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夜深人静。黄大香洗净了手和脸。许多年以来,在临睡前,她从未忘记过给青 石神续上一柱清香。今晚,她又虔诚地跪拜在神灵面前:这是她的心曲得以倾诉的 时刻。 幽幽的香火映照着红绸包裹的青石神,也映照着黄纸写的寄名签。听着孩子在 睡梦中送来的平稳而安祥的鼾声,黄大香感到一种宽慰。她对在冥冥中降临的神灵 感恩载德。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精神的支柱。石贤快满七岁,今天正式上学了。 这些年来,在风霜雨雪的街头亭角里,她熬着长夜的饥寒,耐着夏日的暑热,守候 着每一名可能到来的顾客,期盼着每一份利薄的生意,如蚂蚁觅食,如蜜蜂采蜜, 她偿清了丈夫留下来的旧债,归还了新贷的高利本息,也租下了眼下这个营业的铺 面。虽然她变卖了夫家和娘家给她的所有器物嫁妆,(其中包括了她祖母临终时留 下的一对金戒指。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一切重新攒聚回来,使她有颜见先人于地下, 这希望仍然渺茫。)但眼下母子两人的日食算是有了着落,石贤也可以同别人家的 孩子一样去上学读书,她就觉得所有的辛苦操劳,忧虑熬心都得到了报偿。 黄大香相信天公地道,神灵明鉴。她只求凭天凭地凭良心去寻得生存下来的一 碗饭,一口水。因此,她遇事总不愿亏负别人。富人、穷人,得势的人、倒运的人, 在她眼里都一视同仁。常有些衣不遮身,食不饱腹的人从她这里得到过真挚的同情 和帮衬。她刚来小镇时,手头较为宽松。隔壁姜圣初卧病不起,举家哀哭,靠着黄 大香的救助才度过了难关;黄大香倾家荡产,姜圣初替她拍卖家什物件讨价还价出 了力气,最后,他看上了剩下的两条长凳,黄大香便爽快地相送了,而自己只得用 砖头搭床。黄大香最大的债主李家大院算重了她一笔利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 还债时的情景,但她不愿让帐房先生为难,她相信那是忘记了过帐,也就无争。李 墨霞借给她的私房钱不计利息,黄大香为李墨霞做了好些针线活也就不肯收取工钱。 张仁茂与吴枣秀有恩于黄大香,黄大香总是念念不忘,她视张仁茂为兄长,视吴枣 秀为妹妹,如有机会,她绝不会不予回报。 只有一个人让黄大香不安,那份情意让黄大香难却又难堪。这人就是李松福。 李松福不声不响搬走饮食店,只是为了把门面让给黄大香。自从黄大香明白地 拒绝李松福那份痴情之后,李松福便少有来往,见着黄大香象做了亏心事一般,言 语更少,但他那痴情末灭。李松福搬到街口上,房价加了一倍,而改装门面又花掉 了一些钱,还停了好几天业。开张营业那天,黄大香与吴枣秀去道贺,李松福没人 帮他办茶待客,他本想免了这事,但既然有人来了,还燃响了鞭炮,他只得每人免 费供一碗面条。不料这消息一传开,相识不相识的人都来了。李松福是个老实人, 只得勉为其难地供下去,结果他哭丧着脸,眼见着把存货吃光了。黄大香心里很不 好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一个小镇的面食店,能摆两张三张台子就绰绰有余, 根本用不上这么个大铺面。可现在要让他更换门面很难,不该花的钱已经花了;不 换呢,也很难,这房租还得长年付下去。黄大香见李松福那疲惫不堪的模样,心里 疼了,她担心着这样下去会不会闹出病来,那可不好半呢。 不幸,黄大香这预感应险了!开业不过三五天,李松福染上伤寒,躺倒爬不起 来。一个外地人,无亲无故,左邻右舍的人照看一次只有一次,他的病情日见深沉。 黄大香去看望了两次,见这情景,便跟吴枣秀说,李松福可怜,也有恩于她(她不 能说有情于她),这种时候不照看好他,实在说也是昧良心,但常去又不便,需得 求国芬每天去送几次茶水汤药。吴枣秀答应下来了,可前些天国芬探望回来说,李 松福病昏迷了,尽说胡话,听着很吓人。第二天一大早,黄大香只得又去了李松福 那里。 李松福躺在床上,黄大香上前叫了好几声“李伯”。李松福只是闭着双眼,嘴 里呢喃呓语。黄大香轻轻地探了探李松福的额角,觉得很烫人。黄大香俯身问李松 福说些什么。李松福并未清醒,只听得些不连贯的语句:“... 让我回家.. 池塘 ... 妈... 我回、回了... ” 黄大香听说过李松福的身世,他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山西省。六岁那年,他家 的世代仇人买通一伙土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洗劫了他一家,刀砍枪杀之中, 他母亲捂住他的嘴,慌忙将他从一个狗洞里塞到围墙外面,随后,他就只听到母亲 的一声惨叫,当那些土匪赶到门外来搜寻时,幸好小李松福滑落到池塘里,塘边的 草丛掩护了他,让他逃得了性命。