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枝烟+半夜缘 哦,古希腊的形象!优美和姿态! 雕刻着大理石的男女图象, 以及那些树枝和残破的绿带! 你用沉默的形体,嘲笑我们的荒唐, 宛如造化嘲笑我们如同凄凉的牧歌一样。 当流年消磨了这一代人的美妙时光, 你仍在加一代更痛苦的人群中间徘徊, 做他们的朋友,并告诉他们说: “美就是真,真实才美”, 这地球上你们所知道的一切,你们都必须了解! ——约翰。济慈:《希腊古瓮颂》 望着女孩狡黠如雪儿的笑脸,雷成栋脑中刹那间竟有暂时的空白。 “喂,这样吧,现在还早,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雷成栋说道。也许,吃东 西可以令一个女孩子恢复本性吧? 女孩说了:“你要请我吃什么东西呀?我可不是那些老货,我可不吃马路摊哦!” 雷成栋想: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呢!你只不过是比她们年轻一些,漂亮一些 罢了。 “一百元够了吧,两个人。” “那好吧。” 一家家酒楼门前闪烁的霓虹灯发出迷人的彩光。雷成栋就和一个在大街上的妓 女走进了一家叫做“梦仙楼”的酒家。叫了一个小包房。服务小姐过来递上菜单, 雷成栋说:“你点吧!”女孩就不客气的拿起了菜单:“荷包牛肉,荷叶包鸡,椒 盐排骨,清真武昌鱼,香菜皮蛋鱼片汤。”她一口气叫出了这些菜的名字。 服务员又问:“要什么酒水?”雷成栋刚准备叫拿啤酒的,女孩抢先要了一瓶 “王朝干红”。 女人啊女人! “我是不是很难缠啦?”女孩从她的小背包里拿出一包“摩耳”自个儿点了一 支,毫无表情的说道。 “女人都难缠。” “难缠你就别找我呀!”女孩笑笑的,有点开玩笑的样子。 雷成栋笑着说:“你要搞清楚,是你先钓的我呀!”“你以为我在你面前走几 步就是钓你吗?这是我的职业习惯。”雷成栋不想跟她谈这些无聊的话题,就说: “你不错的,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不为什么,就是年轻、漂亮才做这个呀,做这个不累,又赚钱,有什么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觉得丑,或者别的,比如不喜欢这里的世界?你的亲朋好友怎 么看你呢?” “我不要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没有亲朋好友。这个世界上丑的东西多得很,可 是它们不一样的存在吗!我没有偷,没有抢,丑什么呢?是我自己喜欢的,愿意的。 我有权支配我的身体和意志。 你觉得我们这些鸡丑,那你出来找鸡干什么?这样不丑吗?“ “我不是说做鸡丑,我只是随便问问你。” 女孩又笑笑说:“你是记者?采访我可是要收小费的哦!”女孩笑起来其实很 淳朴的样子。 “请你吃饭还不够吗?” “哟!哪个在乎吃呀,我要的是这个感觉,是别人请我吃饭的感觉。” 雷成栋不知道还向这个女孩说些什么。自己那些实在又冠冕堂皇的话,在她的 面前太软弱了,她随便的一句话就可以驳倒。生活现实、残酷得可怕。有时候,妓 女哲学就是可以驳倒虚伪、浮华的社会公德,特别是这个现实、势利的社会。是啊! 这个世界上丑的东西很多,你批评它,说它丑,它就不存在了吗? 望着灯光下对面那个青春而干枯的身影,雷成栋觉得头痛欲裂。 服务员已经把菜上上来了,酒水也来了,女孩倒是客气的说了声:“你吃啊!” 便动作熟练地开了酒,先给自己满斟一杯,又给雷成栋倒了一杯,然后拿起筷子就 吃。有微微的茉莉香水味,也有隐隐的狐臭。 “我看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到这里来找女人的,”女孩瞟他一眼,一边说一边往 嘴里夹了一块羊肉。是挡不住的青春和堕落的美。 “我看你也不应该到那种场合去等男人的。”已经讲过一次的了,从头再来么? “那里是你家开发的呀,你去得我就去不得?”见雷成栋欲恼,她又笑了,朝 雷成栋喷过一口烟来:“人家不是那个意思,人家是关心你呀!你去得很多吗?你 了解那个圈子吗?你不怕被骗吗? 不!你们男人只关心女人的奶子大不大,长得嗲不嗲,床上功夫好不好,哪管 其他呢?“你以为你睡的男人多,你就了解天下所有的男人么? “你这话从何说起?看你年纪轻轻,就好像看穿了世道的样子!” “唉,如今这年头,只有你们这些戴着一副眼镜装斯文的家伙才没看清世道。” 似笑非笑的样子,又点燃一支烟。乳白色的烟雾围绕着她浓艳的小脸,那种看淡了 一切的、万物都不在目中的漂渺眼神。