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铅时代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 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 断了两根骨头 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 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来到我的窗前 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 ——海子:《死亡之诗(之一)》 “成栋呀,你咋现在就回来了呢?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呢 .”雷妈妈一边笑笑 的接过成栋的箱子,一边望着成栋的脸问道。雷成栋也笑笑的说:“妈,前些日子 我出了一趟差,厂里放我十天假,我就回来了。”雷成栋把行李拉到妈妈的房间, 又打开箱子把从武汉带回来的,他认为家里人很高兴得到的衣物、食品、生活用品 等等拿了出来。他想让母亲高兴,他想让家里人高兴。雷成栋蹲在地上收拾着,雷 妈妈站在他背后一个劲的说他不该买这么多东西,不该花这么多钱。雷成栋听着妈 妈慈祥的声音唠叨着,想哭,但忍住了。他拿过一件黑底白碎花的袄子说:“妈, 这是我跟你买的,你穿着试一下,看合适不?”雷妈妈就穿上了。“好,好,又合 适又大方。” 雷成栋看着妈妈欢喜的样子,心里舒服了很多。望着母亲,他发现母亲更加老 了,额上的皱纹深了,乌黑的头发中有不少白发。酸酸的对妈妈说:“妈,你头发 白了好多,我明天跟你到镇上去局油。”“咳,都是老太太了,还讲什么好看哟, 再说这是农村,又不比你们大城市。”雷成栋就没有说什么,把收拾好的一大兜东 西提在手里,跟妈妈出了房门,一起向隔壁大哥家走去。 晚上雷爸爸也回来了。雷爸爸在离雷公寺七八里地的一个个体养猪场喂猪,是 雷妈妈的一个房份上的弟弟介绍的。包吃包住,一个月两佰六十块钱,他很是高兴。 外国先进的技术和管理,还有高素质的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运到中国来,又 好吃又便宜。在中国农业还远不及先进国家的现在,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远不及泰 国、加拿大等国。质量不好,又有强劲的竞争对手,自然卖不出好价钱来。所以, 在雷公寺那个地方,农民如果能够找一份工打,是一件很好的事。雷爸爸是听一个 熟人说在路上看见你家成栋回来了,所以就特意从猪场赶回来的。 一家人又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雷成栋装出来的笑意始终掩饰不眼里的抑郁。他想:这样和谐幸福美满的日子 不知道还有多久。晚饭后,母亲和嫂子一起收拾桌子,雷成栋赶紧的收起自己刚才 用过的餐具,还有那双夹菜的公共筷子说:“妈,我以后就用这一套了,你们不要 搞乱了。还有,我以后的东西自己洗,你们就不要管了。”嫂子笑着说:“你们城 市里的人就是讲究多。”雷爸爸笑着骂道:“个杂种,进了城就忘了本了?”雷成 栋笑着说:“哪里沙,我讲究一点个人卫生嘛。” 这种不自然的笑和言语让人难受。 乡村的夜格外清静。雷成栋躺在床上,望着满天星斗,难以形容是一种怎样的 心情。他正想着,母亲推门进来了,他惊慌的望了望桌子上的药瓶,但是想到妈妈 不识字,心里马上安稳下来。 “妈。”轻轻的叫了一声。 “成栋,你这次回来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妈,没有么事,可能是走了半天路,有点累吧。没事!” “没事就好。你一个在外,还不是为你担心。雪儿这好一个姑娘——” “好了,妈。”还没有等妈妈说完,雷成栋就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妈妈又 要伤感起来了。“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了,你们不要为我操心了,倒是你们要保重好 自己,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要看穿一点,该歇着就歇着,农村的活是永远都忙不 完的。” “唉!可不是。好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好。” 雷妈妈又往外走去,看到桌子上几瓶药,又折回来:“成栋,你病了?这是吃 的什么药呀?”雷成栋并没有因为妈妈看见桌子上的药而惊慌。母亲不认识字况且 这药是外国的,外文她更加看不懂。“哦,是胃药,我的胃有点不舒服。”雷妈妈 就没有说什么,出去了。等母亲带上了房门,雷成栋狠狠的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妈妈,妈妈。”他悲伤的、小心的哭喊着。他不知道这些善良纯朴的亲人知 道自己的儿子、兄弟是个艾滋病人该会怎样;他只知道家里人对他这个有文化有知 识的亲人成为了城市人而感到自豪;他只知道父母养育他成了才,为他操碎了心, 而他还来不及报答就要不负责任地死。 他蒙着头,在床上无声地哭了一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雷成栋拚命的帮家里做事。挑水,砍菜,做卫生,似乎想在 这段日子里把家里以后的活全部干完。他还陪妈妈到街上去把她的头发局了油,跟 父亲买了一套二佰多块钱的西服。稍闲的时候,他把雷公寺周围逛了个够。他到了 小时侯放牛的那个小山沟。原来的小树已经都成了参天大树,要在夏季,现在一定 是绿荫荫的一片了。他到了曾经和同村的几个小伙伴捉鱼的那条水沟。水沟经过岁 月的冲洗变得更大更深了,只是现在是枯水季节,沟里没有一点水,乱糟糟的张着 一些枯草,没有一丝生机。他还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顶,往下看雷公寺村,甜谧, 安逸,静静的舒展开身子,躺在天空底下的内地的一处原始乡村部落,真的好象是 世外桃园。 本来,雷成栋是想这样陪着爸爸妈妈好好过一段日子的,不让家里人知道他的 事情,直到心安理得地躺在父兄的怀抱里死去。 