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为了顾及夫妻的名份,李墨霞每隔六七天要带孩子回家一转。有一次,已是傍 晚时分,她刚跨进家门,就正巧望见一个人影从里屋的廊檐下闪过,急匆匆从后门 出去,拐进小巷不见了,她可以肯定那是吴枣秀。当时,李墨霞没有出声,但从此 以后,她就绝少再进田家。 这不是因为她发觉田伯林已经背弃了她,而是她当了教师以后,可以从一个自 立的基点上去进一步认识生活,也可以在更宽阔的视野上选择自己前面的道路,她 觉得没有必要再看重那内容空洞的夫妻名份,吴枣秀的出现使她与田伯林之间好歹 是夫妻的最后一点情义也消失了。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勾起她对仇道民的怀念,她 后悔自己当时表现出来的软弱:不也有成功的抗婚者么?可惜不是自己,这是无可 挽回的事了!现在,不知仇道民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留下的诗句:“当星星被夜 雾遮没,/不要说它已不存在;/阴影聚集在心头时,/只能加重那一份情爱... ” 也许,仇道民真的至今也没有忘记自己吧!不管怎样,眼下与田伯林的事总该有个 了结。她不知道田伯林与吴枣秀的关系现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她几次去黄大香家, 吴枣秀一见她便起身告辞。吴枣秀是顾忌着她与田伯林这夫妻名份么?想到这里, 李墨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何不把自己的心里话挑明了告诉吴枣秀?让她与田伯 林早早成了事,或者自己也能够因此轻松许多吧!于是,她便起身去找黄大香,想 请她去传这个话。 彭石贤上了学。黄大香对李墨霞的来访很热情。以前,黄大香对李墨霞多少有 些敬而远之的意味。今天,李墨霞进门的时候,黄大香正在厨房擂茶,她的话就显 得亲近而又随便得多了,“墨霞来了么?在外面坐吧,我这就快忙完了,一会便来 陪你,正好今天乡下亲戚送来了些新鲜玉米,新鲜绿豆,我是早就该招待你这当老 师的了!” 李墨霞坐在外间的房子里等着。这房子摆设虽然简单,却收捡得十分整洁。 她发现那旧木柜顶上安放着青石神的神位,由于长年燃点着香火,青烟飘散, 香灰积满了一缸,那红绸与寄名签都已褪色,却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想:这真是 心诚则灵吧! 黄大香走出来,见李墨霞肃立在神位前,便说:“你也信奉神灵么?” 李墨霞象触发了些什么。她没有正面回答黄大香的问题:“你何不去莲花庵朝 拜呢?那是唐代修建的,至今已是一千多年了,那寺院才叫大呢!你如果去那里进 香的话,我倒很愿意陪同你去的。” “那你也是信奉神灵了!”黄大香感到一种宽慰,“你是许过愿心的么?” 莲花庵称得起这一带的名胜古迹。李墨霞在县城读书时就曾与仇道民相约,准 备前去游览一番,但由于婚事而辍学,她没有去成;仇道民后来到了山脚下,终究 因无心、无力爬上山去作罢。前次仇道民来小镇,曾意味深长地说过:“还记得相 邀游莲花庵的事么?那次我半途而返,往后恐怕也是永远想不到了!” “我真是想去偿个愿心呢!”李墨霞对黄大香说,“神灵果然有知,算我是在 践约了!” 黄大香当然不知李墨霞的心曲。她说:“那好呢,我早就想去烧炉香,给石贤 求个保卦——只是路远,得请人打轿,也得准备些花销,眼下还不能。” “那到时候,你可一定得邀我去啊。”李墨霞随后又问,“你家石贤呢?” “刚做完作业出门。”黄大香告诉李墨霞,“我一直担心他玩皮不听话,读不 好书,眼下看还好,一放学便急着做作业,老师交代的话特别关紧,只是不知在学 校怎样?” “在学校里也不错,成绩很好。”李墨霞让黄大香放心,“小孩子都免不了有 些跳皮,依我看,一点也不跳皮反倒不好呢。” 黄大香又拿来石贤的书包,取出石贤刚做的作业请李墨霞过目:“我不识字, 全亏你们老师操心了。” 李墨霞看了彭石贤的作业,答案全都正确,就是写得马虎。但今天李墨霞不是 为彭石贤而来。她注意到那崭新的书包,式样竟与她儿子重波的一摸一样。重波与 石贤不同年级,但同在李墨霞任教的复式班,平时上课,书包放在抽屉里,她没有 留意,这时她生疑了:“石贤这孩子聪明,就是作业时有一点赶忙赶急,字写得马 虎潦草一点,可这也不必过份去责难他——这书包是从外地买来的吧?” “是呀,这是枣秀送的... ”黄大香马上发觉这话回答得快了,又补上一句, “是她花了一块银元才买来的。”见李墨霞起了疑心,后面的谈话,黄大香便谨慎 起来,她觉得李墨霞不该这样鸡肠小肚。 “枣秀得闲时常来你这里坐吧?” “嗯,常来的。我们多少沾着点亲,再说,她心直口快,也肯扶助人,相熟了, 来往自然多一些。” “我也觉得她是个说话不拐弯的人呢——她在姜家过得好么?” “这没什么好不好。