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黄大香对张家的新媳妇周小莲抱有某些成见,她的侄子黄雪钦正是因为与周家 的大妹子相好,才弄得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为了帮助侄子成家,黄大香费尽了口舌, 都被侄子推却掉了,以至使得她娘家的家境日见败落。虽然黄大香竭尽自己的能力 在经济上给予了扶助,但杯水车薪,不见成效,黄雪钦至今还是衣不裹身,食不饱 腹。听说黄雪钦仍然与周家大妹子明来暗往,这就让黄大香怀疑到周家人的品性是 否正道。 张家的新媳妇却时常上黄大香家来。一则是,他们两家指门对户;二则是,娘 家也算是乡里乡亲。而且周小莲又简单质朴,格外地热情大方,她常常讲起在娘家 的一些情况,那里的山水与人情对黄大香来说既熟悉又亲切。有时,周小莲还不知 底里地讲起她的姐姐大莲,讲起黄雪钦,也讲起他们那一段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姻缘。 看得出来,她作为妹妹,是多么地为他们惋惜与伤感。 慢慢地,黄大香看出张炳卿与周小莲这对小夫妻并不亲热。结婚以后,张炳卿 下乡作上门工夫,常常三五天上十天不归家,有时回家一转又匆匆地走了,周小莲 独守空房的孤独寂寞也就不免有所流露。在黄大香家,周小莲常与国芬碰面,但她 不知道张炳卿与吴国芬之间那段感情纠葛,往往表现出一片纯真。比如,她望着国 芬,会忽然说:“芬妹,你那牙齿生得真好,又洁白,又整齐,比我的牙还好看呢!” 周小莲的牙齿,生得细密而铮亮,她露出牙来让国芬看。或者,见国芬作针线活, 她定要帮上一手:“这鞋底,前后该扎梅花针才好看,也才耐穿耐磨,让我给你扎 一只吧,反正晚上闲着没事。”吴国芬遇上这种情形,大多是借故离去。 但时间长了,旁边没人时,她也忍不住问:“张炳卿待你好吗?”周小莲笑了: “谁知道他好不好呢!男人来便来,去便去,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们得忙生 计,女人是吃闲饭的──难道不都是这样么?你能说他是好还是不好?” 国芬想:男人都是这样吗?张炳卿也真是这样吗?也许是!吴国芬产生了某种 共鸣:男人是太坏了!于是,她反过来替小莲着想:“你不准他到外面去跑,忙生 计,家里就没生计忙吗?你伯一人在家里,工夫还忙不过来呢!”周小莲仍然只是 笑笑:“这事得由他伯来管才是好呢。”吴国芬觉得周小莲为人太老实,根本摸不 着男人的心思。她说:“如果换上我,我可不答应他这样!” 吴国芬说的“不答应他这样”是指什么呢?如果真换上国芬,张炳卿的心思可 能瞒不过国芬,大概也不会瞒她,但如果说国芬能阻止着张炳卿不外去,天天守着 她,那也办不到,这时候的张炳卿可说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他向往的事业之中。 可能的情况是,国芬受张炳卿的影响,在时局变化的鼓舞下,两人同一条心,随张 炳卿去当个“压寨夫人”也难说。这一点,张仁茂没有看错。前些天,张炳卿回家, 张仁茂说他了:“你只顾着外面的事,撂下小莲不管,这也好吗?” 应该说,张炳卿并不是个暴烈性子,尽管他觉得这场婚事使他有愧有负于吴国 芬。闹洞房的那天晚上,国芬留下的那深情而幽怨的一瞥总是让他不安,国芬的身 影,国芬的音容笑貌,在自己有意隔离回避她的时间里反而更显得清晰,更显得切 近。但是,他无意迁怒于人。他感觉不到周小莲有什么好或不好。既然做了夫妻, 也就不应该冷淡她,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他希望能有个儿子来 了却传宗接代的责任,可是送子娘娘不登门,这事情一直没半点儿踪影。 真要说起来,在张家,盼孙子的比盼儿子的还要心切心愁。自从小莲进入张家, 转眼便是一年多了,张仁茂觉得这侄媳女儿实在是好,可就是见不到小莲的体形体 态有什么变化,这件事,作公公的不便过问,而小莲又从没有埋怨丈夫的话,小夫 妻的日子虽不亲热但还算过得平静。张仁茂也派不上侄儿太多的不是。 张仁茂这才想到,当时他去寻访侄媳也有疏忽:只注重了小莲的心性脾气,长 相模样与劳作持家。可娶女子首要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在这方面就有点令人遗憾, 小莲象她母亲一样,都没有兄弟,而她的姐姐也只生育过女儿,虽然不能因此就说 小莲生育不了儿子,但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又不能不让张仁茂担忧:总不会是老天 要断张家的香火吧! 