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看着女儿日见憔悴,王跃进和老婆干着急没办法。因为他们那一代人几乎没谈 过恋爱,没体验过男女相思之苦,所以也就没有疏散这种痛苦的经验,所以也没办 法帮女儿疏散痛苦,只会苦口婆心地讲不读书就没有出路的老话,最后这话一泛上 喉咙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不行了。看看女儿中考已无望,这天王跃进对女儿说: “雨儿呀,咱今年就不考了,明年再考吧。你也就不要学了,每天想去哪散心就去 哪散心去,只是不要去学校就行。” 王雨浑身不由得一振,就如同斗室之内的囚徒,忽听当啷啷一阵暴响,定睛看 是一拃长的铁挫掉在了地上,不由得浑身一震:虽然一时弄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希望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灰暗的心境。王雨就是这样呀,她觉得自己的转机就在眼 前。可一开始她是老老实实的,她不愿意父母看出自己心怀鬼胎,就如同那囚徒小 心地藏起了铁挫按兵不动。 这天她见巷口有一堆女人,就不由自主地踅过去,因为扎堆是女人的天性。离 她们还有十几步远,这堆女人就不吱声了,像早准备好迎接她似的,齐刷刷地把脸 迎向了她,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她。这目光这气氛使她浑身不自在,但又一时说不 清为什么,后来她才明白,那是把眼睛贴在锁孔上拼命往里看的气氛和目光呀!她 们的眼睛就那样盯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的眼睛就是锁孔。可她毕竟是孩子,虽 感不祥,但仍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她就见她们一时静默下来,都尽量不看她,又 好像在互相商量着该怎么说。因为她们的目光飞快地绕过她互相触摸着。 一会儿一个大姐关心地说:“王雨,你的病还没好了?”王雨就想起每逢人问 自己为啥不上学去,母亲就会说王雨患病了,在家养病。于是王雨接口说:“好多 了,但还不利索。”一个大婶问:“到底是什么病呀?还没查出来?”王雨又搬出 了母亲的话:“还没查出来,就是浑身没劲,萎靡不振的。”一个大嫂说:“唉, 看她的脸黄瘦黄瘦的。唉,作女人遭罪呀,病特别多,你比如······”于是 这些女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摆开了妇科病。 王雨似懂非懂,觉得离自己太远了,没意思,就走开了。可她走出五六步,一 直鸟归林一样热闹的女人堆忽地像雀鹞出现在树林上空一样鸦雀无声了!她猛然感 到一股人从后面偷偷地扑向自己的阴冷的寒气直扑后背。她不由得转过身来,见那 一堆脑袋紧紧地攒在一起,一张张讥嘲鄙视的脸都朝向自己,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 光都射向自己,一张张嘴都翕动着,似乎在念密咒!见自己猛然转过身来,她们猝 不及防,一时愕然,然后一齐转回头把头低垂着,然后哄一声爆炸出一股大笑。就 见这群人的脑袋和身子向四外仰开又合拢,像一块石头砸在水面水花向四面激起又 合拢一样。 王雨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再不懂事也能看出,她们是在笑话自己!也就是说 自己的事她们一清二楚,而且添了色上了彩!这些下里巴人永远是那些伟大的爱情 的埋葬者!她们也是伟大的爱情八十一难中的一难!王雨高傲地扬起头转过了身—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对了,这是造大秦的反的陈涉说的,那个发出王侯将相宁 有种乎的浩叹的陈涉说的!她忽然觉得陈涉空前伟大起来,也因此孤独起来——自 己难道不是这样吗?从此她昂首阔步从这些搬弄口舌的女人们面前咚咚咚地经过。 ········ 她把全市的商场转的闭着眼都能知道什么东西在哪搁着;她把公园转的能数清 每条小道上铺了多少块砖;她把全市的书店翻的能知道哪家书店少了什么书。她经 常信马由缰地钻进田野里,回来时疲惫不堪,但是兴高采烈。她还一个人到兰州玩 了两次。······可这一切越来越维持不住她脸上的笑颜。内心的空落像夕阳 西下一样不可阻挡地爬上她的脸。她有好几次在要拐入学校的巷口时猛然惊醒:她 不能违背父命,因为她尊重父亲。她多想碰上个同学问一问······唉,怎么 问呢?于是她远远地躲开同学。可她想碰上陆风的欲望又那样的强烈,这使她养成 了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毛病。她在脑子里设想了种种碰见陆风的情景,可有几次她 真的远远地看见了陆风,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两次竟然钻进了旁边的商店 里躲了过去,然后又懊恼地噙着泪花直骂自己窝囊!直骂自己在节骨眼上咋把想好 的措施忘了呢?然后又自我安慰:我不能违背父命呀!