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大清早,黄大香正在厨房里生火作饭,有人进来叫了一声“姑妈!”黄大香一 听,慌忙丢下手里的锅勺走了出去,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娘家的亲侄子,但她不敢认 了:这是条牛高马大的汉子,名叫黄雪钦。此时,他满脸尽是尘土,头发有一两寸 长,象个刺猬一般;一件没扣没领的棉袄用破布条束着,单裤又短又破。这简直就 是个叫化子。他径直进了厨房,打开那个破柜的柜门,端出些碗来,见里面还有点 剩菜,便取过来吃了:“姑妈,你好么?” “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这定是饿慌了,快歇歇去,我就给你弄吃的。” 黄大香见侄儿开口说话,才相信站在面前的人不是鬼魂,“你怎么弄成这个吓 人的模样?先去抓几把花生吃吧──你还没见到家里人?” “没有,路上跑了个多月,总算捡到一条活命回来了——算我的命大,一块去 的几个壮丁,两个开小差被打死了,其他几个上了火线,都没见回转,跑脱了的就 只有我一个。”黄雪钦一边去找花生吃,一边笑着说,“昨晚上就在人家的牛棚里 蹲了一夜,你看我这个鬼样子,谁能见了不害怕?谁也不肯让我进屋去!” 黄大香很快端来一碗鸡蛋汤:“先吃下吧,饭快熟了。” “不急,只要多少有点东西下肚,先通报个信息,便没有那么慌神了。”黄雪 钦三口两口,蛋汤便下了肚,“石贤呢?还睡着,起来,起来——你还认识雪哥么?” “让孩子再睡一会儿,别弄醒他来了。”黄大香说着又下厨房去了。 当黄大香再从厨房端饭进屋时,石贤已经爬了起来,正与黄雪钦玩得高兴,他 们在唱着:“瞿瞿瞿,当兵去,枪炮响,回家去!” “你也真是,还寻什么快活!吃饭,吃饭,”黄大香抱起石贤来,一边给他穿 衣服,一边催促黄雪钦,“快吃了饭,洗个澡,换件衣,好回家见你娘去!” “家里的人都好吗?”黄雪钦端起碗来一连连扒了好几口饭,问道。 黄大香没回答,象没听见似的。黄雪钦也不问了,低着头,一连扒光了三碗饭, 又咕咚咚地灌了两碗茶,算是吃饱了。他用手抹了一下嘴,玩笑地说:“要是说人 坏,那就都坏在一条上面:得吃饭,没人省得掉,如果人能省掉这一条,这世界上 就没有不好办的事情了!” 黄大香找出两件衣服来叫着黄雪钦:“你先去洗个澡吧,看这衣服能不能穿。”。 “这就算了吧,反正我在家里呆不长久。”黄雪钦懒散散地说。 “怎么,你还不安心呆在家里?”黄大香吃惊地责问侄儿,“你这次没把命丢 在外地不甘心么?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真不懂事!” 黄雪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石贤胖多了,来,雪哥给你一 样东西。” 这是一个用弹壳做成的口哨,在黄雪钦的口里吹起来,声音还很动听。石贤闹 着要玩,黄大香从黄雪钦手上夺过口哨,说:“我在问你,你这次回家,究竟打算 怎么过?” “姑妈,你就别操这分心了。”黄雪钦觉得话不好说下去,便敷衍着,“我是 说,用不上在这里洗澡——你看这衣、这裤,连一半也够不到,穿着男不男,女不 女的,还不如我身上的打扮,这是我用一套旧军装跟老百性换的,要不也逃不回家。” “你这油浸过,狗咬过的样子,让你妈见了不心疼?”黄大香说,“我给你去 借套衣服来──” “不用,借了人家的得还,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打扮出个好摸样来,再说,谁不 知我是顶壮丁出去的?”黄雪钦站起身来,“我先回家一趟。” “慢,”黄大香让侄子坐下,“你说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向外溜?” 黄雪钦见不能回避这问题,干脆敞开了自己的想法:“家里我呆不下,只要把 我欠下的债清了,好好歹歹,是死是活我都得到外面去。” “债?”黄大香急着问,“你还欠人家多少赌债?不管多少吧,你也犯不着去 买命呀!顶壮丁能侥幸逃过一回,很难逃脱第二回的。雪钦,莫怪姑妈多嘴,你真 是不争气,这嫖赌的事你也能沾边吗?难怪你爹... 唉,家道眼看着败了下来,这 是老天在惩罚我们黄家人呢!” 黄大香说着,直摇头,直叹气。黄雪钦是挨了他父亲的一顿棍棒,负气顶了人 家的壮丁出走的。黄大香觉得再多嘴也不妥。可黄雪钦却怨气未消,他说:“我是 不争气,可我只有那么大的本事,黄家也只有那么好的风水。要说祖上也曾有过些 田地产业,那可不是你侄儿败掉的!天要降灾,地要遭荒,人要犯病,猪牛要发瘟。 