好在一点,这种事旁人操心不到。对于小莲,黄大香与吴枣秀现在当面与背后 都说她不错了,就连国芬也同小莲相处得越来越好,她见着张仁茂时,坦然大方了 许多,这使张仁茂又能安心落意不少。 然而,一天,吴国芬气喘嘘嘘地跑进大香婶家里,告诉她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 “香婶娘,不好了,听说小莲的姐姐死了!” “怎么了得!”大香婶吃了一惊,“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 “据说是投了塘,也不知为了什么。”国芬忐忑不己,“小莲赶回娘家去了, 该不会... ” 黄大香深恐这事与她侄儿黄雪钦有牵连,一连好几天,她都十分关注各方传来 的议论。 有人说,这周家的大妹子既能干又贤慧,可就是只能生女儿,不能生儿子,因 为受不起人家背地里的指指戳戳,一狠心便投了塘;有人说,这女人真可怜,嫁了 个痴呆汉子,说他痴,有些事偏能管,说他不呆,打人却不知轻重,女人有做的, 没吃的,有受的,没说的,她想不通了,便只好求个一死了事;更有一些轻薄人想 当然,说这世界上男的全都不正经,女的也没几个不风骚的,十场人命九场奸,准 是被人逮住了,抵赖不掉,好事不常在,不如一死了却风流债──这大河小井有多 少寻死的便能够装多少,岂有装不下的道理?只可惜没个人给她作几天道场,恐怕 来她生也不得超度呢! 过了七天,黄雪钦上姑妈家来了。他消瘦了许多,脸色灰暗,象是大病了一场。 他坐在墙角落里,手撑着头,老半天不肯开口说话。 黄大香给侄子倒了茶,看那神色就知道他是在为周家妹子伤心,便只探问其他 的事:“今年的收成还好么?谷子早该收了吧?” 黄雪钦只是掉眼泪。 黄大香觉得侄儿实在可怜:“唉!看来,你爹当初确实是办错了这一件事,但 有什么办法?事情已经过去,再说再悔都已经迟了。” “姑妈,我是来要钱的,”黄雪钦突然开口说,“您给我十块钱吧。” “家里又出了什么祸事么?”黄大香感到突然,“你要这么多?” “死了人啦,得给周家大妹子念经超度,要不我也不得安然。”黄雪钦说。 “... ”黄大香不知该如何说话。 “这也是为了听你们的话,办了这件事,我便打算娶个只要能穿衣吃饭,生儿 育女的女人进屋,什么事就都了了。”黄雪钦仍是低着头说。 “你相中了谁家的女子?”黄大香问。 “谁家的都一样,只要谁愿意便是谁。”黄雪钦叹了口气,“你就别问这些了 吧!” “... ”黄大香想了好一阵,抽了口气,说,“好吧,你先找下个女子,我给 你凑上这个数,可眼下,我一时也拿不出这多现钱来。” “你侄儿来了这趟,”黄雪钦突然伏地一拜,额头瞌得一片青肿,爬起来说, “借钱也罢,讨钱也罢,也就这一次,你总得打发些我才走的。” “你这孩子!”黄大香赶忙拉住侄儿,“你怎么要这样做,这样说?你姑妈什 么时候能帮没帮你!” 黄大香翻箱倒柜,凑出了五块银元给侄儿:“你就先办了要紧的事再来吧── 你瘦得吓人,千万得保住自己的身子,该吃药还得吃药。” “这哪是用得上吃药的病... 什么病药都能治的话,世上也不会死人了!”黄 雪钦又流下眼泪来,“姑妈,你侄儿这会儿是死不得也活不得... ” “听人说,周家妹子是她自己投的塘,唉,人死不能复生,能有什么办法呢?” 黄大香宽慰侄儿,“你一个男子汉... ”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黄雪钦痛苦不堪地说。 “那... ”黄大香并不了解事情的究竟。 “听人说的全是假,那都是些糟贱人的话呢,她是我害死的呀!”黄雪钦几乎 是在长嚎。 “... ”黄大香担心侄儿真会发疯,便不再说什么,只给侄儿倒来一盆水,让 他抹把脸。 黄雪钦拿起银元,脸也不洗,话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黄大香不放心,只得赶紧去张仁茂家里,求人护送黄雪钦回家去。 后来,周家二妹子从娘家回来才知道,黄雪钦买了香纸蜡烛给她姐姐上了坟, 也真请道士在家里为她姐姐念了三天经文,以求超度。以前黄雪钦是从不相信鬼神 的,这回,他是在寻求一种心灵的开释了。 周小莲对人说,她姐姐是上山打柴回家时失足掉到山塘里淹死的。她夫家人却 不理不睬,那个痴呆男人傻乎乎的,拿他全没法子。 究竟这周家大妹子是如何死的呢?除了黄雪钦,谁也说不清楚。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