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黄大香耐不住寒冻,收好了针线活计,油灯也快灭了,但她仍在亭角里等着吴 枣秀。这么久没回,准是吴枣秀那脾性惹出麻烦了。她打算挑上货担上赌场去找, 正在这时,吴枣秀踏着嚓嚓作响的冰棱朝街亭跑来。 “你也太死心眼,怎么不先回家去?”吴枣秀反倒埋怨起黄大香来,“冻死在 风雪里,我可收不动你这尸。” “我当你又惹事了,去这么久。”黄大香悬着的心放落下来,挑起担子说, “走吧!” “能出什么事?瞎操心。”吴枣秀接过黄大香肩上的担子,“让我来吧,你掌 着灯,走前面──这钱你拿着,回家再数好了。” “全卖出去了?”黄大香以为吴枣秀刚才在等生意,她接过钱来,“怪不得你 去了这么久。” “输家吃赢家的,不吃白不吃;赢家得来的是冤枉钱,也不心疼,骰子一掷钱 便来。”吴枣秀有几分兴奋,“这些有钱人,我这才明白,不骂他们不快活,只有 骂得他们哑了口,他们才肯罢休。” “骂谁了?你这嘴也是太厉害,有事没事都要惹是生非。”黄大香说笑她, “等着阎王爷来收拾你吧!” “那才干净,”吴枣秀也笑着说,“我还愁着见不上阎王爷,他给了我这条死 不得活不得的命,我正要找他评理去──那些有钱人,有火烤,有牌玩,要吃只用 叫一声,就不该先收拾了他们──你说他们谁不该骂?只是这回便宜了田伯林,反 倒让他赚了!” “保长赚你什么了?”黄大香不解。 “赚我什么?我把钱施舍给了他,”吴枣秀恨意不消,“他有钱,看不起人, 我没有钱,还更看不起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大香越发疑惑,“是保长欺侮了你... 还是少给了 钱?” “你不知道,别瞎猜,”吴枣秀不肯说出原委,“总有一天我得骂他个狗血喷 头才能解我的气。” “嘿,你这是为着什么事呢!”黄大香只能拿她的性情叹气了。 “不为什么事,就为他看不起人,”吴枣秀说,“天灭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才 好!” “各人有各人的命,”黄大香能够委曲求全,但并不绝望,她劝慰吴枣秀, “说不准你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何必无缘无故咒人?” 刚才在赌场里,吴枣秀觉得那些人的挑逗都不是好心,包含着侮辱、嘲弄和鄙 夷的成分,但也不能说她没有一点寻衅心理。她老记着上次在李家大院感受到的那 种居高临下的威压和冷漠,特别是田伯林劝慰帐房先生时说的那句轻蔑她的话。 “你以为那些有钱人是什么好东西?”吴枣秀带着好些得意而又不无神秘地说, “他们全是些馋嘴猎、打栏牯,闻到女人气息便厚起脸皮嘻笑,死命地纠缠... 嗨, 真是——呸,呸呸!” 黄大香皱起了眉头。她知道吴枣秀的姿色容易惹人注意,而那些男人们又真没 几个是正经的,她猜想吴枣秀刚才是与那些人斗嘴斗舌,抑或是打情骂俏去了,这 世界上贫困难受,凌辱难当,更有一层便是寡妇单身难熬,吴枣秀要寻人改嫁的心 思时有流露,在她那种处境里,也很难怪。可这种事要办成却有如登天,实在不易, 她平时的骂天骂地,怨人怨己实在也是因为无乐可寻。但那些有钱人与她吴枣秀天 隔着地远,怎么也不会生出真情实意来的,怕就怕她上当吃亏,“我看你呀,还是 别理睬他们为好呢!” “我可没有... 他多给的臭钱我一个也没要... ”吴枣秀咳了一声,“那个缠 魂索命的死鬼来了!” 在深巷的转弯处,一条黑影从雪地里向这边移过来,那是姜圣初。他骂开了: “你丢了魂,失了魄,你寻坟场找死地,没事做不能在家里挺尸!” 姜圣初走过来,横在路上,因为他的恶言恶语里带着刺,黄大香也不理睬他。 姜圣初从吴枣秀肩上硬夺过货担:“给我回家去!” 吴枣秀站着不动。姜圣初对黄大香说:“往后收摊,让我来给你挑吧!” “我自己能,把挑给我吧!”黄大香冷冷地说,姜圣初却不让,他挑着货担先 走了。黄大香拉了吴枣秀一把,小声说,“任他去!” 开门,进门,放下货担,这几个人都不肯说话。 吴枣秀连推带拖把侄女儿从床上弄醒来。这叫吴国芬的妹子大概是习惯了,揉 了揉眼睛,哆嗦着爬下床来,跟在吴枣秀身后出了门。黄大香提着灯笼赶上去送她 们,走过一条沾泥带水的过道,从一堵低矮的断墙缺口上跨过去便是姜家的后院。 吴枣秀回头交待黄大香:“什么话都别与那死鬼说。”黄大香只点了一下头,望着 她们进姜家屋里去了。 回来时,姜圣初还没有走。他见黄大香不肯说话,便几分懊丧地说:“我这人 说话倒大粪似的,可我没想着要得罪你呀!往后收摊的事我包下来便是了,你就别 见怪了。” “我哪能见怪?”