只听她又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认识这世 道,都了解这个社会是怎样的,只是每个人的活法不同,所以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 同罢了。你也许不知道,从来,我就是一个悲观的女人!所以,我好喜欢你的忧郁 耶!”烟蒂像燃烧的花,抑或遥远的某张唇,夹在她的指间。 “是啊是啊,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却又对别人的看法和活法感兴趣, 想知道,想了解,我想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吧!” “嗤,居然还有人对我们这些人感兴趣的,我真的好感动!” 她亦真亦假的样子,反让雷成栋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们做个朋友又有什 么不好呢!难道你真的在乎那些钱吗?如果是这样,我给你一百两百又怎么样呢? 做个好朋友,我们可以经常,或者说,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一把,哪能 怕我帮不了什么,就听听你说话也行。” 天下竟有这等傻瓜,居然想和妓女做朋友。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女孩修长的 手指挟着修长的摩尔烟,不说一句话,斜睨着眼前这个奇怪得像生活在外星球或书 本上的男人,嘴角本挂着嘲讽的笑,却渐渐如风中残烛般消失不见。 心灵是脆弱的。 刚才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女孩,现在却文静、温顺得像古时待出阁的闺 中淑女。只是脸上的亮粉和一身前卫的装束,与她此刻的神情太不协调。 女孩缓缓地说:“我们这个圈子有许多人是在生活所迫或是各种情况下做这行 的,但我不是的,我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别的什么,我只 是喜欢这个美丽的世界。” “你们的那个世界真的那么美么?若不为生活所迫,你做别的不也一样可以拥 有这个世界吗?平常上上班、做做事,有空一样也可以进娱乐城、夜总会,找个爱 你的老公,生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快快乐乐的有什么不好?” 姑娘笑笑的:“可能你以为这样很好,可能很多人都有认为这样很好,但人各 有志,我只是在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我自己觉得我很好,那 还有什么不好呢?” 雷成栋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脑中有很多现成的理由去反驳她,但他也知道这 些理由于她来说已根本不是理由。是啊,如同雪儿说的,生活本无对错,只要没坑 人害人,别人认为好的,你又怎能要求她去过那种她认为不好的生活呢?你有什么 权利要求别人循着你自己觉得好的生活方式去过呢?况且,在没有英雄的日子里, 平凡往往就是萎琐,反叛却又代表怪异,你又怎能判定哪一种生活才是最好呢?上 帝早就死了,人心早已不古,你到哪里找答案。或者可以说大众公认好的就是好的, 那么大众就是上帝了么?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只是喜欢。”女孩又在说:“我的家庭条件也算可以, 爹妈是个小官,单位效益不错。可我喜欢别人宠我,喜欢让你们这些男人为我花钱、 吃醋,我喜欢别人请我上酒楼——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你知道,女人都好爱虚荣 的!”她拿起杯,香醇、诱人的葡萄酒在她手中荡漾。 “可是你有没有谈过恋爱?你站起来的男朋友会怎样看你?你父母会怎样看你? 你以后怎么生活?老了走不动了没人宠了呢?”雷成栋也点了一支烟,右手举着烟, 左手横在胸前环绕着自己,二郎腿跷起,学大款的派头,无可无不可地问。 烟蒂像燃烧的花,抑或飘浮在时光隧道中的某张唇。 “我有男朋友,他在外地,他很爱我,我在外面瞎混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有 跟他说过,我跟我几个同学在做台子的。我父母也不知道我的事,即使知道了也管 不了我。趁年轻,好好疯几年,人嘛,何必考虑那么多,你不累我还嫌累呢!”