可是,生活又一次捉弄了他。 望着眼前这个邋遢村妇送来的一沓资料,一封已经开封了的、非常精美的资料 袋。雷成栋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就象是在澡堂洗澡的时候, 自己的裸体被眼前的这个村妇莽闯进去看见一样。资料是从武汉转寄过来的。他在 武汉的时候,曾经给美国的一个在国际上非常有名爱滋病研究机构写过信。这个机 构就给他寄来了一些关于爱滋病的资料。是寄给厂里的,厂里知道他回了老家,就 给他转寄来了。急性子、爱热闹的农村人,总是以窥视邻里的隐私为乐事。给雷成 栋的信还没有到他的手上就被人偷偷的撕开了。先是几个人知道,后来很多了,再 后来,几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 全村人都知道回来了个爱滋病人。 雷妈妈一听说是“不治之症”,心脏病发了进了医院。雷成栋和大哥大嫂一起 去医院照顾。哥嫂在那边忙着,雷成栋几乎插不上手。好容易想到干点什么,马上 就被嫂子抢着干了,只好在一旁干坐着,望着妈妈苍老的面容、瘦小的身体。嫂子 一边轻声劝慰着妈妈,一边不停的用手替妈妈按摩胸部和背,全病房的人都说她是 个好媳妇。雷成栋现在对药非常敏感,受不了那种药水味,就到医院病房的走廊上 去呼吸不是很新鲜的新鲜空气。哥哥几次想过来跟他聊聊,可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咽 下去了。雷成栋从小就是个有主见、城府深,心眼大、有板眼的人,哥哥都不大敢 跟他亲近的。如今弟弟这个病自己又说不上什么,只能狠狠的吸几口烟,轻叹几声, 算是对弟弟的关心。雷成栋知道妈妈喜欢吃水果的,就到街上买了几斤香蕉和苹果。 给妈妈和哥嫂各削了一个苹果。妈妈把苹果接过来就吃起来,一边吃一流泪。 把苹果递给哥哥和嫂子,他们都说:“忙着呢,等下再吃吧。” 晚上雷成栋再来的时候,那两个苹果还是放在床头柜上,表面已经泛黄、干蔫, 象雷成栋紧缩失血的心脏。 几天后,妈妈出院了。雷层栋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才发现世界已经变样了。 妈妈一看见他就动不动哭得象个泪人,还不敢在外面哭。虽说她也搞不清楚爱 滋病到底是个什么病,但她听别人说着种病是治不好的,一得上了就是死。而且还 是传染病,更有人说着是性病,脏病,是那些吸毒、嫖妓、同性恋的人才有的病。 雷爸爸只是一个劲的抽烟,沧桑的年上是麻木的神情。哥嫂明显的疏远了他, 两个侄子也再不来找他玩了。村里人处处避着他,远离他,甚至也避开了他的家人。 有天早上起来,他们发现门口堆满了秽物,门上贴了好多纸条:“艾滋病,滚出去!” “不要害我们!”“打倒艾滋病!”雷成栋不想去辨白什么,他能够说什么呢? 讲爱滋病吗?讲科学讲人道吗?这个世界又有多少道理可讲?人们只信传言!对大 多数人来说,真理,往往不在少数人的手里,而在舆论一边。 躺在床上,雷成栋真正的、彻底的想了想,怎么办?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该怎 么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想到他该离开这个家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他不 愿意,不想看到家人伤心。他不想看到哥哥嫂子对他的淡漠和疏远。他不愿意村里 人对他们家的非言非语。走吧!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可是我这一走,别人一定 说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呢?”“我死,又有何干呢?只不过是人言可畏,人 言可畏!”阮玲玉临死前的几句话,在雷层栋的脑中不断的翻来覆去的绕。 那样子的英雄末路,雷层栋是真正体会到了。 雷层栋是腊月27日那天开雷公寺的。他留了信给家里,叫家里不要为他伤心了, 他不想家里人伤心,也不想家里人看到自己伤心。他不想村里人因为自己而疏远家 里人。他说他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雷公寺,爸爸妈妈多保重。他说他什么都都没 留下,绝对不会把病菌传染给家里人或村里人的,请他们向村里人解释清楚。 他说他还会写信回来的。 雷成栋走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他把所有用过的东西床单、 被子、茶杯、碗筷等全都拿到后山处理了。虽说他知道,除了体液,其它途径传染 爱滋病的机会极小,可是他不会放过这极小的机会的。他知道人得了这种病后的感 觉。 再见了,雷公寺,生我养我的故土;再见了,父母兄嫂,感激你们的养育和关 怀。我无力回报,反而给你们带来伤害。对不起,这不是我的错。 踏着潮湿的晨土,雷成栋离开了家。到了那小山的顶上,再走下去就看不见雷 公寺了。 站在山顶上,他回头望了望,雷公寺还是象往常一样,静静的,象一只甲壳虫 爬在那里。 回过头,他快步的往山下走去。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快 点回到武汉,他要抓住这几年,或是一两年,或是几个月的时间,干一件自己以前 一直想干却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干的事情。——小雪,不也一直骂他是个懦 夫,希望他能抛下一切写出一部惊世之作来吗?她相信他的才气,正因为这点她才 跟定了他。现在,机会来了。我要深入生活,体验社会百态,用自己——一个艾滋 病人的身份去看这个社会,了解这个社会,尤其是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那些处在社 会底层的人们,比如家乡落后的医疗条件下的农民生存状况,爱滋病人,比如卖淫 女,比如打工仔等等。只要来得及,他希望能够把自己的触角伸到社会的每一个角 落。 是的,这就是一直埋在雷成栋心里的梦想,只是现在更加明晰起来。只是以前 他想用的是记者的身份,而现在,按他自己的界定,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社会底层 人士”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