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正月里生意果然看好。二月过去,三月又来,黄大香的一点点存货快空了。 花生的进价涨到十四五元,但她对没收购到那担花生并不后悔,因为只这么大 的本钱,就只能做这么大的生意,本小利微,理所当然。让她高兴的是,她数一数, 算一算,又攒了十块银元。她把这钱揣在怀里,准备着去摆夜摊。 这些天,因为吴枣秀与姜圣初时常发生口角,言来语去,姜圣初把话影射到了 黄大香身上,似乎吴枣秀是受了谁的鼓动似的,所以,黄大香坚持不让吴枣秀帮手。 石贤也就只能跟着去守夜摊。好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有时晚上的月光还很明朗。 彭石贤与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街头巷尾追赶哄闹,捉迷藏,做游戏,玩得很 开心。黄大香既要照料生意,又要顾看孩子,总是悬着心。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受 到一种快慰和满足: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债款也在一天天地偿还,再过两三年,本 利就可以全清,那时,孩子也有八九岁,就该是雾散见青天了。 这时,李松福提着个面食盘给哪家去送夜宵,黄大香叫住他:“李伯,刚才从 你门前过,见你正忙着,没上你家,你送了面食回转时,请在这里落会儿脚,我有 事找你呢!” “好咧——稍待一会便来。”李松福亮着嗓子答应。 黄大香想,今天一定得偿清他那笔债款才是,即使是进货急钱,也只能另想办 法。黄大香望着李松福在朗朗的月色中急步趋走的身影,又生出“别是一番滋味在 心头”的感觉来。这李松福也怪,近几个月来,他似乎大方自在多了。也许,他本 不是个呆头呆脑的人,只是在她黄大香面前,特别是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才木讷无言, 手足无措。这会儿好了,他已没有了那份心思,人反而轻松畅快了许多。 黄大香想:唉,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吧,也是只能这样的了。 正遐想着,黄大香发觉小摊底下有些响动,便拿起灯来想看个究竟。不料几个 小孩哄了过来,大喊“抓住了”!藏在货推底下的一个小男孩猛地冲了出来,掀翻 了好几个货盘,花生瓜子撒了一地,黄大香“哟”地一声,孩子们见闯了祸,又一 哄而散。原来这是彭石贤与他的同伴们在捉迷藏。彭石贤闯了祸,不知母亲会把他 怎么样,跑到街道上远远地站着。黄大香招呼他走近来,他一动不动。黄大香弯下 身来,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把掉在地上的花生瓜子拾掇起来。 “这孩子怎么就光知道淘气!”黄大香见石贤仍站在街面上发愣,又觉得他可 怜,“快过来,妈不责怪你... ”彭石贤见母亲走出亭子,转身就跑。黄大香连忙 喊:“别跑,别摔倒了!” 这时,李松福刚好送夜宵回来,见这情景,便一把抱住彭石贤,彭石贤挣扎不 脱,拳打脚踢,弄得李松福一身尘土,差点把食盒子给踹落下去。黄大香赶忙过来 拉着儿子:“妈不责怪你,妈不责怪你... 别这样,看你把李伯一身都弄脏了... 你反倒哭什么呀!” 孩子怎么也哄不住,黄大香只得使劲抱着石贤回到亭子里,李松福也跟了进来。 孩子累了,黄大香也累了。黄大香把儿子抱在怀里,好一阵才让他安静下来, 说:“全身都汗透了呢... 你怎么一点道理也不懂?自己做错了事,反倒又哭又闹, 把李伯一身都弄脏了... 也真是淘气!” 彭石贤不说话,眼瞪瞪地望着李松福。 “幸亏没踢落我这食盒子,要不,明天我这生意就不好做了。”李松福憨笑着, “有了孩子,父母就别想图个轻松自在,不顺着孩子,还下不得场呢。” 李松福说的是本心话,黄大香也知道这是实情,但她蹙着眉头没有回答。李松 福的话更让她增加了原来的顾虑:孩子哪能一点也不淘气?万一被男人厌弃了怎么 办呢?不怕一万就怕这万一啊! 李松福却没有能觉察到黄大香这时的心理活动,见黄大香没说话,便问:“香 嫂,你说找我有事,是钱紧手么?” “你坐,坐吧。”黄大香让出凳子,抱着石贤站起身来,“石贤,你站一会, 妈给李伯去买点酒来,乖孩子,听话。” 彭石贤却缠在母亲身上不肯下地:“不,我不让你给他去买酒。” “你抱好孩子,我站着不要紧,”李松福见黄大香哄不住孩子,便说,“是遇 到别的什么难处了?你就说吧。” “不,不是,”黄大香只得坐下来,不知怎么眼圈却红了,“这孩子什么时候 才懂点事呢... 