把整个竹林整个村庄全都笼罩在白烟之内。莫约两个时辰之后,白 烟散去,大师公不见了,古井喷出来的泉水果然转清了,而且河水从村中央流过, 滋润着小村,正如大师公所说的一样。 “竹林开花了!”有人大喊。 乡亲都朝竹林上看去,果然,竹子全都开花了,血红血红的。那是大师公的血 染红的,乡亲们都这么说。 到今天,古井里流出来的水已经不足以成一条河,而且也不再从村中流过,不 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村里人每年正月初一到鲤鱼山脚下的古井去挑水纪念大师公 的传统却从未改变,而且大家都认为,谁先到古井挑了水,这年这一家人就最幸福, 无病无灾。 除了这初一挑水的习俗,村里还有很多世代流传关于春节的习俗。比如正月十 五晚上,大家提着灯笼聚集到一块,然后排着长长的队伍顺着后山的那条小河一直 往山外走,就像一条长长的火龙在蜿蜒而动。一直走出山外,大伙又再走回来,这 时师公们已经在村口的大草坪扎好神坛,摆好贡品,一切准备就绪,大师公就大声 的喊:“金鼓齐鸣大奏乐!”鼓手们,唢呐手们都开始奏乐,嘹亮的乐声和着山谷 的回音,让整个小村都沸腾起来。片刻之后,在小村东南西北四角土铳齐鸣,轰轰 之声不绝于耳。尔后,从村子东面“飞”出一条“火龙”来,火龙嘴里喷着烈焰。 小时候,李永平常常不解为什么这假龙也能喷火,龙头是由一位师公掌舵,李永平 猜想是师公嘴里喷出来的吧,可是师公将龙头高高的举在头顶,想来也不大可能。 接着,从村子的其他三角会同时“飞”出三条金龙来,金龙通体金光闪闪,很 是好看。然后,有位师公从村子中央高高举着一个大大的火球跑出来。往下要演的 是“四龙夺珠”,跟“双龙戏珠”差不多。至于为何要用到“四龙”,可能跟前面 火龙的传说有关吧。 整村只有小宝一和她爸没有回家过年。过完十五,李永平一家人就要回城里去 了。小宝和她爹还没回村来。李永平很用心的喂养小宝让他喂养的那只小狗,快一 个月了。小狗刚来的时候还只是个小不点,今天是正月十六,李永平特地称了称, 小狗已经有10斤重了。“小宝,我带狗狗走了,你没回来,不知道狗狗长得好可爱, 它有十斤重了。”小宝家的屋子看上去更显得残破了,有些地方的瓦片已经被风刮 走了,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土墙流下来,留下一条条深深的痕迹。墙顶上长了茅 草,透过了瓦片,在屋顶上一摆一摆的,跟那破门一样,似乎也有吱嘎吱嘎的声响。 李永平牵着狗狗回去上学了。学校是正月十八开学的,到家的第二天,李永平 去学校报到。 去年李永平的期末考试成绩仍旧是第一名,李静虽然不是倒数第一,但离倒数 第一也差不了多少了。范岩也还是第二名,所以来学校的时候,范岩神采奕奕,削 得短短的头发根根精神抖擞。在校门口碰见他时,他很大声的跟李永平打招呼, “永平,新年快乐!”李永平连忙答应,“新年好,范岩。”看上去,李永平不如 范岩那么有精神。 “过年好无聊,我就盼着快点开学,踢足球。”说了几句后,范岩就开始提到 足球了,在范岩的谈话中永远少不了足球。“寒假你看了……”范岩很认真地看着 李永平。李永平知道他要问什么,赶紧岔开话题,因为他知道,一说到足球,范岩 肯定没完没了。“寒假你去谢老师家拜年了吗?李静去了。”李永平问范岩,其实 他也不知道李静去了没有,不过他猜想,李静一定会去的,如果春节他在城里他也 会去的。 “去了。”范岩回答说,“你听说没有,谢老师这学期做我们的班主任。” “那阮老师呢?”李永平有点吃惊,“阮老师不教我们了?” “教啊,只是不当班主任了。”范岩努努嘴,“你知道的,我跟谢老师的关系 不太好,所以…… 呵。“范岩笑笑,”日子不好过了。“ “哪里会?”李永平听了有点不舒服,“谢老师不是那种人。” “但愿如此了。”范岩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咯”响。 李永平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已经到教室了,就没再说了,走进教室。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