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当王雨听说自己和郭开贞是小姑舅姊妹,惊讶使她觉得郭开贞忽然陌生了,就 如同朝夕相处的一个伙伴忽然露出了他特殊的身份,从而伙伴间忽然陌生了一样。 可就像小孩不由得逼近陌生的东西一样,好奇又使王雨不由得再次接近郭开贞,要 从新审视他。只是这次接近是精神上的接近,是精神戴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对郭开 贞的审视,可外表却相反地有点疏远拘谨了。因为尽管理智对母亲说的表兄妹不能 谈恋爱不以为然,因为书上有许多表兄妹在谈恋爱呢,而且是亲表兄妹呢,可她就 是再不能自自然然地面对郭开贞了,因为她毕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大风 沙里你再严窗闭户,哪能杜绝一些儿沙尘也渗透不进家里呢?尽管她对兄妹的概念 很隔膜,因为她不像郭开贞一样从小就跟姑舅姊妹们来往,与她来往的小孩几乎都 是两旁外人,但她仍然耳闻过兄妹是不能谈恋爱的。这使她不禁感慨,两个人相爱 的事,为什么要凭空伸出这么多的手要生生地拆散两人呢?她像所有年少时的人一 样,不明白人人是世俗网中的一个结,却凭着年少时的冲劲,像刚套上绳线的以前 自由自在惯了的骡驹子,痛恨着束縛,要返回以前的自由一样,凭着青春的蛮劲挣 扎着、反抗着,直到被鞭抽棍打,精疲力竭、服服帖帖,成为了一头成熟的骡子一 样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因为他们最终知道,反抗挣扎是徒劳的,人永远不可能是自 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得自由自在的人!谁执迷不悟,谁付出的代价越大,而王雨就 属于执迷不悟的人。她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书上表兄妹的恋爱所遇到的障碍,与 我的不一样呢?书上大都是因为社会地位的悬殊,并没有上升到乱伦这一让人羞耻 的地步呀,因为这是对人精神的折磨呀!既然书上没有这么说,说明这只是这里的 禁忌,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弹丸之地的禁忌,我就放弃我的爱情吗?这未免太软弱窝 囊了嘛!不!这是对我的严峻的考验,也是提纯我的爱情的炼火,就让我的爱情和 我在这熊熊的炼火中升华吧!既然这弹丸之地容不下我们的爱情,为什么我和贞哥 就不能离开这里呢!嗨!说来说去还是得远走高飞,这就看贞哥是不是男子汉了, 因为这一次是真的炼火呀!只是我这一走,父母能受得了吗? 这使她心如刀绞,因为母亲现在还因为自己上次的出走没好利索呢!她像流落 在洪荒里,苦苦寻觅着一个人影、一声人语,从而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的落难者一样 寻找着自己良心的同类,她像持了与众人相悖的论点的人一样,艰难地从相悖中寻 找着能扶持着论点站住脚的证据,就如同逆人流而上的人,为了不让人流裹挟而去, 费劲地在光滑的大街上寻找着能让脚蹬住的棱棱。最后她还是回到书里去寻找自己 良心的解脱者,因为除了书里的知识,她的内心几乎一片空白,所以她是书的虔诚 的崇拜者。她终于发现书里的女主角不论是出于哪一种境遇,为了爱情几乎没有不 伤害父母的,于是她认为这是父母逃脱不了的灾难,就如同逃脱不了病魔死神一样。 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往往是儿女爱情的对立面,难道象高与低、上与下、昼与夜一 样是冥冥中的安排?既然这是必须迈过的坎,那我还有什么负罪感呢?难道儿女从 死神手里夺不回父母就是不孝子孙吗?难道我为了爱情而远离父母就是不孝子孙了 吗?不!这是客观规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于是她下定了决心,于是她迈出了第 二步——探郭开贞的底,因为没有郭开贞的相应,她是人字少一撇,不成其为人字 的——没有点睛的龙只是条死龙而已。 王雨忽然要喝酒,而且是白酒。郭开贞只劝了一句,见王雨的神色透露出这是 她蓄谋已久的打算,知道劝也没用,再看她的举止很庄重的,直觉告诉他要有重大 的事要发生,心不由得有点儿怯阵地砰砰跳着,拘谨得有点儿正襟危坐了。 两人只要了一盘花生米。默不作声碰了三杯,气氛凝重到有点儿窒息了。郭开 贞不由得把脚收进了椅子底下。 王雨红着脸看他:“贞哥,你心虚。”郭开贞眨着眼看着她:“我心虚什么?” 说完目光也从王雨的脸上滑开了。王雨:“你最近为什么老躲开我的目光呢?我觉 得我们之间隔了层什么,不,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条裂缝,像地裂一样,半毫米 半毫米地不易察觉地裂开着,虽然细小,但不可阻挡,因为人可以搬走一座山,填 平一片海,却绝不可能阻挡大地的折裂!