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口角 不久,军以上干部读到一份《政治工作通讯》。其中有一条专门讲清查不要搞 极“左”的一套,要把握方向,注意政策,尤其要当心有人把水搅浑。这文章很快 就在机关传开了。都说是有来头的,又传说是叶为一反映的。于是,关于叶为一的 两则流言,很快不再有人谈论了。 稍后,顾相平给叶为一打来了第五个电话,告诉他,叶芽的问题彻底解决了。 这一段时间,顾相平为叶芽的事,专门到叶为一家拜访,周欣见到顾相平,激动得 不行,向他诉说了许多,又拜托再三。顾相平随即两次专程来到叶芽的大学。他以 了解“学校清查情况”为名,逐渐问及叶芽的问题。校方开始言辞激烈,但顾相平 再三询问后,他们的语气缓和了。昨天,学校终于告诉顾相平,叶芽的事查清了, 没有问题。打电话的人还说,叶芽提出对江青的质疑,算不算反“四人帮”的英雄? 顾相平笑道,不要搞那么复杂吧!知识分子的脾气你们还不了解?他们不需要当英 雄,只需要有一个做学问的好环境。“问题都很清楚了,老首长!”顾相平在电话 里对叶为一说,“放心吧,你的孩子没有问题了。学校已经做了明确结论。我几次 对学校讲了,不管做什么事,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实事求是。对知识分子,尤其要 注意政策,干万不可再伤害他们,现在搞改革,搞建设,我们需要大批的知识分子。 知识也是生产力嘛。” 叶为一打心底里感觉松快。他在电话里连连向顾相平道谢。顾相平说:“哪里 哪里,应该是我们谢谢老首长的指教。这件事不仅涉及老首长的孩子,更重要的是 关系到我们如何执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我们应该检讨自己的工作才是。” 第二天晚上,叶芽回家了。见到女儿,叶为一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问:“叶 芽你回来啦?你还好吧?”周欣则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但叶芽似乎并不高兴,脸上挂着固执的忧郁,令这双夫妻反而不知道再问女儿 什么才好。 “叶芽,多吃菜。”晚饭桌上,叶为一只重复这一句话。 “叶芽,吃完饭洗个澡,今天有热水。”周欣寻思了半天才说出一个洗澡。 叶芽不语。 叶子坐在一边眨巴眼睛,竟也不敢说什么俏皮话。 一家人吃完饭,不约而同地坐到客厅里看“新闻联播”,默默地,谁也不说话。 看完“新闻联播”,周欣又催叶芽去洗澡,叶为一便起身到书房去。 他随手翻开一本史书,但刚读几行就走神了。他的头脑中又闪出了这些日子以 来的许多人和事:顾相平、舒放、于秘书,以及那些流言。那些流言是很伤人的, 一个人,能够居于流言蜚语之中而泰然自若,是很不容易的。好在我没有影响工作。 他想。前些日子在常委会上,他长篇大论地讲部队政治思想工作中的问题,常委反 映非常好。是啊,工作是他的用武之地。工作是一剂灵丹妙药,只要一工作,什么 烦恼全没有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抬起头,竟是叶芽。 “叶芽!”他有些激动,眼前冷丁闪过小时候的女儿。那时,叶芽经常轻手轻 脚地背着妈妈到他这里来找书看。 “爸!”叶芽望着父亲,脸色忧郁。 “有事吗?” “爸,你插手我的事了,对吗?” 叶为一愣了一下:“是的。”他承认了。 “是妈妈让你这么干的?”叶芽追问。 “妈妈当然要我这么于,但最后还是我自己决定插手的。” “我不是让叶子告诉你们不要过问的我事么?” “噢?我不记得叶子告诉过我。再说,这样大的事,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过问?” “因为我想完全凭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个问题,我想看看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 全凭自己的力量到底能做到什么分上,我想看看这世界有没有公道。” “你看你!一说话就这么厉害。” “这叫厉害吗?”叶芽反问,“这段时间,我反复地回想过去。我觉得我实在 没有错。我只不过曾经思考过。思考是无罪的。只不过同我一起思考的那个人也许 有什么事,我就被牵进去了。可后来事情都了结了,再说我至今不知道他到底犯了 什么罪,也不知道他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何况,对于过去,真要追究历史责任, 该追究谁?追究我们这些当年才十几岁二十岁的孩子?那么大人呢?他们倒可以逃 脱了?洗刷了?” “叶芽!你说话要冷静些。” “我在说真话。‘文革’结束了,可‘文革’的许多坏习气并没有消失。有些 人还是没学会实事求是。” “叶芽,”要是换一个人,叶为一早就狠狠地教训他了。可对叶芽,他却没这 个魄力。