父亲不让我去学校,不就是 不让我见他嘛! 这天她信着步子走着,在一条小巷里的一棵老柳树边停了下来。因为她觉得这 棵柳树很眼熟。她打量半天猛然惊醒,这是陆风家巷子里的那棵老柳树呀!以前是 自己和于娜藏在树后,等陆风走过去时猛然跳出来吓他一跳的地方呀!自己怎么会 走到这里来呢? 她不由得看一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四十分了,也就是说陆风就要放学回来了!我 的赶快离开,不能违背父命!可一个声音冷静地响起来:“父亲只是不让我去学校, 并没有不让我见陆风呀!”于是她的脚就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任她的意识怎么拔 也拔不起来。就这样巷口响起了小孩的喧哗声,接着一伙一伙地背着书包从巷口闪 过,就有零零星星的小学生进了小巷,向她走来。她窘的浑身臊热,可人家路过她 时像没看见她一样。 终于巷口出现了她日思夜想的身影,她的心一紧,泪水涌上了眼眶。可她看见 陆风乐呵呵地边哼着歌子边手有板有眼地一摆一抓一摔的,像在兴致勃勃地练习着 一招武艺。这使她大失所望,她想象见他应该是和自己一样因为离别而憔悴不堪的 呀! 离她十来步远时,陆风忽然看见了她,杌陧地、畏缩地停下了脚步——不,在 似停非停时又延延挨挨地向自己走来,就像犯了错误不得不走向老师的学生!而不 是她想象的那样惊喜地叫一声,热泪飞迸,不顾一切地向她奔来,把她死命地抱在 怀里失声痛哭,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和他的身子合二为一,像书里电视里的苦难的 恋人乍然相逢时那样! 陆风在她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惴惴不安地站住了,两只脚不安地捯来捯去,两手 攥着书包带子,仿佛书包正在拼命地要从他的背上挣脱一样;脸红红的,神色发僵, 目光游移着仿佛找不到该落在哪。 瑰丽的想象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她浑身冷热交替,犹如十几年的四季瞬间在 自己身上轮回往复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身不由己地向陆风走过去、走过 去,眼睛幽怨地盯着陆风的眼。见陆风的脸越来越白,脑袋越来越低垂,目光藏在 了他的鼻尖后,裤腿抖动着。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向陆风,是想扑进他的怀里,把自己一个月来为他所 受的苦和眼泪一股脑地倾泻进他的心里,让他热烈地回应自己吗?她不知道!她不 知道!但是她走向了他,可他就像战败的俘虏当胜利者走近时那样软成了一团! 走到他跟前她似乎停了下来。她看到了他鼻尖上细碎的汗珠,仿佛是鼻涕糊在 了鼻尖上!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总之她忽然恶心了起来,扭过头去飞快地走 了,眼里噙满了高贵被欺骗的泪水——天哪!我的爱情怎么会给了这么一个猥琐的 人哪!他根本就不是梧桐树!我的凤凰怎么会落在他上面呢! 实际上只要会做梦的人,都在心里编了一部自己的爱情剧本,然后物色一位异 性来和自己演络成活剧。我们是按剧本去选择异性主角的,如果发现异性不能胜任 剧本的要求,我们就会无情地辞退他,还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当然我们大部分是面 对现实的,为了现实而牺牲了心里的剧本,可这常常成为一个人的隐痛、遗憾,一 有机会那剧本就蠢蠢欲动要变成活剧,这是不是人的婚外恋的根源之一呢?当然那 些执著于梦的人除外,王雨就是这样的人。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于娜很可怜可笑, 竟然为了这么个猥琐的男生牺牲了友情大打出手!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 她要见到于娜,和于娜重归于好! 女人一但发觉受骗,就会迅速重新结盟,不耻于向对方认错,这是女人比男人 强的地方。 这股愿望像平静里突发的狂烈的风,推拥着她来到于娜家院门口,像一股平静 里突发的龙卷风,把她的呼唤从心底卷起,从喉咙里抛了出来,砸在了于娜的耳膜 上。 于娜不由自主地跑出来,一见是王雨就愣住了,鼓起来的不相信的眼,使王雨 那股强烈的冲动顿时消于无形,就如同那股龙卷风又忽地消失在平静里,把王雨孤 零零地撂在了尴尬里。可很快地两人互相发现了尴尬中的对方她们都熟悉的一个小 动作:王雨蹙着鼻子噘着嘴,将腰身一拧一拧的,而于娜抿着嘴用牙齿咬着下嘴唇, 两只拳头紧张地攥紧了松开,攥紧了松开。于是两人都明白了,她们都在为自己的 过错而后悔着:这就是肢体语言呀,它就像人的眼神一样出卖着人的内心世界!王 雨潸潸地抽泣起来,是感激,也是道歉,同时又回到了自己当妹妹的角色。而于娜 也眼睛发潮,走到王雨跟前,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说:“咳!