贞哥,我怕,我们的爱情要完了,除非你 告诉我原因,我们一起排除它。”郭开贞闪烁着目光:“原因在你,因为你最近好 ······不自在。”王雨:“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呢?”郭开贞局促: “我······”王雨:“说明你还是心虚。”郭开贞沉默了,像风中的草一样 摇摆柔弱。过了一会儿他嘟囔着:“实际上你已经知道原因了,你今天才声讨我。” 王雨:“什么原因?”郭开贞:“我们是小姑舅兄妹,我明明知道了,还要和你· ·····这不是······唉,我真是舍不得你,不是我不知羞耻!你最近看 我的目光那样异常,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良心,我就知道你也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在 恨我为什么还抓住你不放,或者是恨我为什么不面对面解决这个难题。不是我不想 解决,是我······唉!” 王雨一下被幸福淹没了:有哪个女孩不会被这种倾述销魂呢?——她探到了她 理想中的底,一脸娇羞地盯着酒瓶,像坐在花烛洞房,只等着心上人去拥抱的新娘 那样。她的模样让郭开贞忐忑的心平静了下来,小声问:“王雨,你不认为我可耻 呢?”王雨发出梦一样的声音:“不认为。”郭开贞良久叹息一声:“但我们终究 是要分开的。”王雨:“我不!”郭开贞:“这是不可能的,首先我们连父母这一 关也过不了。不是我坚决,我母亲连见你都不让我见,现在她还隔三差五地叮咛我, 不要越过兄妹的界限,咱们丢不起这人呀!——我们还是分开吧!长痛不如短痛, 尽管我很想延续下去!”王雨目光灼灼如噬人:“不!只要你敢跟我走。”郭开贞 茫然:“往哪走?”王雨:“我在书上找了,别的地方并不忌讳表兄妹谈恋爱,只 是咱这落后地方才这样呢!只要我们俩离开这里!”郭开贞惶惑地望着她:“那父 母不是要被气死了吗?”王雨:“这是鱼与熊掌不可皆得的没办法的事,既然父母 不会向我们低头,我们也不想向父母低头,只有一条路——远离他们。” 郭开贞看出王雨这次是铁了心了,不能和上次一样逗她玩了,就犹疑起来。 王雨痛苦地说:“你不爱我!在你爱的天平上,我连你的父母都翘不起来,更 何谈你会为了我赴汤蹈火呢!” 郭开贞像要被撕成两片般的痛苦,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王雨伏在桌子上啜泣着。 郭开贞终于下定决心:“王雨,我毕竟比你大两岁,接触的社会面比你广的多, 我知道人不论是什么原因离家的,但首先得解决吃饭问题,你说咱俩一没文凭二没 技术,连一个月也用不了,不是灰溜溜地跑回来,就是在外面饿死,因为咱们那时 可是外地人呀,你没见咱这里的人怎么对待外地人的吗?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呀, 到那时没有一个人会白送你一个馒头的!咱们得从长计议呀。”王雨抬起头来逼视 着他:“怎么个从长计议法?”郭开贞:“弄文凭咱们已不可能,可咱们正是学技 术的年龄,为什么不学技术呢?反正咱现在还小,熬上个三年五年学出徒来,咱们 再走也不迟呀!”王雨痛苦地脸阴得铁青:“你这是乖哄三岁小孩呀!书上的人为 了爱情流落他乡丐讨度日并不觉得痛苦,因为爱情就是他们的盛宴!因为只有在这 种困苦中才能彰显爱情的神圣!可你却在悬崖绝壁面前胆怯了!不敢攀登上去摘取 崖顶绚丽的雪莲花!你是懦夫!你滚吧!你不值得我爱!” 郭开贞急得跳起来:“王雨!你冷静点!咱们得从长计议呀!”王雨:“只有 懦夫才会冷静,才会规避危险苟延生命!勇敢浪漫的人总是让自己的激情梦想驾驶 着一往无前,头破血流也不后悔!你走吧!你不配我爱!”郭开贞被她的豪情震慑 的一时矮了三分,不知所措。王雨深恶痛绝地瞪着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像激光一 样把郭开贞化作一缕青烟从眼前消失了。她忽地站起来走到柜台上拿起一把水果刀 低着自己的喉咙说:“你要不走我死给你看!”郭开贞生怕她盛怒之下干出傻事来, 急忙说我走我走!就走了。 王雨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她多想郭开贞像书上的男人一样慨然地说:“你死吧, 我也马上死!”她就会忘了郭开贞刚才的迂腐,听从他的安排,发疯地拥抱他!而 现在他的离去还证明他是猥琐的! 她疯子一样扑回原位,一杯一杯地把剩下的半瓶酒往肚子里灌,因为瞬间她人 生的大厦坍塌了,她压死在了绝望的废墟下面。她觉得她所读过的所有的书里女主 人的不幸与她的相比轻如鸿毛,从此她再不看书,因为她觉得她的机遇是一本活着 的书中之书:身在黄山还用到别处看云吗? 她觉得胃里窜起了火苗,她的心狂喊着烧吧烧吧,把我连同压着我的绝望一块 儿烧掉吧!她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酒,犹如纵火的疯子一瓢一瓢地往火上浇油,看 着火苗步步窜高,看着火势四下漫延而手舞足蹈;她同样沉浸在破坏毁灭发泄的快 乐里——既然没有爱情,要什么生命呢?