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黄大香从莲花庵给吴枣秀求签回来,把签纸交给了吴枣秀,可她们一字不识, 唯一可以给她加以解说的人只能是田伯林,而田伯林外去跑口岸一直未归。前天, 黄大香见到田伯林从街道上匆匆而过,却没有上小摊来。这使她很纳闷,她见不到 吴枣秀的情绪有什么变化,猜想着,这吴枣秀是不知田伯林回了呢,还是他们已经 见过了面?于是她问:“枣秀,你那签纸上的话,不求人去解一解?” “让谁解去?这要待来生来世,消受个好爹妈,也让我读几年书才解得出来!” 吴枣秀随口回答。 “你这会想到读书识字了么?只怕真让你读书时,你又骂没消受个好爹妈了, 硬让你去活受罪!”黄大香笑骂吴枣秀,“天生的贫嘴!你没见着田伯林跑口岸回 了么?你就不能让他给你解说解说!” “他是他,我是我,求他作什么!”吴枣秀似乎不感兴趣。这时,她见石贤放 学回来,招呼说,“石贤,快来秀姨这里,有话问你呢!” 彭石贤丢下书包,去了吴枣秀身边。黄大香奇怪了,这吴枣秀是什么时候与田 伯林翻脸了?可翻了脸又怎么还能够这么宽心快活呀!这时侯,吴枣秀把石贤抱在 身上,问他:“告诉秀姨,你今天在学校里与谁玩在一块了?你告诉我,我有好东 西给你!” “申学慈,还有龙连贵,我们荡了秋千,荡很高呢。”石贤认真地说。 “还有一个是女孩子,这么高,大眼晴的。”吴枣秀比画着说。 “那是李超兰。”彭石贤想起来了,“她也能荡秋千呢,荡得比我还要高。” 吴枣秀得意了:“我就知道你差点忘了她!我再问你,你给她什么东西了?” “没给。”彭石贤说。 “不对,给了她好吃的!”吴枣秀讹诈石贤。 “不是给的,是她用糖与我换花生吃,不算是我给她的!”彭石贤争辩。 “就算是换的吧,可她送了你件东西,对吗?”吴枣秀又问。 “我不告诉你!”彭石贤说。 吴枣秀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红蓝铅笔晃了晃:“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给龙连贵 留着。” 彭石贤见过申学慈就有这样的红蓝铅笔,他曾向母亲吵着闹着要买,可母亲认 为这是多余的花销,本地又没有买的,便没有答应,这回倒是吴枣秀托田伯林给买 来了,石贤一见,自然喜出望外,但他只说:“兰妹子给了我一本好漂亮的图画书, 你也没有!” “哟,你是告诉我兰妹子也送你一本图画书了,你这是想让我把这支红蓝铅笔 给你是不是?”吴枣秀笑了,“你说是,这红蓝铅笔便给你。” “我不要!”彭石贤生气地从吴枣秀身上挣下来,跑到了母亲身边。 “这是秀姨特意给你买的呢,”母亲告诉孩子,“快谢谢秀姨吧!” 吴枣秀把铅笔放进石贤的书包里,但她不想收场,她说:“从前有个男孩子, 他想着去当神仙,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大眼睛的女孩,便跑回家去悄悄地对他妈 说:”我不想当神仙了,我要娶那个女孩当老婆‘──我们这儿可没有这样一个不 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啊!“ 彭石贤睁圆了眼睛望着母亲,母亲装作不知;石贤又望了望秀姨,秀姨忍着笑。 突然,石贤发觉这是母亲泄露了他的秘密,便从书包里把铅笔、图画书掏了出来扔 在地上,转过身,“通通通”跺着脚走了。 “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黄大香说,“幸亏今天这孩子还算不错,没有大发 作,要不然,又骂你个翻来覆去也不一定!” “我就爱他骂!小孩子也不逗个乐,这日子更没法过了。”吴枣秀说,“怪事, 一丁点儿大的人就知道要老婆,这你又能去怨怪得了谁?天性!” 黄大香见吴枣秀望着店铺外面,两眼走神,便说:“枣秀,你这些天见到田伯 林了?” “见了。”吴枣秀回过神来,“大前天,我见着他与一个外地来的人说着笑着 上李家大院去了。” “这么说,你们还没说上话罗?”黄大香这问话,意思是几重的,她这样问自 然无妨。 “你管什么闲事!我们早就... ”吴枣秀一时说不清她与田伯林之间眼下的奇 特关系,“跟你说也没用。” “我是说,这田伯林连我这铺面上也不来了,也是怪事!”黄大香拐弯抹角地 说。 “你这儿他还是会来的,大概是忙... ”吴枣秀倒替田伯林开脱了,“他这人 能算在好人里头!” 听吴枣秀这么一说,黄大香愈加不解了。 吴枣秀与田伯林确实在一二个月前就没有那种往来了,虽然还保持着一般的接 触。吴枣秀是抱着一种幸福的感受来看待这件事情的。 那一次,吴枣秀与田伯林扯到怀孩子的事情上,田伯林说:“往后我再也不敢 碰你了!如果为生孩子送了你的命,我也不能再在这世上活下去的!” 吴枣秀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倒知道说漂亮话!你们男人真要是能顾着女人 的死活那可好了──阎王殿里的女鬼得少一大半!” “你这就冤枉人了!我还真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不怀孩子呢!”田伯林委屈地 说,“你当我只是图快活么?那我算是没有良心!” “这么说来,你是千千万万男人中的例外了?哟,我好福气!”吴枣秀半真半 假地,“可我跟你说,我倒是只图个快活!” “... ”田伯林瞠目。 “我不是图快活还能图什么?图你的钱财?图与你能作个长久夫妻?我没做过 那种梦!”吴枣秀的话锋一转,“你不是图快活,你又图些什么!” “... ”田伯林口呆。 “快别说漂亮话了!”