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节 中国有太多的农民,这场革命首先不能不是农民的革命。小镇虽然名之为镇, 但它的住户绝大多数仍是依赖土地过活,当《土地法》的小册子发下来,土地和权 力的再分配就把人们吸引到了各种形式的集会中来了,几乎主持人的任何号召都能 得到他们最真忠诚最热烈的响应。 新的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新的希望,也增添了不少的欢乐。连彭石 贤也充满着激情,在分田分土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追随着张仁茂,帮着丈量记码, 扦插竹片标牌,多次误了回家吃饭。他也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些刚分得土地的农民的 喜悦。 入夜的青石长堤,是小镇人纳凉的最好去处,稻香随着晚风飘来,足可沁人心 脾。如果有人兴起,一声拖长的吆唱,往往会撩拨起一场热闹的对歌来。 张仁茂本来就有一副好歌喉,唱起来,那声音能翻山过坳,这阵他的声音更是 高吭爽朗。有一首山歌还在县里的《农民报》上刊登了出来: “太阳出来满地红,泥脚杆子作主人,伸腰叉腿吐晦气,扎脚捋手拔穷根。 天也改了姓,地也更了名;说话应山响。 走路一阵风。 秧歌锣鼓庆解放,如今世界大翻身,大──翻──身!“ 这首山歌是彭石贤代为抄写投寄的,所以,张仁茂把县里奖给他的一个小小的 红色笔记本,慎重其事地送给了石贤,他笑嘻嘻地说:“石贤,你将来定会有出息 的,遇着了好世道,好好读书吧,你炳哥认不得多少字,办起事来还很吃力呢!” 在声势巨大的宣传运动的鼓舞下,人们有了许多美好的向往,学文化的重要性 更是被大大地强化,为了当家作主人,一时间送读形成了高潮。李墨霞在坚持白天 的教学之外,又重新办起了夜校,她说,以前,那“教育救国的理想只是一个残破 的梦”。现在,这“教育建国才真正成了一项现实的伟大的壮举”。上夜校的人很 多,小学校里,嗡嗡作响的白炽的煤气灯下坐满了人。姜信和是夜校的班长,每次 老师上课之前,少不得他兴高彩烈地教人们唱一阵新歌,那首由陕北《信天游》改 出来的《东方红》,随着革命的节节胜利传遍了全国,不少的小镇人便是从这里唱 出了“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的歌声。周小莲同样报了名,上了夜校。 周小莲是在不久前姜圣初婆娘病死的灵堂上磕头来到姜家的,这叫“带孝亲”。 一来宽慰死者生前的渴盼,二来填补病丧的劳力。她和姜信和婚后还算和美。但周 小莲只来过夜校几次。姜信和说:“小莲什么都好,就是政治上不进步。”所谓政 治上不进步,只是指小莲没来上夜校。可是国芬心里明白,这话是说个好听,为他 这夜校班长开脱责任,真让她来,她还能不来?其实,姜家人是巴不得小莲不来, 让她日夜钉在织布机上才好。 从夜校中获得收益的人不少,张炳卿算是学以致用的成功典型。他以前只上了 两个月的私塾,后来跟着姚太如认了些字。他在夜校学习很勤奋,虽然公务繁忙, 常常误了上课,但他总得设法补上。他的一本记事兼识字的小本子从不离身,当 《土地法》这本小册子发了下来的时候,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到一半,他向人学会了 查字典,但边查边认要读通一个句子实在太慢,他便请彭石贤来当小先生。 彭石贤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过,他对《土地法》上的一些话更不理解, 好在他能把话读通,而张炳卿只要能听清字句,自己重复念两遍,琢磨琢磨,那政 策的意思还拿得比较准,反过来他又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就这样,他边学边用,边 用边学,竟从文盲的境况中走了出来,后来还成了一名既具实践经验又有些理论水 平的领导干部。 同样,龚淑瑶,姜信和等人也是从夜校识字开始,用他们获得的文化知识服务 于后来的工作。 革命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政治空气,为人民服务是干部的宗旨,为共产主义奋斗 是学生的誓言,拥护共产党,成了家喻户晓的口号,革命是许多人的口头禅。 新政权的权威迅速地向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辐射,从禁牌禁赌,禁酒禁烟,到 禁嫖禁娼以致禁打老婆,禁骂儿媳。儿童团在宣传各项政治运动中发挥了重大的作 用,他们朴实单纯,既负责又认真,李墨霞还带领学生上街扭秧歌,喊口号,表演 为配合中心工作赶编出来的街头剧目,黄大香喜形于色地挤到人群中观热闹,因为 儿童团里也有她的儿子彭石贤。 彭石贤对张炳卿十分崇拜。