人生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爱情吗? 终于酒瓶里倒不出一点儿酒了,这就如赌兴正浓的赌徒遇上了停电,焦急地在 黑暗里喊:“点洋蜡!点洋蜡!”她同样拍着桌子喊:“上酒!老板!上酒!”老 板娘是个聪明人,知道劝她是劝不住的,可又怕她喝坏了,就用酒瓶灌了凉水递给 她。老板娘知道人的酒喝到这个份上,舌头再也分辨不出酸甜苦辣了。可老板娘不 知道的是这一杯杯水灌进肚里同样是酒。 这火直烧的天昏地暗。她觉得自己像烟一样升腾了起来,被一股浮力浮托着, 摇摆不定。又被一股吸力吸着,流出了酒店,流到了人流里。觉得自己是个虚体, 人们可以自由穿过。她忽然明白这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肉体已化成灰了!那自己 的灵魂又要到哪里去呢?······它这是要到忘川上去喝王婆的迷魂汤。是呀, 如果我忘不了今生的事,变成了鬼还不是白搭?因为记忆像讨债鬼一样直从阳间追 到阴间!是的,我要赶到忘川上去讨王婆的迷魂汤去! 嘿!这些长着两只射光眼的铁甲虫不是汽车吗?它们怎么飘飘忽忽的?怎么和 我一样飘荡着?莫非它们也有生命?现在剥去了肉体和我一样在阴间游荡着?嘿! 可真好玩呀,它们从我身上穿过去,像影子穿过影子,这是阳间人与汽车从来不会 发生的事呀!嘿!真好玩,那我就玩一会儿吧,不然一会儿喝了王婆的迷魂汤,可 什么也玩不上了!哎,真奇怪,我烟一样的魂魄怎么会落在地上?像一团浓雾粘在 地上。哎,奇怪,我的魂魄有了排斥功能,竟然能把想和我混为一体的汽车,或者 想穿过我的魂魄的虚体排斥着从一边擦过去。嘿!竟然能把飞奔的汽车的虚体推的 停了下来!噫,车里还有人呢!鬼还会开车?唉,怎么一切都暗淡了?是不是王婆 给我喝了迷魂汤?可我还没到忘川呀!······哎呀,我得看父母最后一眼! ······ ·········· 脑壳像断裂时的冰层一眼嘎嘣嘣脆响着,裂纹像蛇一样一窜一窜向前蜿蜒着。 王雨疼痛地叫一声睁开了眼睛,懵懂了半天才发觉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正骇然, 卧室的门迫不及待地敞开了,苍老得她几乎不认识的母亲定定地站在门口,显然是 被她的惊叫吓进来的。紧接着同样苍老得她几乎不认识的父亲,像火烧屁股的人愤 愤地推开挡路的人一样把母亲推在一边,也定定地站住了。但这只是片刻的时间, 接着两人像去抢蛋糕的小孩一样争着向她奔来,几乎同时双手托床,脑袋俯向自己, 眼睛恨不得钻进她的眼睛里。嘴都半张着,像专心致志的钻工干活时无意识地半张 着的嘴。王雨像大难不死,重见亲人般大哭起来。母亲急忙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哄她 不要怕,像小时候她被雷声惊醒大哭时,母亲急忙把她抱在怀里乖哄她时一样。父 亲的双手像两个都有火烧眉毛的事,却偏偏迎面相遇在窄巷里,互相躲让而又互不 相让地推搡成一团的人一样,又搓又绞又扭,双脚杂乱躁动地在地上踏得一片响。 母亲愤愤地冲父亲喊:“你还舍不得那八千块钱?女儿就这样丢了命,我可跟你没 完!”父亲就对王雨说:“雨儿,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你去上班吧,你总得学 会工作挣钱呀,父母是养活不了你一辈子的。再说工作上了你的眼界就宽了,就不 这样任性地自寻烦恼了。” 王雨点了点头。因为她已经万念俱灰,活着只是为了让父母开心,父母让她怎 样她就怎样。现在她很后悔父母当时没有提出让她读书,要不然她也会读出书来的, 自己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但这能怪父母吗?只能怪自己当时万念俱灰!是的, 万念俱灰,——世上最可怕的事,因为这样的人活着犹如行尸走肉。因为人活着是 需要燃烧的、需要点儿亮色的,可灰是没有了一点儿燃素的,可灰永远是灰暗的, 即使你用强烈的火去点燃它,它仍是如此。 可成为灰的人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心无旁骛,心无杂念,专注于某一点,这 一点是他的全部世界,注孔一样将他的生命灌注进去不漏一点儿。这种人往往能在 这一点儿上惊天动地。王雨现在就是这样,她把生命全部倾注在培训学习上,因为 这样父母才开心。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诺大个工厂只有她和培训师傅。这使 她很快成为徒工中的佼佼者,被师傅夸赞的对象——别的徒工嫉妒的对象。也就是 说她成了另一种焦点人物,可她对这一切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如同围在孕妇身边 的人,通过仪器注视着胎儿,而胎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一样。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