黄大香说,“你也没什么得罪谁的,以后收摊的事就不用麻 烦你们家的人了。我家的事,我知道是得了大伙的照顾,感谢还来不及呢。” “也不用这么说,”姜圣初说话不拐弯,“我这会儿便是求你来了──这贱货 太气人了!我兄弟死后,有她吃的,有她穿的,她却不安生,这我能看不出来? 她是想着跳窝,想着飞天!“ “我可没听枣秀说过这话呢,真的。”黄大香不免有些耽心,她知道吴枣秀并 不是个安分的人,但黄大香护着她说,“你圣初大伯也知道,枣秀家没什么亲人了, 我与她到底沾着点亲戚关系,她帮我些忙,得请你包涵,再说,这妹子也可怜... 我去烧口水喝吧。” “不用了,”姜圣初说,“她帮你点忙,我答应过你,我姓姜的也知道好歹! 今晚不说这些。你知道我姜家祖上也是有来头的人家。这些年,我姜圣初比上 不足,比下还有余,眼见十年八年就能发起来,你说,她留在姜家有什么不好?她 从娘家带来一张吃饭的嘴,我也容下了,这不是我的恩德?前些天给她侄女做了条 新裤子,可我自家的妹子就没做,你说,她出了姜家门,这日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好 过法?有福不享,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你这些话也都说得在理,”黄大香不愿意与他争辩,便应付着,“我明天跟 枣秀去说就是了,我想她也会记住你这些好处的。” 姜圣初不知道黄大香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眼睛转了几下,突然“扑通”一声 跪下来,接连“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香嫂子,我求你作件好事呢,这贱货谁的 话都不听,可会听从你的,我先在这里给你下跪磕头了。” 这吓了黄大香一大跳,她慌忙说:“圣初大伯你快起来,别折煞人了──你有 话就直说吧!” 姜圣初从地上爬起来,掏心掏肺地说:“你知道,我家婆娘染上了遭磨遭难的 病,看情势,织布机子是不能上了,家里就剩枣秀一张织布机,孩子又接不上手, 她要生异心的话,往后姜家的日子就要命了!这件事我先挑明跟你说了,她想跳出 姜家大门,那是万万不能办到的事,就是得死人赔命我也不怕,决不会答应她!” 黄大香不免心寒胆栗。姜圣初是个毫无顾忌的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而吴 枣秀并不是个能够安分的人,她也有不肯说的话,也有不露端倪的事,黄大香疏通 说:“枣秀也知道,两张嘴跟你吃不能白吃,便是上我家来,也不敢误了织布的工 夫,她手脚勤快,可不是个偷懒的人呀!” “这个我知道,”姜圣初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来,丝毫不遮掩,“我跟你讲这 话的意思是,她要肯和我过,我当天当地起誓,如果我姜圣初不好好待她,就让我 遭雷打火烧,红炮子穿胸过肺!” “千万别起这种恶誓呢!”黄大香有些不解,“现在枣秀不是和你们一锅吃饭 吗?真没听她说过要改嫁的话,要不,她也不会把侄女儿带到你姜家来的呀... ” “我是说,让她和我合了铺盖,国芬呢,也正好给我家信和养着,过三五年再 成亲也行,我想来想去,就这办法好。”姜圣初坦白地说出来。 “哎──”黄大香连连摆手,“这话快别说了,让人知道了,不好听还不好看 呢... ” “这有什么不好听不好看的!人生在世不就是过日子?富人有富人的过法,三 妻四妾,嫖娼宿妓;穷人有穷人的过法,转房典妻的你见得还少?我怕谁笑去!” 姜圣初自有他的见识。 这话让黄大香听着难堪难受:“你家女人病了,可还是活生生的人... 你这不 是要气死她么?别说了,想想都是没良心的事呢!” “这病是什么病?这结果谁还算不出来?再说,不是这法也拴不住枣秀,枣秀 要走,这家人谁都不好活。这事就求你吧... ”姜圣初还要说下去,黄大香便特意 起身收拾家务,又抱起孩子来洒尿喂水,可姜圣初仍不肯走。 “明天我给你与枣秀去说吧,”黄大香被纠缠不过,最后答应了,“不过,你 该知道枣秀的牌气,你不能硬逼她,逼急了,她也是个不顾命的人──我答应说就 是了。这么晚了,你就回家去吧。” 姜圣初并不知道黄大香虽然答应了他,却是决不会去勉强吴枣秀的,他出门时 仍不歇嘴:“你把这件事给我办成了,我姜圣初不会亏待你的... ” 黄大香在心里想:他们这是哪世结下的冤牵孽障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