一看见叶芽那高傲而忧郁的表情,他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就只好任她去, “事情不是解决了么,学校不是已经给你做了结论,说你完全没有问题么?” “那是靠你的力量。爸,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干预,事情会解决得这么顺当 吗?由此类推,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人,他们是不是会蒙受 许多不白之冤?” “叶芽,你说话太偏激了,这种思想方法要改一改。” “我改不了。”叶芽固执地说,“现在,居然又有人说我是反‘四人帮’的英 雄。” “你什么都知道?”叶为一想起了顾相平的电话。 “这年头,没有不透风的墙。”叶芽不屑地,“谁知他们又出于什么用心!但 有一点,这种思维的出发点和认定我有问题是一样的。我只是思考过,既谈不上罪, 也谈不上功。凭这点论功和凭这点论罪一样荒唐可笑。” “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叫那个真呢?”叶为一觉得叶芽的话太刺耳了。 “我只不过说说,不可以吗?那就不说了。”叶芽转身欲走。 但周欣不知何时堵在了门口。叶芽看见母亲,站住了。 周欣板着脸。她那苍白的脸此时更苍白了。 “叶芽,”周欣说,“你不可以对爸爸这种态度。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你要是对父母于涉了你的事有意见,就找我提。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最近流言蜚语不少,你心里窝火,那也不能对爸爸这个态度。前些日子还 有人说我告发过你爸爸,我也窝火……” “那是胡扯!我不会信的。”叶为一的心猛地乱起来。 叶芽一愣,很快听懂了父母说的什么。一股难言的激动涌上心头:“爸,那是 造谣!你千万别信!”她突然太想说话了,“那一天,我和妈妈都在台下,妈妈伤 心极了,是我把她拉回家的。爸,妈妈绝不会告你的密!因为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 爱你!至于我的事,那个人叫孙束人。”叶芽第一次向父母说出了这个名字,尽管 父母都曾经听说过。 叶芽开始回忆了,将当年同孙束人之间的事讲了一遍。她从没对家人讲过这些。 在学校里,那天晚上,她曾经激动地写过一个很详细的东西,但她没交给学校,她 交给学校的是一篇经过字斟句酌的、相当简约的东西。现在,当她向父母讲述的时 候,眼前又闪出了那个年月,那间办公室,那种神秘紧张的氛围,和孙束人那张圣 西门式的脸。那真是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那年月所思所想的重大问题今天看起来 是何等幼稚!人们啊,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地生活,为什么要弄到这样你死我活的 地步! 叶芽讲完了。 三个人面对面,沉默了许久,叶为一才说:“回去休息吧。孩子,我们都要向 前看。” 周欣默默地陪着女儿一道离去。叶子站在门外,友好地等着姐姐。只留下叶为 一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四周悄无声息,整座宅院静极了,此时,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这住处向来有一种可人的宁静,一种令叶为一特别喜欢的宁静。这宁静可以化 解许多烦恼,可以清理纷乱的心绪,可以增添思考的理性。此刻,冬季的寒冷已将 世界包裹得异常肃穆了,这里的宁静就显得更加纯粹了。叶为一坐在灯光下,一股 股深深的歉疚之情海浪般拍打着他的心。为什么要女儿去讲那些内心深处的隐痛呢? 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永远不愿诉说的秘密。就像你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讲起你同 赵小果的事情。这世界是应当为每一颗心灵留一点蔽荫处的,要是什么都暴露在光 天化日之下,所有的灵魂早就都被烤成焦炭了。 周欣和叶芽、叶子一同来到叶芽的卧室。母女三人相对而坐。泪水在周欣苍白 的脸上默默地流淌。 “妈妈!你怎么啦?”叶子问。 “妈妈!”叶芽再也忍不住,伏在母亲身上呜呜地痛哭了。一两个月来的烦恼、 不安、愤怒和伤感,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奔泻而来。 叶子看着姐姐和妈妈,心里一阵阵发酸。 “你们别哭了!”叶子说,“我们一家人不都好好的么,你们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