吴枣秀不想让田伯林难堪,“你要想快活便快活,我不 怨你,也不说你了。” “真的,今后我们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田伯林连连摇头,“我不能再这样 坑害你了!” “你真是为我着想?”吴枣秀看着田伯林,有句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了, 只玩笑地说,“我说你呀,真是条知道摇尾巴的狗呢!” “你怎么骂人!”田伯林发誓说,“我是说真话,如果我再坑害你,就让我遭 雷劈!” “真的?雷劈了你我可怎么办呢!”吴枣秀高兴起来,左左右右打量着田伯林, 她突然收起笑容,颇有几分认真地,“我说你呀,如果你真是怕遭雷劈的话,那你 还不如带我远走高飞,到那时雷要劈你还不一定劈得着呢!” “这... ”田伯林脸有难色。吴枣秀也似乎意识到不该有这非份之想,她转而 笑了笑,“所以,我骂你是条狗没错,是李家大院的一条看家狗!不过,我骂你是 爱你,我真是爱你这条狗爱得不顾命了,你知道吗!” 田伯林并非没有动过出走的念头,但是,田家与李家是几代人的主仆关系,为 李家效命是他根深蒂固的处世之道;再说,一旦背弃李家大院,他又能找到什么别 的好生计?申先生一家的情形就是这样。申家与田家隔壁,申先生来小镇有了一年 多的时光,现在已经削去长发,后面的脑勺露出来比别人白得多的头皮;脱去洋服, 穿上小镇人都穿的青布褂子,倒也有些象个乡下人了。只是他那衣服很不得体,说 布料不够,偏又缝得太大,说布料多了,却又裁剪得过短,这恰恰把他那瘦骨嶙峋, 背部有点佝偻的身架夸张地显现了出来。申家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寒碜清苦,申先生 本来犯有肺结核,在缺医少药无钱的情况下,没多久,他那脸上病态的潮红尽褪, 变得灰暗无光,连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尖细,还不时夹上一阵咳嗽。申皮货大 多的时候是离群独处,待人心不在焉。他不是逢人点头带笑的人,可也不是趾高气 扬的人。有时你叫他三两声,他常常充耳不闻,待你追上去抓住他时,他才如梦方 醒,又向你连连致歉。好在他平时从不多心多事,因此,也能与小镇人相安无事。 这个衰弱丑陋的病老头早被没见识的小镇人视为古董玩器,只有张仁茂才说他是给 学问淹成这个丧魂落魄的样子,话中虽有同情叹息,却绝对不是赞赏,这是指他的 不合时宜,不明世情。除了申家女人之外,称申皮货为先生的人不多了,田伯林则 是其中之一。倒是申家的痴呆女人,大概由于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叫愁苦了,那模 样还看不出有多少变化。 吴枣秀也明白申家人的情况,在她设想外逃时同样不能不以申家人为鉴戒。 她见田伯林提起了申家人的事,半响无言,最后,她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 理了理衣襟说:“我信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往后不来往了也好,不过,你就听我一 句:与李墨霞和解了吧,为孩子着想也该这样。” 从那以后,他们便断了来往。但是,双方都不可能断绝已经生长出根须来了的 情意。 黄大香不知道这一层,只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她也相信那很可能是实有其事的 了,便想这着要掏出吴枣秀的心里话来:“枣秀,我有话跟你说呢。” “说吧,”吴枣秀见黄大香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又有什么事得罪你姐姐了?” “你把我当姐姐么?”黄大香靠近枣秀,小声而神秘地说,“能够跟姐姐说句 实在话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吴枣秀很敏感,“你也爱打听别人的破烂事, 瞎操心起来了么?” “别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得操点心。”黄大香开门见山地,“你与田伯林 真有那种事么?” “你真的要问?”吴枣秀眼睛立时红了,“是有那事!” 一阵紧张的沉默。黄大香碰了一下吴枣秀那逼人的目光,但还是说了:“我只 是问问你,有没有这事跟我说都不要紧,你该相信我... ” “是李墨霞跟你嚼舌头了不是?她想要怎样?”吴枣秀愤恨地,“要吵架,要 杀人就让她来找我,这不关田伯林的事,是我送上门去的!你能给她传话,也得替 我去告诉她,如果她容不得别人,那就该对田伯林好一点,别老把他当条看门狗似 的对待!” “你这是怎么了!”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的脾性,这回却顶着她说,“就算我多 管了你的闲事,可我什么时候对你怀有过恶意?你倒说说!” “我知道你是待我好,这好处我永世记着,可你也别白操心!”吴枣秀站起身 来,“以往的事就骂我吧,是我贱,是我骚,是我鬼迷了心窍!现在这事已经过去 了,算我还清了前世欠田伯林的孽债,往后也不会累及你们──我得走了,我再也 不会上你这儿来──免得牵累你!” 吴枣秀噙在眼里的泪花竟然隐没消失了。黄大香一把拉往他:“姐还有话要说, 听完了该走你便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