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张炳卿与姚太如已经有过好几次深谈。他完全接受了姚太如的看法:要改变眼 前这世道只有共产,共了产,人才能平等;平了等,世界才会真正太平。而要成就 这桩大事,一个人、几个人自然不行,非把大多数的人集合到一起不可。张炳卿相 信姚太如、仇道民他们都是早就连通一气,有了组织的,他也知道那次李青霞等人 正是奔共产这个目标而去,所以,他向姚太如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他希望与这些人 站在一起,坚决走共产这条大道。他不惧怕这条道上的任何艰险,—个整日里躬腰 屈膝爬在地上编织竹器的小篾匠能有什么顾忌?在姚太如的房子里,共产党的组织 正式接纳了他。从此,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与一个远大而崇高的目标联系起来了,即使是同样的篾匠 活计,也不象是原来那样一种无可奈何,毫无希望的生活重负,即使是同样受苦受 累也不象以前一样觉得枯燥乏味、茫然孤独和愁闷无解了。他一边编织竹器,一边 哼着从夜校学来的那首新歌:“快来,集合了,快来,集合了,我们要组成一支铁 的大队伍;集合起来,集合起来,集合成一条新的长城... ” 看张炳卿那快活无忧的样子,象是忘了还有件相亲的事。前些日子里,他与伯 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互相较劲:两人都少言寡语。重活,张炳卿争着揽下来;吃饭, 张仁茂把好菜留给侄儿。有时,张仁茂干脆坐到后门边喝几口老酒,就去蒙头睡了。 而这些天,张炳卿变了,他唱进唱出,还找出些无关痛痒的话来与伯父说,可就是 只字不提去相亲的事。 张仁茂失去耐烦心了:这个兔崽子,他是拿定了主意不听我的话! 这时,彭石贤、张华玉等几个小孩来了。他们先是让张炳卿教唱歌,唱了一遍 又一遍,唱够了,又死缠着张仁茂,非要他讲故事不可。张仁茂不答理,他们便把 放在地上未编织成竹筐的篾片弄得乱七八糟的。张仁茂见状,立刻吼起来:“走开, 走开,你们就知道烦死人!” 张仁茂本来是最喜欢孩子的,也爱逗弄他们,平时孩子们在他头上洒尿,他也 从不上火,反倒笑嘻嘻地。今天这一吼,吓得孩子们四散奔逃。张炳卿知道这是为 什么。他决心与伯父好好谈谈,便带着活计坐过来,说:“伯,这都是些不懂事的 孩子呢,你犯得着生他们的气?至于另外的一些事情,你也用不着操心,何必烦了 自己?” 张仁茂还没发话,吴国芬兴高采烈地跑进屋来。她亮着嗓子重重地叫了一声 “张伯伯”,便转过身亲热地对张炳卿说:“炳哥,我姑妈答应我去上夜校了!这 事还亏得李墨霞老师为我说情呢,往后你就每天等着我,我一忙完事情便来邀你去 上学,你说这样好不好?” 张炳卿偷偷地望了伯父一眼,见他绷紧着脸,甩下手上的竹筐进屋里去了。 张炳卿只得含糊地应着国芬:“这... 自然好,不过,不过... 你姑妈真答应 了?” “我就知道她最终还是得答应的,为什么不答应?偏是你多心!”国芬见张炳 卿没有吭声,只猜想他是碍着他伯父的面,放肆不得,看他那耳根都红了呢。别人 都说张炳卿象个大姑娘,实在是比大姑娘还不如,国芬便侧转身子,用手使暗劲推 了张炳卿一下,“我跟你说,往后你每天都得等着我,我一有空闲便来找你。 如果你有什么别的事也一定得叫我一声,比如贴传单什么的... 我问你听到了 没有——你伯走了,啊?“ 张炳卿知道国芬这是在有意逗弄他,真不敢回话,只说:“你不坐坐?” “坐什么!有你伯在,你便是只老鼠似的!”国芬斜着眼向张炳卿噘了一下觜 唇,笑着跑了。 张仁茂从屋里出来,瞥见侄儿正在愣神,叹了口气,又坐下来拿起竹筐,但他 编织不下去了。他叫张炳卿:“进里屋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张仁茂叭嗒叭嗒了几口烟,丢下烟杆,低着头,看也不看张炳卿一眼,只管滔 滔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是不愿听我的唠叨了!你嫌我操心多了,是我让你心烦 了。可我还得说几句:这世上的事能有几件真由得了你自己?我是过来人,见过历 过的事情多了!天底下的路太长,人的日子却太短,有些机会一旦丢失便很难再找 回来。我这不是后悔自己走错了路,也不是说眼下你走的路就一定是错,要不,你 常常半夜不归,外去串朋串友,我能不吭一句声?我猜得出你们在干些什么!那姚 老师半晚在门外学猫叫,招你去贴传单,你当我真睡着了?这一切并非我心里不明 白。但我全都依了你!我这作伯父的只想顾着你,并不想碍着你。 