穷人的日子都是为着逃命,怎么都得过下去的。” “听说他们大伯婶子间不和,常有口角,这是姜圣初太过分了不是?” “也难怪,穷人气大呢,姜家现时老小六张嘴要吃,姜圣初不紧着点,逼着点 也就活不下去,他那性子是急躁了一点,可有什么办法?” “吴枣秀是想着要离开姜家么?” “... 你吃点瓜子吧,我再去给你倒杯水来。” 黄大香对李墨霞的问话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冷淡来了。但李墨霞还是把她与田 伯林之间性格的不调和,感情的疏远以及思想情趣的差异和盘托了出来,甚至还谈 到了离异的决心,听起来也让人觉得出自内心。 黄大香却回答她:“你们这些事情与外人讲也无益呢,不是都说清官难断家务 事么!” “我是特意跟你来说这些的。”李墨霞说,“你没看出来?每次我来你这里, 吴枣秀总是避开了我;刚才她也到了门外,一见我,就折转身走了。其实,我还很 想与她说说话呢,我们这夫妻的名份是不需要顾及它了!” 黄大香终于明白了李墨霞的来意:这是让她去当撮合田伯林与吴枣秀的说客。 黄大香想,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事!她知道田伯林与吴枣秀要好,但不相信他们 就一定做成了那种事,即使真成了事,那也不能说就是有了夫妻的缘份。如果一旦 把事情张扬出去,吴枣秀搭上性命也说不定。她连忙遮掩:“墨霞,你人比我明白, 可这件事你就糊涂了,吴枣秀决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也没有必要避着你,世上的 人,各有各的经要念。你这种话我可不能去传的,你也犯不上去跟枣秀说——墨霞, 就让我在你的面前装了这次大姐姐,听我的吧!” 李墨霞想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幼稚。既然自已到现在也不能和田伯林公开离婚, 却希望让吴枣秀与田伯林公开私情以求得解脱,这不是显得过分的自私与软弱么? 也许,她真是情愿退避,让田伯林与吴枣秀结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吧,但现时还毫无 可能。田伯林并没有想到要离开他依附的阶层,一旦离开,田伯林便不是田伯林, 他的身份,利益全都得丢弃。吴枣秀也没有提出过这一要求,她的偷情,只不过是 对爱情的一种勇敢无畏的奉献。 这一点不难得到证明,田伯林与吴枣秀在一起的时候,曾多次问过吴枣秀用什 么方法不怀孩子,怀了孩子又有什么好办法善后,吴枣秀却总不肯作答。 有一次,田伯林说:“枣秀,我真想你给我生个孩子呢!那一定是又聪明又漂 亮的... ” “那你就不怕把我们的缘份拉断了?”吴枣秀反问他,“如果一旦有了孩子, 我们的事还瞒得了人么?” “这话不过是说说,我还能为了要孩子把你丢了不成?”田伯林带笑地说。 “孩子迟早还是会有的,我不是个木头人;现在还没有,那是我的命大,也是 我们这缘份还没到尽头吧!等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你如果你真想要个孩 子,我也会给你生下来,只是你得设法养大他。”吴枣秀停顿了一会,又说,“要 不,就算你是没良心了!” “那不是瞒不过人了?”田伯林不解吴枣秀这番话,“到时候,你究竟会有什 么好办法拿出来呢?” “你呀,你真的非让我告诉你这办法不可么?那我就告诉你吧——这种事,女 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了干净!”吴枣秀的话说得淡然,却掩盖不了她内心 的不平,“山里断不了路,河里加不上盖,我会为你死得远远的,天不摇,地不动, 神不惊,鬼不泣,孩子呢,你可以寄养在乡下,这就什么人也碍不着,更牵连不上 你,你放心好了——就算日后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你还能不清楚?这种事情一旦 败露,女人万难活下去,即算肯赔上一条命,也得带上个淫妇的恶名;可男人就大 不相同了,人们在嘻笑中只说个‘风流’二字,眼馋的还羡你艳福不浅呢,在这世 上只见女人为男人而死的事,没听说过有男人为女人而死的理,你担心作什么呢!” 这话让田伯林目瞪口呆。吴枣秀却苦笑一声:“看你作出这个傻相来干什么? 我这是心甘情愿的呀!“ 象吴枣秀这样敢于反叛的女性,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早就接受了“女人不是人” 这一极不公正的社会判决! 多么可怜的小镇人!社会发展的滞后,思想观念的陈旧,决定了他们的悲惨命 运。看来,要摆脱封建文化的种种积重,要创造一种真正的美好生活,仅是希冀有 一场强暴的革命来更新社会结构恐怕远远不够,至少还得有好几代人来更新观念, 更新生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