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夜色深沉,漫空飘飞的雪片笼罩着迷茫的小镇,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更鼓已经敲过了,远近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狭长的街道象 条灰色的蛇。 张仁茂是个夜游神。侄子张炳卿满十六岁了,张家那个卖竹伞、 竹凳、竹筐等器物的小店铺便听任他守着。张仁茂自己则做些上门工夫,如果遇上 话语投机的主家,又有两杯烧酒落肚,便往往忘了回家的早晚。 今晚,张仁茂有了些醉意,用竹杆横挑着几件做竹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 淌着冰棱雪水走来。在寒风里,他拉长声音随口哼唱着: “我生来是棵路边草,车轮子压得碎,马蹄子踏得倒,小孩子割去当柴烧,只 有那泥泞里的根蔸烂不了,年年见风发苗钻出来看世道!” 在街口的亭角下有一盏小油灯照着个小摊。小摊上只有几个货盘,里面盛着些 蚕豆、花生、瓜子。黄大香守着小摊,用一块围布盖着双脚,头上顶着件衣裳,上 面落满了飘转进来的飞雪,行人很少了,她便就着豆油灯做些刺绣工夫。 “这么晚还没收摊?我来帮你吧。”张仁茂在亭子边站住了。 “啊,仁茂伯,”黄大香连忙把踩在脚下的小火笼提上来,吹了吹,递过去, “还有点火星星,暖暖手吧──那边赌场的灯正亮着,没散局,我得再等一会儿。” 张仁茂朝赌场那边看了一眼:“天不公,地不道,有人哭来有人笑──听过这 戏文吗?” 黄大香觉得张仁茂又是有些醉意了,他平时也常这样信口编出些戏文来唱。 黄大香便抓起一把炒蚕豆说:“吃点,烘炒得还好──放下器具,进里面坐一 会吧──外面雪大。” “不了,”张仁茂没放器具,没进亭子,也没有走,顶着檐口上飘飞下来的雪 花站着说,“不是说人的食禄都有个定数?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吃过了头要短寿 ──他对我从来不肯开恩。” 黄大香知道他爱讲这种逗笑的话,也就说:“吃吧,几粒蚕豆短不了多少寿─ ─你那酒不能少吃一点儿?能改这毛病,说不定老天爷还会给你增寿呢!” 平时,黄大香也劝张仁茂少喝些酒。她是好心,很担心他招惹灾祸。对此,张 仁茂照例是一笑,接着把话扯开:“好吧,吃就吃,吃倒了这小摊让你哭天去!” 张仁茂一手接过蚕豆来,吃了一颗又一颗,象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 “外面站着冷,容易伤风呢。”黄大香说。 “一点不冷,正热着。”张仁茂吃光手上的蚕豆,准备走了,“饿鬼吃蚕豆, 尽说味道好──日后结帐吧!” “这也要结帐的话,我欠你的可算不清!”黄大香见张仁茂走了,又拿起针线 活坐下来。 张仁茂走了十几步,又折转身来回到小摊前:“香嫂,我跟你说,你别再打听 你男人的消息吧,你等不到他了。” 黄大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 “没指望啦,他早已经死了!”张仁茂说,“当时我没敢告诉你。” 黄大香没作声,也不十分震惊,但眼圈还是红了。 黄大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张仁茂在外地曾经见到过她丈夫。 那天,他们二人意外相逢,在饭店里吃了饭,喝了酒。张仁茂说了许多话,劝 她丈夫回家,可她丈夫只摇头叹气,最后才说出了真情:他已经入赘到一户小有家 业的寡妇人家,他再也无脸回来见乡亲,只能作异乡之鬼了。他不肯说出住址,并 嘱托张仁茂千万不要把见着他的事告诉黄大香。张仁茂讲了黄大香母子遭受的苦难, 还拍桌打椅地大骂了这个负心人一顿,只差没有打他,可他抱头不语,最后分手时, 他仅说了一句:“我在她母子跟前丧了良心,你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去还这笔孽 债吧!” 这些情况是张仁茂酒后说出来的。随后,当黄大香几次去追问他时,他又一字 不吐,只说那全是胡话,信口瞎说,因为他相信黄大香定会是秦香莲那样的女人, 一下狠心,千里万里也会去找的。 可实际上,黄大香后来失错也再没有向张仁茂问起过有关丈夫的事了。她想通 了,既然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又入赘了人家,那失去的一切便很难找回来;即使 能找得回人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他的心来。而且,她也理解丈夫有难言的苦衷,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丈夫大概通宵未睡。第二天,当她发现丈夫睡的枕头湿了一 截时,她就感到大事不好,丈夫这次出门恐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已经偿 清了丈夫绝大部分的欠债,当初却差点要了她母子的命,既然这难她已经遭了,这 苦她已经吃了,只要人不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丈夫不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强求? 即使回来了,让他感到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 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问,她知道这是张仁茂不便 说他男人已经决意背弃她们母子,所以,她只说了句:“死了?