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 我读过四所小学,印象最深、受益最多的是位于北京市中心的艺文小学。创校 的校长高仁山先生,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他早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后,把美国当 时很受推崇的“道尔顿制”教学法带回来,在中学部实行。小学部连带也沾染了自 由和竟争向善的学风。高校长不幸被北洋军阀张大帅抓去残害了,他的几位留美同 学继续挑起重担。艺文校园最后一进的仁山图书馆悬着高先生的遗像,听说他遇难 时不过三十几岁吧;那是我第一次这样亲切地面对一位“先烈”——他活在我们心 中。 我到艺文就读时,校长是查良钊先生。查先生原任河南大学校长,感于友情和 同志间后死者的责任感,同意在高先生之后接任艺文的校长。抗战时期他去西南联 大任教,来台后曾由教育部梅贻奇部长敦请,在台湾大学担任过训导长。学生们称 他“查菩萨”,因为他总是以最大的耐心,感格群伦。 我在艺文读书一共两年,从小五到毕业,级任老师都是性情温和的女老师,不 但没有体罚,甚至从无疾言厉色,跟我先前在天津读小学时,男老师动辄“竹板伺 候”者截然不同。由于女老师们循循善诱,不打不骂——那时还不懂甚么尊重人格 之说,我在艺文两年进益最大,不但经常是榜首,而且自觉更为通俗明理。 一次是九一八国耻纪念,查校长集合师生在后庭讲话,他只说了一句“今天是 九一八……”就泪随声下,再也讲不下去了。几百个师生都止不住失声。这无言的 爱国教育令我终生不忘。生为中国人受尽欺凌的悲哀,谁有靠自己要强去湔雪国耻。 艺文的校旗是红黑二色,象征着报国的铁与血。这是阳刚的一面。 艺文又最注重德智体群美五育平衡发展。打球、歌咏、演戏、样样都得参加; 人人都要在遵守游戏规则的范围之内全力以赴。我觉得,这是个人修持方面温柔敦 厚的一面。 离开艺文之后,又读过许多学校,从初中到研究所,从中国到外国,但再也没 有一所学校是那么认真地推行“人”的教育,发展健全人格;同时又让人感到学校 就是自己的家一样。 在台北,查校长在世时,每年四月十七日校庆日都有一个小型餐会,地点常常 是中华路的“真北平”。老校长一个愿望是有一天能再回到北平去,能再把艺文办 起来。不幸校长以高年逝世,这个愿望没有达成。 我在隔了五十年之后,重新踏进了母校的大门,是三弟陪我去的。有位女老师 接待我们,好像是学校里的党委书记。学校现在改名为“北京市第廿八中学”,小 学和幼稚园都没有了。 那位女老师给我看了一本题名簿,大都是从台湾或海外回来的校友们留下的姓 名和通讯处,人数很不少,但我没有找到认识的人,大概因为我已经太老了。 在校园中走走,许多教室都已改建过,连原来的布局都想不起来了。我特意到 最后一进去瞻拜仁山馆;那儿也正在整修。一个大发现是,后房挂着牌子,说明这 座老建筑就是清代的“升平署”。升平身曾收藏许多有名剧本,国剧中好多剧目都 是依据升平署藏本改编的。对于研究中国戏曲的人来说,等于是一座宝库。小时候 并未听说过。 艺文的校址地点极好,在府前街上,与中南海紧邻。比台北的一女中更要“紧 靠着领导中心”;但这优势也成了缺点,原校址已无法扩建,不准建高楼,不准挖 地下室,东西南北上下,都没有发展空间,全校只有五百多学生,但据说仍算是市 内有数的好学校之一。 坐在操场沙坑旁,好像听到周春鸿老师用天津话高声叫喊,“孩子们,别发呆 呀。”呆了一呆,五十年行云流水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