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原来,黄雪钦与周家大妹子在同一道山梁,同一沟溪流里跋涉,相伴着长大, 感情弥深,两人誓死相爱。周家穷苦贫困,黄雪钦家的境况早已破落,本也门当户 对,但黄雪钦的父亲读过几年书,又储存着早年一段小康生活的记忆,于是,他醒 里梦里都从未忘记要重振家威。尽管他屡屡遭受挫折,也仍容不得儿子去找个比他 更穷的岳家。周家父母为了几担谷子的借债,只得把大女儿许给了隔壁姓赵的人家, 虽然明知赵家的儿子傻乎乎,痴呆呆,也就忍心了。黄雪钦拗不过父亲,欲娶无力 ;周家大妹子为穷困所逼,抗婚不成:他们相互都觉得亏负了对方的一片情意。黄 雪钦九死一生卖壮丁,逃回来时仍是两手空空,当他准备再次出走时,周家大妹子 告诉黄雪钦,她已经有了身孕;而这未出生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赵家那痴呆汉子的, 因为他全然不知道夫妻之间的房事。于是,旧情生出新情,他们又只得暗中往来, 也就愈加自拔不得。以前,周家大妹子多次劝导过黄雪钦成个家,黄雪钦也曾有过 抽刀断水的念头,所以,在母亲的唠叨下,他负气地说过:“只要你花得起钱,给 我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依你!” 黄雪钦的母亲真从黄大香处要到了十块银元。就在这个时候,周家大妹子把孩 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婴。那傻乎乎的呆汉却大吵大闹,说不要女娃,要男孩! 不知是受人教唆还是真傻得那么出奇,他定要抱着女婴送到黄雪钦家去,要不 就摔死她!还嚷着:“真有本事,就再给生个男孩来!” 女婴留下了,刚断奶便把她送给了周家妹子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表姐──这 实际上是寄养,由黄雪钦暗中负担。黄雪钦虽能出入周家妹子那里,但那痴呆男人 常伸手要钱。黄雪钦想成家已不可能,那十块银元一散手便花光了。他与周家妹子 相约,待黄雪钦多病的母亲过世,孩子稍大,便一同私奔,然而,至今老人未死, 越老越可怜;孩子渐大,越大越难携带,私奔的事遥遥无期。那一次,周家妹子上 山打柴,黄雪钦收了工便去山路上接她。生活已经把这个女人折磨得干枯瘦削不堪。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快到路口时,周家大妹子坐下来歇息。她又一次向黄雪钦提 起:“你不能再顾着我,你该成个家,我现在有病在身,也不能跟你外逃了... 让 我误了你一生,我作鬼也不安呢!” 周家大妹子近几个月来经常说这话。黄雪钦不肯作答,因为他已经多次表白不 会再娶另外的女人。他放下柴,陪着周家大妹子坐下,一脸愁苦。 “雪钦,你该知道,我是一天拖不过一天了!你我的事,我们自己不散,阎王 爷也要来拆了!”周家大妹子的眼角上含着一星星眼泪,“我的病已经这么深沉了, 你可不要让我活不得也死不得呢... ” “是我害了你... ”黄雪钦看着周家大妹子那苍白的面孔,那带着忧,带着怨, 也带着情的深陷的眼睛,不觉鼻子发酸,嘴唇发颤,“是我无用,才把你苦成这样 子!我如果在这时候丢弃了你,我能算人吗?” “这你就错了,你再不成个家,真是对不起祖宗老子,人家会说你是不孝,这 也得把我拉扯到一块儿咒骂啊,”周家妹子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我已经请人算过 命了,算命先生说,我是血污鬼缠身,过得了第一关,过不去第二关,这我自己也 知道──我不可能为你传宗接代了──你该信我这话!” “我不相信,说不定会有好起来的一天,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黄雪钦宽慰 周家大妹子,“我没能娶到你,已经是白活了,就算我对不起祖宗,我也不能再对 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女孩子也是人!” “我要是这会儿便死了呢?”周家大妹子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你该怎么办?” “我也死得起!”黄雪钦说,“没有了你,我还牵念什么呢!” “你这是打算陪我死了?”周家大妹子象是生了气,“你原来是个没用的男人! 自古以来,都说男人是顶门立户创世界的,可女人是什么?