唉,全都是命呢... 他死了也免得我们两处相互牵挂... 我不想他了!” 张仁茂没料到黄大香竟有如此的平静。他了解这对夫妇日子一直过得很和睦, 平时从没见过有一句半句的争吵。现在看来黄大香是全知底里:丈夫绝情,妻子已 无意去深究丈夫的死活。黄大香是个明白事理,也能够认命的人。 “香嫂,你能听我一句话便好:我看你们母子太难熬。女人总不比男人,往后 的日子还长。”张仁茂见黄大香拿起了针线,象往常一样不想听这话,但他还是说 了下去,“我看李松福这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心地很好,这些年来,手头又宽松 了些,你若愿意和他一起过,孩子也决不会遭嫌弃的。” 黄大香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张仁茂一眼,仍又低垂下去:“你们都是 好心,我知道,可这事... ” 黄大香摇了摇头,便不肯多说话了,她也说不清。她只是感到,孩子的命运已 经给了她,她只能与孩子同呼同吸,她不能把这抚育孩子的责任再交给别人,即使 是人人都说好的男人。她深怕有个三差两错,苦了孩子。她现在已经铁下心来,只 打算尽她做母亲的心意了。 “你家华玉谁给照看呢?”黄大香决意岔开话题。这华玉是张仁茂的小侄女, 与石贤大小差不远,一直寄养在乡间的亲戚家,最近才接回来。 “让她哥哄着在家,该睡了吧。”张仁茂知道黄大香是那种主意一经打定便万 难说动的女人,他只得再次收起了这种劝说,“我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收摊吧, 天太冷。” “好呢──”黄大香目送张仁茂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再看看小火笼,火已 经全熄了,便自言自语着,“这赌场今晚怎么还不见散?” 这时,吴枣秀帮着收摊来了。她一跨进街亭,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叫嚷着: “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你在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赶紧收摊吧!” “石贤没闹吧?”黄大香问。 “能不闹?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也识了颜色, 这会才睡下了。”吴枣秀说。 这叫吴国芬的,是吴枣秀娘家的侄女,因父母都死了,无处收容她,吴枣秀只 得带她进了姜家。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 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 “哪能人人都象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 弹他一下。我只愁你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除非是... ”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 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过分了么?穷人家 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 不过一挑子,“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半句了──回家吧。” 黄大香还想等一等。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门,探出一颗脑袋喊着: “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应着,赶忙到挑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 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她,只交待:“别得罪了人,你那嘴... ” 为那段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线,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 罪了,说她傍着有钱人说不出一句公道话,还让龙嫂捎话给墨小姐,说越有钱,越 算计,人家说抵工价你就能抵工价么?既知道绣工不错,真肯给钱便大大方方给呀, 还用得着问多少么?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真精! 吴枣秀总是怨天恨地,郁气不发,她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显然过多激愤,黄大香 自然不会让龙嫂去传这些话,她只是担心着吴枣秀这张嘴会在什么时候惹出祸端来。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来,等着吴枣秀回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