在群众会上,他对张炳卿的讲话常常带头报以热烈 的掌声,还向旁边的伙伴们说:“我炳哥带过兵,打过仗,常来我家,他最喜欢我 了!” 张炳卿确实常来黄大香家里。两家是对门近邻,本来就不少来往,现在吴国芬 住在黄大香家,这关系就更密切了。同时,黄大香的小摊很招客,左邻右舍有事没 事都来这里汇聚。张炳卿到这里除了讲工作,讲政策,也讲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 国芬和炳卿的恋爱关系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先前,吴国芬心里有个想法,她不愿把 婚礼办在周小莲与姜信和结婚之前,现在,小莲已经进了姜家,小莲与国芬同样有 接近,有交谈,关系还和以前一样,国芬也就消除了那点莫名其妙的歉疚感,准备 着与张炳卿结婚。在黄大香家里,张炳卿的听众有超过半数的女人,他自然也讲到 了妇女解放,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吴国芬有了张炳卿感到很称心,她对张炳卿也 很顺意,张炳卿对国芬同样关心体贴,还有掩饰不了的亲热。人们都说他们是天生 一对,地造一双。但不意今天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 当张炳卿讲到新事新办时,便以他和国芬为例:“象我们,只要去政府登记上, 就算是合法夫妻,一不用媒人牵线搭桥,二不用摆洒请客,省了许多的麻烦,这才 好。” 女人们觉得这很新奇:“那花桥也不用坐了?” “不坐。” “也不拜堂?” “不拜。” “不摆酒,不拜堂,连鞭炮也不放?” “不放。” 这些,张炳卿都是与国芬商量过了的,开始,国芬低头听着,表示默认,但听 到张炳卿那话中只顾了新事新办这一头,似乎有些话没说全面,让人觉得不近情理, 她补充说,“不摆酒,不请客是觉得在荒月上给亲友们增添麻烦,有些过意不去。” “这也是,”张炳卿又补充说,“再说,那样也浪费,我们干部应该带头,兴 一个新规矩,新风气。那些南下干部,先一天结婚,第二天上前线,哪能摆什么酒, 放什么鞭炮?” “那不和没事一样?”有女人感到多少有点扫兴,“人生一世就这件大事呀!” “这本来就该和没事一样,”张炳卿的意思是不必讲排场,结婚就结婚,不应 该搞那些繁琐礼仪,“个人的事怎么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吴国芬有些不高兴,但没有争执。 “我看闹洞房还是少不得,图个吉庆,热闹热闹,”黄大香注意到了国芬的情 绪,“乡亲们有那份心,都要来,你也辞不得,再说这也不用花费什么。” “就是嘛,我们一定得来,闹了洞房就随你们了,上前线也好,上战场也好─ ─我们只待你们抱孩子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那更没意思,”张炳卿有他自己的体验,觉得那太让人难堪,“我不喜欢, 国芬更不会赞同。国芬,你说是吗?” “你问我干什么!”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商量过,恰好相反,国芬有着与张炳卿 完全不同的感受,那次张炳卿与周小莲结婚闹新房的事对她有太大的刺激,经过这 么多周折,不就是要争回那个场面?“别拿我说话,你是你,我是我!” “哟,你还扭怩什么呢?”张炳卿笑了,“到这时候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这话不对?” “你说你的,不用把我扯上,”国芬冒火了,“我和你什么事也没有!” 张炳卿愣住了。但继而一想,自己也全没观点颜色,从国芬那双眼里他明白了, 那正是当年闹洞房见到的神情,国芬还没平息心里的委屈和怨愤,而且,自己说的 “本该和没事一样”的话又肯定被误解了。张炳卿连忙为自己解嘲:“哟,这话走 火了,新社会妇女翻了身,男人讲话得小心──我怕新娘子脸嫩,经不起羞刮── 是为你着想咧!” “去你的,”国芬扬起手来,“还不走!” 张炳卿边笑边走,对大家说:“到时候请大家来闹洞房,节目越新越好!” 张炳卿走了,大香婶怪国芬:“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亏你炳卿性情好呢!” “好什么,”国芬只得笑了,“我什么事都依了他,就这事偏不依他!” 女人们也都高兴了,她们说这解放才是真正的好,要不,女人老受男人的气。 这会儿他张炳卿当了官,在家里也不敢摆架子,妇女会就是得兴下去! 第二天,吴国芬与张炳卿一同下乡调查生产情况,回来时经过小河边他们相约 话别的那座土地庙,在那里,他们停留了好一会,说了好些话。仅一年多时间,有 情人便成眷属,这让他们最真切,最实际地体会到了解放带给他们的幸福和欢欣。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