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姚太如在周家村黄雪钦家里暂避风声。本来,姚太如和张炳卿商议,要在这里 占个山头,设个“卡子”,可是,未能如愿。当初,张炳卿去找黄雪钦,正是周家 大妹子后事料理完毕不久,黄雪钦象大病了一场,天气还很热,他却披着件破棉衣 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坡发呆。张炳卿与他见了面,蹲在门框边同他说话, 张炳卿安慰劝导了他一番,然后把黄大香带给他的五块银元拿出来。黄雪钦这才掉 转头来,接过银元,在抚弄了一阵之后,他转身朝堂屋里的神龛深深作了三个揖, 说:“黄家的列祖列宗在上,这是我姑妈黄大香对你们的一片孝顺之心,你们保佑 她吧!” 张炳卿听着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解释说:“雪哥,这银元不是你姑妈供奉祖宗 的,是让你在当紧处用,有病吃点药,农事工夫顾不上,也好请几个工——谷子晒 干了么?” “用得上烦心那些事么?”黄雪钦说,“有这银元,能找个女人成个家,续上 黄家的香火就得了!” 黄雪钦说这话是认真的,为殉情而死的周家大妹子,为他们留在世上的小女儿, 也为活着的母亲与姑妈以及死去的黄家列祖列宗,他打算成个家,过完剩下的半辈 子。在他翻来覆去想过之后,他所能找的女人也只有周家大妹子那位半瘫的表姐: 她替黄雪钦抚养着那个小女孩,而且至今嫁不出去。 张炳卿给黄雪钦编了两张晒簟,在黄家吃住了八天,附带着帮雪钦忙完了拖拉 下来的秋收冬种的活计。在这期间,张炳卿少不了要谈到时局的变化,阶级的对立, 共产党的主张和穷苦人的出路。本来,这一切,黄雪钦自有比别人更深的感受:他 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对前程作过拼死觅活的追求,不会不关心时局,也不可能不对 世事抱有不平。但是这时候,他心灰意冷,除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不肯在这些问题 上与张炳卿对话。他在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之后,只向张炳卿说起与周家妹子的那段 情缘。他讲到他们的两小无猜,讲到后来的两心相许,讲到践约的艰难,讲到私情 的难了,最后又讲到死者的悲烈与遗恨,以及生者的痛楚与歉疚。黄雪钦甚至捶胸 跺足:“男人活在世界上爱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反倒把她拖累死了,这能算什么男 人呢!”张炳卿为黄雪钦的真情感动,不料这个堂堂男子竟有如此一片儿女情肠, 但并不同意他的观点:“男子汉立身处世,抛家舍身的不少呢!” “那情形不同,”黄雪钦无意与人争论,只说,“情是个海,你没落到海里, 自然不知道海的深浅。” 张炳卿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黄雪钦的处境,也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当得知黄雪 钦已经决定娶下那个半瘫的女人过日子时,便无意动员他揭竿起义,占山立寨了。 他很可惜这么一条好汉竟活活地淹死在情海里。 而黄雪钦说这些话时,却还有另外一个触发点:他感觉到张炳卿与周小莲并不 是一对情投意合、两心相印的夫妻。他自己是遇上了让他倾心的人,也见到了那颗 把深情厚爱倾注于他的心,结果弄得死去活来。这是幸呢还是不幸?话很不好说。 他只知道这情爱是勉强不得,取代不得的。因此,他为周家二妹子担着心。 他与张炳卿抵足而眠时,曾说过:“小莲这妹子是可怜的,不管怎么样,你都 不要薄待了她。她也只值了你家两担谷子!” 周家大妹子嫁给赵家,抵了两担谷子的债;小莲嫁给张炳卿,收下了两担谷子 的聘礼,这是个不祥的巧合。他们这婚事虽然算不上典型的买卖婚姻,却同样有着 包办的性质。张炳卿听了黄雪钦这话,也感到很难过意,虽不能说是薄待了小莲, 也难说没有冷落过她,而另一方面,国芬那两道又是爱又是怨的眼光却经常出现在 他的面前。他已经感觉到在婚姻问题上违背感情的选择是一大错误,但这是没有办 法的事了,何况他还有着自己的事业和向往!既然已经与小莲生米做成了熟饭,他 就只能让黄雪钦放心:“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象赵家那呆汉一样待小莲的。” 黄雪钦为人仗义,这一点,张炳卿完全能够信任,所以,他把姚太如安置在黄 雪钦家。很快,姚太如和黄雪钦也成了朋友。姚太如对黄雪钦的遭遇发了一通感慨, 认为这是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为了未来,为了子孙,只有奋起革命,摧毁 旧的制度,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才可能做到人人爱其所爱。