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节 张炳卿领着武工队进驻小镇的那天十分热闹。一百多名武工队员列成两队,前 面是二十多杆长枪短枪,后面是一色雪亮的梭标。各乡农协会也有代表参加,长长 的队伍穿过街道,两旁的男女老少拍手欢迎。李墨霞带领扛着木棍的儿童团又唱歌, 又呼口号。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小镇的解放仪典够得上空前的威武雄壮和庄严热烈 了。 武工队队部设在原来的警察所。按先前的打算,当天要召开一次群众大会斗争 李寿凡以壮声威,但张炳卿觉得时间太紧促,群众也有待进一步地深入发动,草率 不得,决定还是推迟几天为好。小镇的头面人物在这一天都闭门匿迹,惶惶不宁。 李寿凡是旧的社会势力在小镇的头号代表人物,他曾经给旧时好友周朴去过一 封信,表明了愿意开明的想法,这自然不会得到回音。不管真想开明也罢,假想开 明也罢,他不可能开明到让要求革命的穷苦人满意。他认了减租退押的最高份额, 但马上就揭发出他贱价变卖田产,疏散浮财的罪行,他总是被动。武工队已经传问 过他三次。面对着张炳卿这个年轻英俊的小篾匠犀利的目光,他不觉心寒胆栗,口 头上连连称是,心里却后悔不迭,真不该没有趁早弃家出走,不说一年前通往台湾 香港的道路畅通无阻,就是在一两个月前也易寻去向,到现在,想走也真是没有那 个“店”了,这时他才顿悟到当时田伯林不肯告知他的去向,是他估计到了局势的 不可挽回,完全地背弃了自己。刚才张炳卿要他向人民坦白交待罪行,这不就是要 开斗争会吗?他低头认罪之后从张炳卿那间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退了出来,但在回家 的路上最后定下了主意:无论怎样也不能吃这眼前亏。 晚上,李寿凡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听着室外的风声雨声,他想到了李青霞。 不久前,他听李墨霞说过,李青霞是共产党一个地区的宣传部长。只是不知道 是在哪个地区,但要找还是有可能找得到的,即使找不到也不能这样束手待毙。事 不宜迟,于是他爬起来,改换了一下装束,携了一笔现款,乘这风狂雨急时刻,只 身逃亡了。 李寿凡的逃亡让张炳卿十分气恼,他发现自己上了大当,他虽然布置过农会的 人要加强对地主的监视,但自己却在斗争大会召开前的关键时刻,没有将李寿凡关 押起来。他只见到了李寿凡一副表示愿意老实守法的样子,没想到他敢乘夜出逃。 事情也有另外一个方面,李寿凡一走,加速了旧势力的崩溃。小镇的民心一下 子就全部归服了新政权。原来一些对揭露李寿凡的罪恶尚存顾虑的人,现在也主动 地找农协会和武工队的人来说明情况。连姜圣初也在人们面前表白他家世世代代是 最穷最苦的贫农,还说有一年他家断了三天粮,大人小孩饿得动弹不了,他去向李 寿凡借几斗谷,愿出高利息,但李寿凡只让手下人给了他一升米,把他当作叫化子 打发了。平时,姜圣初背后说起儿子姜信和总是好歹不顺心,少不得骂几句,似乎 只有这样当老子的才算威风,现在说起姜信和参加地下活动的事情时,又好象是龙 生龙,凤生凤,全是他这老子的荣耀。 这天,张炳卿在队部刚吃过饭,正准备着下乡去,姜圣初叫嚷着进门了:“张 队长,你得给我作主啦,你们可不能同我划阶级界线,把我划出来也没天良呀! 我一生一世没过一天半天清闲日子,吃的连猪狗都不如,怎么能让我和李寿凡 坐一条板凳呢... “ 张炳卿连忙让座,姜圣初仍在嚷嚷:“你也知道,你与国芬的事,你伯跟我一 说,我就成全了你们,没说半个‘不’字,这是我认得你当队长的呀!”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坐吧,”张炳卿半天摸不觉头脑,“没人要把你划到李 寿凡一块去,有话你慢慢说好了。” “还说没有!连我家信和这不孝儿子也要站立场,与我划界线。说我不该与地 主攀亲,还说我给李寿凡当了差,可天知道,银花与李家那臭公子好,我还打了她, 李寿凡让我找人帮他卖田,我自己也赔上了十担干谷,还没法向谁去要回来呢!” 姜圣初气急败坏地,“现在别人找我清算,信和这东西不仅不帮我说话,还逼迫我, 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张炳卿明白了,还在武工队进小镇之前,李寿凡借口农协会向他征收一千担公 粮,便玩了一个花招,将田地贱价抛售出去,姜圣初贪图便宜,不光自己买了两亩 田地,还充当中间人怂恿好些人买了,现在大家都听到了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而 李寿凡又已经潜逃,便都到姜圣初家里来闹退赔,姜圣初想拿儿子姜信和出面来抵 挡,姜信和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厉害,便不肯答应,这样,父子俩就争吵起来。 “银花的事没成就没事,你替李寿凡卖田是惹了些麻烦,但也不能全怪你,” 张炳卿把旱烟递给姜圣初,“可今后得提高阶级觉悟,只要你把问题揭发出来, 站稳立场,我们不会把你同李寿凡一般看待,我会同信和以及那些上过当的人说清 楚。” “好你个侄子队长,真是青天大老爷!你说了便算数,要不我拿命也偿不了那 么多的钱粮!”姜圣初猛吸几口烟,灭了火,起身出了门,一会又回来了,“我那 十担干谷你就让政府退给我吧?” 张炳卿觉得姜圣初也实在糊涂,却不好说:“你先回吧,这得按政策办。” “那我就放心了,有你侄子这话,我便放心了。”姜圣初以为张炳卿这话是应 承退回他的谷子,“侄子队长,往后我全听你的,你指东我打东,你指西我打西, 没二话──我不要信和这逆子了!” 张炳卿与姜圣初说话的时候,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等在张炳卿的办公室门边很 久了。姜圣初一走,她便进了门,笑着说:“一天遇上两三个姜圣初这样的人,你 张队长就忙不过来了!” “淑瑶,你是有事找我?”张炳卿拿起斗笠正准备出门,他招呼那个女人, “有事你说吧──- 我还得下乡去。” “你这当队长的太忙──哪有时间听我瞎唠叨?我跟国芬说说也是一样,她能 不告诉你?”龚淑瑶又笑了一笑。 “国芬没来这里,她下乡调查李寿凡疏散浮 财的事去了。”张炳卿只得坐了下来,“你这定是有要紧事了?” “一会也说不清。”龚淑瑶预先作了申明,接着说,“国芬召开了几次妇女会, 我都参加了,可家里人拉后退,不让出来,还不让吃饭。” “是你男人不让?”张炳卿问。 “谁不让吃都一样。作媳妇的谁说都得听。”龚淑瑶说。 “你还没有吃饭?”张炳卿又问,“亏你婆婆还是你亲姑妈呢,她怎能这样待 你!” “吃还是吃了,也只是那么说,真不让吃饭人还能活?”龚淑瑶抿了一下嘴唇, “婆婆,姑妈家家有,你以为都是一个样么?” “那当然不会一样,”张炳卿也笑了一下,看龚淑瑶的脸色和神韵也不象个受 虐待的样子,“别人说你婆婆待你还好的,不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龚淑瑶无意争执,平平淡淡地说,“说好的人有,说歹 的人也有,这好歹旁人说得清楚么?” 张炳卿听出这话是暗示她婆婆待她不好,旁人不知情,便答应她:“我让国芬 去你家做做工作,拉后腿是不行的。” “哎,为这事就别去了,别让他们说我是来这里告状,”龚淑瑶连连摇头, “再说,不让出来自己出来不就是了,到了这种时候,谁还真敢与农协会、武工队 作对?” 张炳卿这就不明白龚淑瑶的来意了:“你是说... ” “我是说这种拉后腿,不支持妇女工作的男人多,他们思想不开明,老封建。” 龚淑瑶又一笑,“你开大会时笼统说说不就行?用不到点名点姓的。” “好,往后我在会上说说,”张炳卿准备起身,“就这事吧?” “我还没说正事呢,”龚淑瑶待张炳卿重又坐定,“你说国芬下乡去调查李寿 凡的事吧,让她也去我家问问呀!” “你知道李寿凡寄放了财物在你婆婆手上?”张炳卿赶忙问龚淑瑶。 “那倒不是,我知道能不检举?这种事他们不会让我知道!”龚淑瑶见张炳卿 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补充说,“在你们回小镇的前几天,李寿凡去过我家,再以前 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 张炳卿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李寿凡与她家婆婆常相往来的公开秘密,这并无 多少价值,他急着要下乡去,“也就是这一些吧?知道了!” “妇女会以后有什么工作要派,让国芬叫我一声好了。真的,这是我跟你说的 要紧事,”龚淑瑶认真而又亲热地,“你可别看着我落后呀!” 张炳卿与龚淑瑶一同上过夜校,那时候她有了孩子,来夜校时由丈夫陪着,她 们的夫妻感情并不好,完全是包办婚姻。开始她是过继给姑妈作女儿,后来成了儿 媳,这姑妈兼婆婆很疼爱她,喜欢她。但是,她那丈夫体弱多病,大概是随着父亲 作裁缝,熬夜多了,常年脸色苍白,眼睛近视,还充满了血丝和眼粪,他为人很老 实,也不呆傻,龚淑瑶却不喜爱丈夫。听说她为这事吵闹过,逃跑过,还申言过要 投井上吊。后来总算给家里人给哄住了。她要上夜校,家里人也同意下来,丈夫陪 着她,这多少是有些不放心。她人长得不错,也很聪明,跟李墨霞老师很亲近,李 墨霞常常在学员中夸奖她。还让她接替张炳卿当过一阵子班长。 后来夜校散了,她在家带孩子,对离婚的事可以说是死了心。今天她来找张炳 卿,则是见到国芬等人在新的潮流中表现积极,她的心眼又有些活动了,她刚才跟 张炳卿说了一通话,看来平淡无奇,却是仔细想过了的。张炳卿对她这种工作要求 自然支持:“你就与国芬一起干吧,反正眼下都是尽义务,吃自己的饭为公家做事, 谁能让谁落后?” “我是怕干不好呢!”龚淑瑶很能观场景,她拿起斗笠递给张炳卿,笑着说, “你忙,我不缠你了。” 龚淑瑶的处境也有许多让人同情的地方,可她要争个自由婚姻,情形会比别人 要复杂得多。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