女人是衣裳,旧了, 破了,就该扔。你倒好,却甘心陪一个女人去死!你真不该死心死眼顾着我呢,你 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那你就死给我看吧,这山上有藤,塘里有水──我可不会陪 你死的!“ 黄雪钦明白周家妹子的心意,却无言以对。 “我为你死不值!”周家大妹子喘过气来进一步说,“你这个无家无室,断子 绝孙的无用男人!唉——你真是要让我死个不能合眼么?雪钦,你还是答应了我一 句话吧,这就成个家... ” 周家大妹子没力气说下去了,她埂咽着哭了起来。黄雪钦少见她说话如此恨恨 不已,又如此切切悲恸。天快黑下来,黄雪钦催她:“我们慢慢回家走吧... ” “不!”周家大妹子推开黄雪钦,“你如果真陪我死,那算没良心!你说女孩 也是人,那是在说假话了,我们的骨血还活在这世上,都死了,我那半瘫的表姐能 供得活她?” “好吧,”黄雪钦想把周家大妹子先哄了回去,“我听你的话好了。” “怎么听?”周家大妹子追着问,“你答应了成个家?” “嗯。”黄雪钦算是应承了。 “你不成家,我便去死,我死了你不成家,就让阎王拿我下油锅;你如果也随 我去死,那我就求阎王爷让你永远不得转世投胎作人!我会恨着你的──你起个誓 吧!”周家大妹子说,“算我求你了!” 黄雪钦起了誓。两人又默默坐了一阵。周家大妹子似乎放心了,她对黄雪钦说: “快进村了,让人见着不好,你先走吧,我歇会儿就来。” 黄雪钦只得走了。他没料到,待他把柴送到赵家门外,再去接周家妹子时,人 不见了。第三天下午,人们才在山塘里见到她浮起来的尸体──水已经把她浸泡肿 了! 经过这一场感情上的严重折腾,黄雪钦病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来小镇,黄大香 十分牵挂,周小莲告诉黄大香,她姐姐生前曾想让她嫁给雪钦哥──她比姐姐小五 岁;雪钦哥待她们姐妹一直很好,可这事雪钦哥不同意,他是一心只与姐相爱,可 怜着她姐。可她姐怎么就死了呢?有句话不好跟外人讲,姐在她嫁到张家来的前一 天曾跟她说:“你好好去过日子吧!姐的路走不远了。我活着,雪钦哥这一生会被 我拖累垮的,我不能再苦他了!依这说来看,也就不知她姐姐是失足掉下山塘的呢, 还是有意寻死... ” 小莲哭了,黄大香也哭了。黄大香觉得自己在心里错怪了一个如此有情又有义 的女子。 周小莲告诉黄大香,张炳卿过几天又得下乡作串门活计,这次是去她娘家那个 村子。黄大香便东借西凑筹集了几块银元,让张炳卿给侄儿带去。 张炳卿憋在家里的日子,总感到心虚心慌──他已经是志在云天的人。他的心 事无法与妻子讲。周小莲虽然也有话说,两人却说不到一块去,引不起他的共鸣。 相反,他常常情不由己地在心里拿小莲与国芬比较,似乎国芬说话不会是这么傻乎。 其实,小莲在许多方面并不见得傻乎。她从张炳卿的沉默寡言中感觉出一种冷淡, 一种勉强。在这些日子里,小夫妻还算是相处得客客气气,但张炳卿无论如何不能 老在家里这么呆下去了。他与姚太如碰了几次面,他们想在小镇的南北山道上各立 一个“卡子”。南面的山道有了黑雷神大叔他们,控制着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而北 面的村落却没什么动静。于是,姚太如决定让张炳卿去周家山坳一带串连一下,拉 起些人马来与警察所作对。 张炳卿首先想到的第一个串连的对象是黄雪钦。他们早已认识,张炳卿觉得黄 雪钦这人是条汉子。前年警察所的人去黄家冲与周家山坳一带催捐催税,弄得家家 惶恐不安,人人哀号求告,就黄雪钦不慌不忙。警察进屋,他端起一碗凉水相敬: “弟兄们见着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请随意取用就是了。至于欠下捐税的事也 不难为各位,待会儿,我背上老母亲跟随哪位长官去你们所长那儿回话,求他给我 安排个什么差事,捐税的事自然好说好办,不然,只得请他偿我母子几块木板或两 张草席,这也算是造了福,成全了我一家人。” 差狗子见在这里怎么也不会捞到好处,不得不走了。事后,周家老汉跟女婿张 炳卿提及这事时说:“雪钦人好,就是太不顾命了,其实,他当时家里还藏着些粮 食,过后也送了一袋子给我家,他是不肯依从归服那些人呢!” 张炳卿认为,他向往的这场革命是穷人的革命,理当也是黄雪钦这些人的革命, 所以,当黄大香托他带上银元去看望黄雪钦的时候,张炳卿十分乐意地应承了,他 觉得这正是一个登门的好机会。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