李伯,你帮我母子俩的忙不少啊。” 李松福认真地听着。 黄大香原想多说些感谢的话,同时也表白一下自己感情上的歉疚,可一临场, 还是觉得话不好说;见李松福站立一旁,又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有话也说不出 来了,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块银元来,“借你的钱实在太久了,这些也没加上利息 去──你数一数吧。” “就为这事?”李松福又感到有些失望似的,却没有抱怨。只说,“我这会不 急钱用,我... 你先拿这钱去还了别人的债吧,我说过借多久也不收利息的。” “还是先还了你吧... 往后有了急事还少不得再向你借的。”黄大香把钱递给 李松福,“你这份情... 我和孩子往后也是不会忘记的。” “你... ”李松福不知该不该把钱接过来,“这钱放到我家里反正也闲着... 我该走了。” “慢,这钱你拿去吧,别麻烦枣秀给你去送了。”黄大香坚持着。 李松福接过钱,又退回了两块:“也不该是十块──我吃了你好些花生瓜子, 你该扣除才是。” “李伯,都别说见外的话了,”黄大香把李松福留下的两块银元又推了过去, “你不计息,我便没付息给你,你要付花生瓜子钱,那不是让我付你的面食钱吗?” “这花生瓜子说好了是记帐的呀... ”李松福觉得十分理亏地嘟哝着。 “李伯,只有我母子对不起你──”黄大香拍着在怀里睡着了的孩子说,“唉, 许多事都是没法子... 你还是走吧... 我得等一会才能收摊呢。” 李松福拾起银元出了街亭,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香嫂子,也不能让我沾 你的光呀,这样吧,仁茂兄替你借的那四块银元就不用还了,那是怎么说我也不能 要的。” 黄大香一愣,什么时候张仁茂替她向李松福借过四块银元?她张了一下嘴,打 算叫回李松福问个明白,但她把话咽了下去。张仁茂绝不是随便扯人旗号的人,李 松福也不会说假,这中间一定有缘故。张仁茂总会说起这件事情来的,于是,她含 糊地答应着,让李松福走了。 又过了近一个月,黄大香家里的底货全空。这时花生瓜子进价继续上涨,而且, 货源枯竭,眼看着这小摊无以为继了。黄大香心里着急起来,张仁茂了解到这一情 况,就与侄儿张炳卿给她送去了满满的一担花生。他告诉黄大香说,这便是年前那 位山民送来的花生,当时,他向李松福借了四块银洋,自己凑了两块,余下仍欠那 位山民两块,那山民答应让黄大香脱了货归还,还说,不还也不要紧,你是从别人 手指缝里讨吃的人,比他还要可怜。 黄大香一时激动得要落下泪来:“你们真是实心实意扶持我这孤儿寡母,叫我 如何感谢得了!” 当时,吴枣秀在场,她一提起那次进购花生的事就抱怨:“你想不借人不欠人, 可是又不敢抢不敢骗不敢偷,你能打肿脸来充得起胖子么?” “我哪是充什么胖子?借钱的事让人心慌,利滚利,息加息,象块搬不动的石 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不想借还是借了,不想欠还是欠了,我们这种人家能充得 起什么胖子?我真是从人家的手指缝里接一口掉下来的饭吃,只是不算偷不算抢就 是了。”黄大香心情沉重地诉说,“今天大家给我的都是一份情啊!我实在是顶当 不起,更是偿还不清了... 为人一世,要做到情还情,债还债,不欠来生账,不留 子孙怨,实在是难!” “天长地久的,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谁亏了谁,为人只要心正,香婶你就别 无端地作难自己吧,”张炳卿少在人前说话,这会儿却插进话来:“这有什么不能 安心落意的?现在世道越来越坏,吃苦受穷的人全是些本分人,不互相关心帮助还 能那么着?难怪黑雷神大叔说,他要去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我看这话没错... ” 张仁茂在一旁制止侄儿:“炳卿,你有多少话得在这里说,家里就没事做了? 回去吧!“ 张炳卿见伯父开言,便习惯地一笑,顺从地走了。 张仁茂开导大香嫂:“你别想那许多了吧,在这个世界上,人都少不得你帮我, 我帮你的,大家都是相互扶持着走。再说,你也没少帮过人家,说不上亏心亏意。” 黄大香低头不语,她在想着自己为人的遗憾:就如对待李松福,能说一点不亏 心,不亏意么?李松福实在是个老实人,这欠下他的这四块银元到底该不该还呢? 她的心里又生出许多的惆怅来。落在这情与债编结的罗网里,黄大香感到十分犯难, 有时情便是债,债便是情,有时清了债,却又负了情,这情与债,究竟何时能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