女 孩子很低潇洒地吹了几个烟圈,是对眼前这怪人的笨拙的吸烟动作的蔑视。 女孩有些醉了,她紧盯着雷成栋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好玩?来,我 打一个谜语你猜,猜中了我免费让你亲一口: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 争地不占房,工作只要一张床;无噪音无污染,推支经济大发展;不生女不生男, 不给政府添麻烦。是什么?猜不出来吧?告诉你,是‘鸡’!鸡也是人啊!鸡有什 么不好?刀们为社会发展牺牲了自己,求得男人的解放!” 雷成栋苦笑了。一些固有的传统观念像一堵风化的墙,在雨中颤抖着,慢慢剥 落。年轻真好,虽说自己也是年轻的,但比起这个小女人却不像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理清自己的思想,只想把这一切记下来,留待哲学家们去思考。 透过玻璃杯,他看到了一个变形的世界。迷离,惝恍,堕落,神秘,眩晕。 “好了,我跟你说了两个多小时,也困了,你真的不想做么?” “你说呢? “人家不知道才问你的嘛?你好坏!” “嗨,正经点!” “好,那既然这样,我已经陪你你两个多钟头,又给你讲了那么多女人心思, 让你付一百块钱打的回家不算贵吧!” 雷成栋本对钱不在乎的,但他最讨厌别人向自己乞丐般地索要,便没好气地说: “你不是说你不缺钱吗?况且我又没和你怎么样!” “我说你们这些人吧,你刚才都说我们交个朋友,我陪你聊天晚了打个的回家 的钱都不愿付,难道想让我白陪你半天不成?”女孩气急败坏的样子让雷成栋心脏 一阵阵紧缩。 雷成栋毫无表情地拿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50的放在桌上:“50元打的从汉 口到阳逻都够了。 你要有诚意的话,我们不妨交个朋友!“ 女孩嘟着嘴拿起钱:“哼,真小气。不过交朋友也是可以的啦,就怕你一转身 就忘了人家了。可要记着我啊,有空就到那里找我,啊?”猛地勾住雷成栋的脖子 吻了一口,把自己的脸弄得红扑扑地快步走开了,屁股扭得恨不能从汉口甩到武昌 …… 这天,王辉过来看雷成栋,听了雷成栋的感想,也读了雷成栋的采访札记,从 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算得了什么?她们至少还有得选择!你以为天下的不平 事儿就这点么?这世上的苦难你写得尽么?再者,即使你写了又有谁会在意呢?人 们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活,老板忙着找小蜜,下属忙着拍马屁,学生忙着做功课,老 人忙着打麻将,一个个都好忙的笨蛋!”两个人,又好像回到了初中时代一起探讨 诗歌的那种亲密无间。所以雷成栋尽管有点不高兴,还是宽容地笑了。 但王辉仍被他的笑激怒,咬咬牙说:“好吧,我来帮你认识一下真正的世界— —这里有一张‘午夜场迪士高舞厅’的门票,是一位朋友给我的,我烦死他了,不 想去。今天晚上不定有精彩表演,你正好见识见识!” 因为无聊,便去了。只见熙熙攘攘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以男性为多。男的大多 戴了耳环,女的却都剪了短发,一律紧身窄裤,叼支烟,在场中要死要活地蹦达。 雷成栋落寞地坐下,感觉到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对面一时髦男孩,并不熟识, 却友好而甜蜜地笑着,主动同雷成栋攀谈起来。 他是中专生,也因为无聊出来疯一把。很快两个人熟络起来,什么也不要,坐 在吧台前面瞎扯。渴了就自己到饮水机上接一杯冰水——不要钱的。与钱无关的东 西,被人喜欢总是好的。雷成栋问他为什么不学别人一样去找女孩“泡马子”来消 磨这一生寂寞的时光。男孩神秘地笑笑,说,无聊,累,没意思,然后就转进场中 疯狂舞动。 尽管迈克尔。杰克逊的声音与嚎叫相类,杜德伟的曲子又太过颓废,仍不由自 主地卷入厅中那扭髋摆臀的一族。 遍身淋漓时,感觉竟还不赖。 正喝水呢,忽听得人丛中一声喊,口哨声、欢呼声像炸雷滚过,鼓声咚咚如遇 地震。而那中专生不知何时又凑到了雷成栋身边,皱皱眉头说:“又要开始瞎疯了! 真差火!” 随着台下的怪叫和台上烟雾的喷涌,一个身着裙妆、艳丽逼人的女子出现在前 面的舞台上。随着《这个容易受伤的女人》的旋律想起,她手持话筒,轻展歌喉, 神情高傲而凄冷,声音温婉而恬静。想起和雪儿也曾一起在卡拉OK歌厅里唱过这支 歌子,雷成栋突然又像小时候一样,被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悲哀深深打动。