让他描绘出来的光明灿 烂的前景,确实让人激动。他自认为他正在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 黄雪钦听着,有时也眼睛一亮,陷入沉思,但那眼神又渐渐地暗淡下来,起身 去做别的农活了:“这恐怕是远水难救近火呢... ” 姚太如与几个被追捕的农会积极分子弄到了几根猎枪,准备在周家山坳据山立 寨。这时,黄雪钦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不先去看看这里的山势地形?这山不同于 大后山,那里山深林密,外人进得了出不了,山路险要,一人守住路口,滚下个石 头也能压倒一堆人;我们这里的情形却不一样,它靠近通向山外的大路,能攻不能 守,不是立寨的好地方。你们与黑雷神他们合伙不是很好么?人多势众,进退都很 方便。” “合伙是不行的,共产党不是黄巾绿林!”姚太如断然否定,“让他们接受我 们的改编还可以,认真说,象他们那样占一二个山头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共产党有 大部队作战,我们眼下只是配合行动。” 这话说得目光远大,但大后山的那位黑雷神大叔却不肯接受什么改编。姚太如 与张炳卿前不久去过了几次,黑大汉热情款待了他们一番之后表示,他们欢迎合伙, 只要军师爷,不要什么政委、指导员之类。张炳卿为他们策反了一人一枪,黑雷神 大叔坚持要以猎获的一只云豹当作回报。姚太如觉得这山里大汉实在纯朴得可爱, 但最终只约定了今后占据了周家山坳,双方可以相互援应。 姚太如化装成猎人,跟随黄雪钦去周家山坳实地察看了一圈之后,觉得黄雪钦 说的话不无道理,在周家山坳立寨确实不好办。张炳卿心里的想法认为还是上大后 山为宜,他建议就这件事去找周朴请示,姚太如考虑再三,最后同意了。 第二天,张炳卿回到小镇,听说周朴仍住在李家大院,无疑,他也在牵念着组 织地下武装的事。张炳卿不便径直上李家大院去找周朴,他在李家大院门前走动了 几次,偏没能遇上,心里很有些着急。正在这时,国芬借作针线活的事上张炳卿家 来了。近来,她听到了一些传言,特别是姜信和向她宣传了许多关于时局的消息, 比如说,共产党一来就会把地主的产业分给穷人,一切权力归农民协会,大小事情 都由人民作主;也说到了要废除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主张自由恋爱等。 国芬觉得这些都与她,与她姑妈很有一些利害关系,但她不信任姜信和,想在 张炳卿这里得到证实。国芬与周小莲平时相处算好。她一边陪小莲作针线活,一边 说起这些话。张炳卿坐在一旁,也借灯光作些竹工手艺。他听国芬与小莲说话时也 插上几句,那意思是肯定了这些消息。这时,张炳卿突然灵机一动,说:“你们见 到县里那个姓周的人没有?前次他在我家订购了一张凉席,还交了定金,怎么就不 来取呢!” “前天那人从门前过,象要买什么竹器似的,却又没进屋来。”周小莲回答说, “你走时也没把这事跟伯讲,我们怎么知道呀?” “是我忘了这件事。”张炳卿掩饰说,“反正他交了定金,总会来的。” “你不能给他送去?”国芬说,“他住在李家大院。” 张炳卿没有回答,默默地做其它事去了。国芬却注意到了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坐了一会,国芬起身告辞,张炳卿提灯送她出门。在门口,张炳卿果然站住说: “国芬,有件要紧事求你,你能替我去李家大院找到那位姓周的人吗?让他明晚一 定来我家把凉席取了去才好!” “这——得我去找?”但国芬马上领悟到,取凉席的事不会简单,便又说, “那我给你去找吧。” “这事还不能让旁人知道。”张炳卿嘱咐她,“明晚你得邀小莲上香婶家作点 针线活什么的,行吗?” 吴国芬不是没想到这件事的难办。这李家大院不是容易进得去的,进去了,也 不一定能见到周朴;见到了,他身边还定会有旁人在。周朴并不认识我吴国芬,怎 么能单独与他说话?但张炳卿想把小莲支开,说明对我吴国芬还有种特殊的信任, 因此,国芬感到一种满足。她不愿推辞,爽快地答应说:“就只有这件事吗?我 应承了你!” “就这件事... ”张炳卿想起来,“你姑妈的病好些了么?隔天我该去看看她 才是呢。” “病拖下了... 不见好也不见坏。”国芬说,“你忙就不用去看了。你听说田 保长与李墨霞老师离婚的事么?” “我顾不上打听这些... ”张炳卿奇怪国芬为什么问这话,接着他补上了一句, “他们早就该离的,可你——你走好吧,我不送了。” “那你回转吧——找着了空闲,你能与我姑妈去说说话自然好呢!”国芬又反 过口来邀请张炳卿去她家。她心里想,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的事与姑妈大有关系, 你张炳卿当然不会知道。可这会,你说他们早就该离这话是什么意思?唉,有些事 我还更不好说呢,“反正你这事情,我明天一定给你去办好就是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