父亲读了十多年书,却全没派上用场,作生意又拉下一屁股的债,从我小时候起, 日子就已经越过越难,四季工夫做下来,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吊命食,能说这家 业是我败下来的?到这时候,你骂我,父亲打我,我都活该,说我嫖,说我赌,我 也不敢争辩!可你该知道,邻村周家的大妹子与我一起长大,并非我不愿娶,也并 非她不愿嫁,父亲却嫌着她家门不当,户不对,硬拆散了这桩姻缘,他就不想想, 我们黄家的门户老早就塌了。结果是,她可怜,我没法。我与她有些来往是实,要 说这便是嫖,便该遭天罚,我也认下来,但凭良心说,她可没沾过我们黄家一点半 点好处,今生今世是我亏负了她,我只是在心里烦闷时才上过一二次赌场。我没欠 下什么赌债,可命里注定我赢不了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一顿棍棒打下 来,棒得我心碎,心冷了,我... 我... ”这条大汉子说着竟掉下来眼泪,“我不 怨谁,我只怨命!父母养育了我二十多年,我是欠了他们;还有周家妹子,我也欠 了她,她把心给了我,我却食了言。现在,我能够偿还他们的只剩下这条命了!上 次卖壮丁,得了十担谷,留给了父亲;这回再卖一次,得的款项可留给母亲;若老 天留我一条生路,还能卖一次的话,周家妹子的情也便清了... 我这一生一世就算 没牵挂,没后悔的了!” 黄大香听着,不断擦眼泪。侄儿的话都说在情理上,于是,便劝慰他:“人强 强不过命,命里注定了多少苦,多少难,也只能忍受了。你这次回来,千万不要再 走,你该好好地孝顺你母亲。她身子不好、为你顶壮丁的事,眼泪没干过,说到你 父亲... ” 黄大香哽咽着,说不完话。黄雪钦红着眼圈,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石贤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不时看看母亲,又掉头看看雪哥。 “姑妈,”黄雪钦也想安慰她几句,“你不用为我担心。人穷了,命不抵价, 反正来到这世上走一转,谁都迟早躲不过一死,现时在家乡我已经算不得人了,一 时一刻也无法过。你就让我走吧,若是有个时来运转,也许还能换个模样,真有那 时光,侄儿也忘不了你。” “不能去!”黄大香重重地说,“你不知道,你那卖壮丁的十担谷子活活要了 你父亲的命,再去,还不知道有几条命赔进去!世上哪有父母不疼子女的?你父亲 打你,是为你好。那次你一走,他简直气疯了,上托下保,跑尽了衙门,说尽了好 话,磕尽了头,十担谷子全花上还不够。他后悔,一心想着能见到你回来。 可是,就在上个月,不知他在哪里喝闷酒,晚上回家时,跌倒在长滩河的滩头 上,被山洪推卷开去十多里,死了!你... 你不要再送了你娘的命... “ 黄雪钦一听,脑袋轰然一响,“呜哇”一声哭起来。彭石贤见这情景不知所措, 用力摇着母亲,又摇着雪哥:“别哭,别哭... ”最后他也“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黄大香起身进屋,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布包,清点出十块银元,走过来对侄子 说:“你就听姑妈的话,在家里当个孝子,先去买几根香烛,上你父亲坟前磕个头 ... 往后得成个家才是,周家大妹子已经嫁人,就不要再去想这事了!” “大香姐──”吴枣秀进了屋,对坐在屋里的黄雪钦打量了好一阵,才认出人 来,于是又惊又喜,“这不是雪钦回来了么!” “回了。”黄雪钦勉强应了一声,便起身向里屋走去。他不愿让女人见着男人 的眼泪。 “枣秀,你有事吗?”黄大香问。 “我没事。你不是有事?你说让我去李家清了那笔利息钱,是不打算去了么?” 吴枣秀看得出这姑侄两个心情都不快活,她想调和一下气氛,便向着里屋说,“雪 钦,你姑妈总算把你叨念回来了,你怎么学新媳妇躲着不见人?” 在里屋,黄雪钦没有回话。 “去倒是要去的。”黄大香的手攒紧着那十块银元,想了一下说,“利钱还是 往后我自己去还吧。” “也好,这时候正是进货的当口。不如把钱留着。”吴枣秀又大声朝里屋喊, “雪钦,你躲着作什么,我问你,这一次你是怎么跑回来的──那定是阎王爷也厌 弃你了!” “没死便回来了——你看我这模样,阎王爷敢收留么?他能不怕!”黄雪钦到 厨房洗了个脸,抽了几口气,把情绪稳住,走出来对吴枣秀装了个没奈何的样子。 又说,“姑妈,我该回家了!” “好,该走了... ”黄大香把侄子送出门,一边叮嘱,一边将银元塞到他的手 上,“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