一曲既罢, 他也不由得跟着起哄的人群一起拼命鼓掌。那中专生坏坏地望着雷成栋问道:“大 哥是第一次来玩么?”雷成栋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中专生说:“我当然知 道,我的第六感灵敏着呢。喏,刚才演唱的是这里的头块牌子,名叫‘玫瑰仙子’。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雷成栋摇头的功夫,旋律响起,“仙子”已再次出现台前, 这回唱的却是杜德伟的《天真》,清幽的女中音变成了浑厚的男中音。雷成栋诧异 地望一眼身边的中专生男孩,男孩朝他眨眨眼睛,说:“他本来就是一男孩!奇怪 吧?” 天下还有这等亦男亦女之人,难怪古人有云:“天生尤物!” 然而,接下来还有更令雷成栋同志大跌眼镜的表演。随着麦当娜性感的声音响 起,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不能判定性别的“尤物”出现在场上,围着中间的一根 柱子死去活来地翻、转、啃、吻。这,就是传说中的艳舞么?而烟雾起处,又出现 了三个花枝招展的“尤物”,围绕着泳装袅袅娜娜地走起了性感的时装步!霎时, 场中怪叫声响成一片。中专生不屑地说:“中间那个也很人名的,叫‘小芭蕾’, 余下三个叫什么‘飞飞’、‘妞妞’、‘杨柳腰’,清一色都是红粉男儿!”雷成 栋觉得恶心、想吐,要在以前,早就走开了。任尔风吹浪打,我自独善其身。但现 在,他不想走开。 我不是要体味社会人情吗?这里,同样夜夜喧嚣着一大群人,厌恶也罢,反感 也行,不接受他们也可,但这一切都是客观存在,我既想当作家,就没有理由患 “夜盲症”! 这是一个与雷成栋以前经历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在以前,他也追逐过 流行,也出入过舞厅,但总是自觉地与另一个世界如吸毒、犯罪等隔绝开来,就像 人们纷纷避开在大街上公然抢劫的罪犯一样。回到家里,还要暗暗庆幸被抢者不是 自己。雷成栋觉得自己以前认识的生活是单面的,现在才明白了还有许多种不同的 生活方式。 在一种迷惘的状态中,雷成栋一直熬到了散场。 然后,规规矩矩一个人回家。不知不觉已是午夜两点,一个人寂寞地溜达在寂 寞的高层楼群之间,听都市不胜负荷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一只午夜森林里逡巡游 荡、找不到北的小兽。 就在这时,雷成栋抬头看见了耿耿星河。当漫天的星光从高楼的拐角一粒一粒 淋上头顶时,雷成栋差点以为这是海市蜃楼来着。但,它们确实以星的形象,冷静 而高傲地贴在夜幕的那一角上,甜蜜,安闲,宁静,悠远。 哦,自进入都市以来,蛙鸣蝉声已成记忆,清风朗月日见遥远,在钢筋水泥的 丛林中把自己深埋起来,不知道夜空尚有星子。其实每个人都是一颗星,内里蕴藏 着巨大的热能,却习惯了以冷漠的面孔示人。所以他们选择了在网上的虚幻中放松 或在迪厅的喧嚣中迷失。象苕货、象迪厅里那些小男孩,不都是渴望交流的吗?是 的,这是城市,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而乡村呢?那“轻罗小扇扑流萤”、 “人闲桂花落”的“梦里水乡”呢?却也在物欲的驱使下一步步被城市同化。 坐在出租车上,雷成栋想了一路。出租车司机大约也是寂寞得很,几次开口跟 他谈话,都被雷成栋用沉默挡回去了。车到长江二桥,雷成栋伸个懒腰,把头扭向 窗外。 司机见缝插针地说:“那个舞厅你常去啊?” 雷成栋不想作声,便胡乱嗯了一声。 司机又说:“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们都知道,那里面是同性恋窝子。” 什么? 雷成栋的眉毛扬了扬,在心里大吃一惊,不由得朝司机盯了一眼。 司机说:“您家莫看我,我可不是那种人罗。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说里面特 乱。” 快到家了,雷成栋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却带了一张纸条出来。打开一看,上面 有很秀气的一行字:“哥哥,你是GAY 吗?我好喜欢你身上那种成熟的忧郁! 有空请CALL我:126-×××××××,小邹。“ 小邹是谁?是他吗,那个孤单而时髦的中专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