可你现在人大了,二十多岁还不愿成个家,时光一晃便是三十、四十的,到那 时,下山的太阳不等唱歌郎,一旦事情弄结成了团,会更分不出心思来,那时再提 成家的事就晚了。有一点你该知道,张家三代就你一根独苗,这些年我一直老守在 你兄妹俩的身边,一来是为祖宗尽孝,二来是为你父母尽心,三来是为你们尽力。 现在,我为你作主找了个女子,看你这样子,你定是不想要了!这也没有办法, 算我白费了许多年来的心血... 既然你亲也不肯去相一相,有话也不愿意跟我讲, 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可以撒手离开了你们。我这几根骨头是不用什么人收捡的,我从 来没想过自己要怎样收场,到了收场的时候,怎么都一样,都没什么要紧的,你该 知道你伯是这样一个人!“ 张炳卿原来想好了许多的话要去说服伯父,但这时他却开不了口。他是个重情 重义的人,从没有听伯父对他说过这么锤心捅意的话,他也还说不出超越伯父这种 传统意识的道理来。他想,要象姚太如那样单身一人无挂无碍地自由闯荡是很难办 到的了。如果此时张炳卿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走一条探求人生新境的道路,那他就会 立刻应允了伯父的要求,事情便简单多了。但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眼前这条路上的 风险,前天晚上他从姚太如那里出门,就发现警察所有人盯在学校围墙边,看来当 局不抓不问只是表面上的虚假现象。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牵累更多的人呢?再 说,他现在思想上、感情上的负担已经不轻,也实在不愿意再背上妻室儿女的包袱, 有时,他确实很羡慕姚太如的洒脱自在。当然,属于姚太如的那一份曲折的情思他 却无从知道。张炳卿见伯父起身欲走,只能说:“伯,侄儿有了错处,要说要打都 行,可你怎么... 怎么说要撒手离开我们不管的话呢?” “你还让我怎么去管你的事?你伯就只求你成个家这还不行呢!”张仁茂竟然 洒落了两颗泪珠。 “我是想,世界上不愿成家的人也不只有我一个... ”张炳卿本想以姚太如为 例来说明除了家,还有国,除了“孝”,还有“忠”这个自古以来就能通行的道理, 但张仁茂误解了,以为是拿他的经历来作挡箭牌使。 “你还不知道你伯的无能无用,不孝不义?你现在拿这话来抵触我有什么用处? 我只是让你成个家,我这当伯父的还能为你操持些年月,也不用碍着你去作什么事 呀!” 张仁茂说出这话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他原来是想找个安分的女 子拖累住侄儿,不让侄儿走自己执意选定的生活道路。现在看来,这是办不到的了。 他转念一想,也不忍心太委屈了侄儿的心志,只求侄儿能成个家,把香火续下来, 他情愿为这个家操劳,可是,侄子竟然连这一点也不肯答应他! 张炳卿听了伯父的话,半晌不能吭声。他被伯父这种至深至切的关怀感动了, 这实在为难,可又一想,这世上到底是有家有室的人居多,生儿育女是自古皆然的 事,哪能只想着自己的轻松洒脱?他动摇了,终于应承下来:“伯父,我也是怕给 你添了累赘,既然是这样,我求你还是托人先去与秀姑妈说说为好,如果她家愿意, 那就与国芬定下来吧,国芬人也不算小了。” 这回轮到张仁茂好一阵不能回话了。他早就知道,要论情份,侄儿迟早会说透 这一句话的。刚才国芬来这里时,张仁茂就耽了一分心:张炳卿是心大志大,而吴 国芬则是心高气高,他们两人在一起当然会过得下去,可是,万一遭险遇难,那就 恐怕两个人都走不回来!张炳卿已经两次去过黑雷神那里,他们是有意合伙联手。 张仁茂正是为这事担忧,但他只能从旁劝说侄儿:“孩子,你得想想,国芬没有父 母,连兄弟也没有。你知道你现在正做些什么!何必一定牵上她?如果找个别种心 性的女子,让她安安稳稳地为你操持个家,你伯还能替你顾看好,你说这又有什么 不妥当的地方呢?” 伯父的话很实在,张炳卿也知道,国芬人生得活泼,也很聪明,甚至还有着超 过自己的勇气和胆量,他干什么事情要想瞒过国芬是不可能的。而另一方面,他现 在却见不到国芬办事的沉着,只以为她干什么事情都无所顾忌。张炳卿既然是为着 顺从伯父的意愿而退后了第一步,这第二步也同样站不稳,他一咬牙,一转念便干 脆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一切想法:“伯,我全依着你就是了,哪天有空闲,便哪天去 周家看看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