为躲避仇家斩草除根的追杀,随后,舅父将他带 离了家乡,十二岁那年,舅父送他去一个小城镇的食品店当了学徒。 没过几年,他在一次送货的路途上被一支溃退的部队拉了民夫,他随着这支亦 兵亦匪的队伍流窜了好几个月,有位同伴拉他逃跑,但就在他们逃跑的前一刻,那 个矮胖子团长抓回两个逃兵,并亲手将他们枪杀在李松福等人的脚下。从此,李松 福再不敢动逃跑的念头了。胖团长让他侍候身边的两位姨太太。又不知随军队流徒 转战了几千几百里,正当他们渡过一条大江,立足末稳时,突然发现被包围了,经 过一夜火拼冲杀,第二天才发现那位团长已抛下两个姨太太落荒逃跑了。 李松福给两个女人挑着细软衣物,随她们走了一程,来到一个小车站后,她们 便各奔东西,竟没有打发李松福一个铜板,他只得打工乞讨,才流落到了这个青石 镇。远在异地他乡,身无半文,本来就有家难归,更何况李松福是无家可归呢,既 然有人愿意收留他,他便落下脚来了。他跟黄大香叹息地说过一句话:“我离开老 家时,只见到母亲满身血污倒在围墙下的狗洞旁,不知道后来邻人们把她埋葬在哪 里。我没能够去她坟头上磕个头,至今还让我常遭恶梦呢!” 黄大香想,这一会李松福定是陷在恶梦中了。黄大香推了推李松福,决意叫醒 他:“李伯,醒醒,是我给你送药来了,醒醒吧,醒醒... ” 黄大香忍不住流下泪来。好不容易,李松福才睁开了眼睛,他失神地望着黄大 香。过了好一阵,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你啊... ” “我是黄大香,我给你送药来了,你得喝了呢!”黄大香抹了一把眼泪,把药 端了起来,“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 ” “怕过不去了... 我也没牵挂... ”李松福摇了摇头,又昏迷不醒了。 这时,黄大香着急了,她已顾不得那许多,慌忙爬上床沿去,跪着扶起李松福 的头来,靠在自己的胸前,一点一滴地把药喂了下去。 就这样,过了几天,李松福的病情慢慢的有了些好转。今天,黄大香去送药时, 李松福能坐了起来。他服过药,望着黄大香,感激地说:“香嫂,是你救了我的命 ... 可往后,往后你别再上这里来了!一个外乡人... 如果真给你惹出闲话来,那 是害了你... 我是没好命的人。” 黄大香听着,却无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呆坐了老一会。黄大香给李松福收 捡了这些天来房子里弄得七零八落的物件,又给他生火作好了饭菜,但始终想不出 一句妥贴的话来。最后,黄大香还是起身离去了,临走时,只带走了李松福几件需 要洗刷的衣服。 李松福的这分真情实意黄大香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李松福为人的诚实憨厚黄大 香也能完全信赖,但是,黄大香能够应承许诺自己的感情么?她明白什么叫女人。 女人一旦嫁人便属于了别人,这是她有过的经历,也是她见过的女人共同的命运, 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独立人格的社会。即使李松福的心眼再好,不嫌弃她带去的孩子, 她也会多一份做妻子的责任,至少也会多余了一个自己,而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生 命的全部付予了儿子。母子俩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无根无蒂,走过的路是那样艰 难,要走的路依然莫测,她怎么能够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呢?李松福也是同 样命运的人,他们可以在一定的情景中相互同情,相互帮助,但他们都没有能力给 对方提供可靠的保护和依托。 黄大香跪伏在神灵面前,也是跪伏在生活的现状面前。社会的运转把她推挤压 抑在遭屈辱、被损害的地位,就象从石穴中生长出来的的一株草,生命力再强也只 可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扭曲地向外伸展。历史与环境积重于她的是奴隶的身心, 她在按捺自己情感,克制自己欲念的同时,也就不能不辜负李松福的一份深情了。 “菩萨保佑,”黄大香再次虔诚地祈祷,“求天地神明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 地长大成人,也保佑李松福能消灾免难,转危为安,我当永生永世不忘这浩荡神恩!”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