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让人看见了笑话。”这是姐姐乖哄妹妹的语气。王雨越发抽噎的厉害了:“于娜, 我对不起你,为了那么个男人,我竟然不顾咱们的情意,还······砸破了你 的头。我······”于娜:“咳,我也不对,我不该向全班同学宣读你的·· ····唉,我真后悔······噫,王雨,你刚才说他是那么个男人,他到底 是哪么个男人呢?”王雨窘红了脸:“唉,唉,咋说呢?总之······总之· ······他无情无义,猥琐胆小,······不是我们心目中的男人,·· ····那种能带着我们浪迹天涯、历经磨难的男人······我敢说,他第一 天把我带出去,就想他妈了,第二天准会丢下我跑回家。因为······因为· ·····唉,咋说呢!”于娜接过话去:“因为他刚刚能自己擦鼻子了,刚刚比 那些还拖着鼻涕的男孩子强一点儿!哈哈!”就开心地笑起来。 王雨吃惊地望着她:“对!你说的太对了!噫?于娜,你咋知道的?”于娜的 笑声收敛了,脸上流出了惆怅和失望:“那天放学了,我心发慌,只觉得该让什么 人原谅自己,才好受一些。可让谁原谅呢?只能是你们两个当事人了。而你早跑回 了家,我只有求他原谅我了。我想在班里求他原谅,可鼓不起勇气,就磨蹭到了校 园里,还是鼓不起勇气,又磨蹭到了街上,还是不行。就这样不知怎么就踅到了他 家的巷子里。没了退路,只得在那里办事了。见他转进了巷子,我正张皇的不知该 怎么开口,他倒好,一见了我就怒发冲冠,扑过来恨不得吃了我,一把一把地推着 我,语无伦次地把脏话和埋怨的话泼向我,好像这件事他有天大的委屈,纯粹是咱 俩坑害了他。我几次试图开口解释,可他像牲口一样不懂人言。我就想,他发完火 总会平静下来,就任他推,可他反而变本加厉了!忽然我看见了他的鼻涕被他急促 有力的呼气吹的嘶嘶地响着,一下一下从鼻孔里伸出来又缩回去,我忽然恶心地想 :唉,他还拖着鼻涕呢!咋能称得为男人呢!同时我自惭的不得了:哎呀,于娜, 你羞不羞呀!竟然为了一个还拖着鼻涕的男人,不,在平时刚能自己擦净鼻涕的男 孩子神魂颠倒呢?咳!真是的!于是我就躲开他推向我的手,扭头走了····· ·” 王雨这时破涕为笑:“哈哈,你也注意到了他的鼻涕了?哈哈!我刚才看见他 的鼻头上湿漉漉的,显的发粘,不像是汗水,就恶心地想到这总是他用袖子擦鼻涕 时把鼻涕擦在了鼻头上了,哈哈!”两人就相视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王雨捂住脸羞惭地抽噎起来:“于娜,多丢人呀,为了这个刚不拖鼻 涕的男孩子,我们竟然闹成这样!你比我先认清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于娜 不好意思地说:“你当时像着了魔一样,我去和你说,你还不认为我是贬损你的意 中人,你还不再砸我一凳子?哈哈!”王雨也忸怩着难为情地笑了,挥起拳头撒娇 地打了于娜两拳。 两人互相揶揄一会儿,就惆怅地静了下来。良久,王雨像从梦里发出了声音: “于娜,我觉得我们是在做梦,到哪里才能遇上我们心中的男人呢?”于娜眼睛闪 闪地盯住她:“到高中,你没看见高中有那么多高大英俊的男生吗?”王雨眼睛一 亮,佩服地盯着于娜,仿佛于娜还藏着许多见识,她要从她的眼里挖出这些宝藏一 样:“唉!于娜,我真是佩服你了,你总是比我技高一筹呀!”于娜自得地红了脸 :“哪里哪里,自从我识破了陆风的真面目后很沮丧,像你现在的心情一样,可我 又不死心,到处张望,终于发现高中的男生里帅哥可真多呀,言行举止和大人一样, 没有一点儿毛腥气了!都怪咱们以前鼠目寸光,只盯着中学里的那些毛孩子!那时 我就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高中!”王雨听了她最后的话又失望了:“唉, 于娜,你还能行,我的功课落的太远了,除非发生奇迹!”于娜奋然抓住她的手, 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说:“你说错了,王雨,因为爱情而创造的奇迹太多了,难道这 种奇迹就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难道你要放弃对爱情的追求了吗?如果你不放弃, 咱们就为能寻觅到爱情而悬梁锥股地苦读吧!我的功课荒废的也不比你差!可中考 还有二十天呢!让我们在这二十天里为爱情再创造一次奇迹吧!” 激情的烈焰又在王雨的心中燃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到高中。可一会儿又怅 然喟叹:“唉,只有跟着你,我的这股激情才不会减弱,才会让我创造奇迹,可是 我们不能在一起学习呀!”于娜一愣,旋即明白了:“咳!王雨!那件事已经过去 了,老师已经定了性,是你闹着玩的,再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人们的新鲜劲已过 去了,谁还提它呢?再说就是有人嗤笑你,你也该自豪,因为你是为你的爱情而受 辱,这是为得到爱情而要经历的一种磨难!你明天来学校吧,咱们一起为爱情而战!”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