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 文学与政治可以毫不相干,但也可能有些纠葛,要先探索当时的政治环境,才 可完全掌握作者的真意。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一首题为“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的七绝,诗云: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表面上是形容长安玄都观里桃花盛开的美景,实际却有讽喻时政之意。 唐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逝世,太子李诵嗣立,是为顺宗,改元永贞。顺宗在东 宫时的旧臣王叔文、王伾等结党用事,把持大政。顺宗早患风疾,即位后不能临朝 视事,勉强作了八个月的皇帝,就禅位给太子李纯,即宪宗。宪宗英年即位,颇思 有所作为,用老臣杜黄裳为相,整饬方镇。王叔文一党尽罢,当时称为“永贞之狱”。 其门下柳宗元、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谦、凌准、魏异、韦执谊等同被斥逐,时 人称为“八司马之贬”。柳宗元、刘禹锡文名久著,情谊尤深。刘禹锡贬为朗州司 马(唐时属江南道,即今湖南常德)。十年之后,朝中有惜才者,召还长安。禹锡 游玄都观后,作了前引的那首诗。题为“戏赠”,讽嘲煊赫一时的新贵们的洋洋自 得,骄态可掬。禹锡此处所用“刘郎”,意带双关。后汉有刘晨、阮肇同人天台山 采药失道,遇到两位仙女,成就一夕姻缘。回到家乡时,子孙意传到第七代了。 “刘阮入天台”遂成一段掌故。禹锡又恰好姓刘,这“刘郎”便有自况之意。“尽 是刘郎去后栽”,很容易被解释为自居前辈之意。有嫉妒他的人乘间散布谰言,于 是再遭罢黜,远谪播州。柳宗元同时被贬柳州。 播州乃蛮荒之地(在今贵州省遵义县西),刘禹锡老母年逾八旬,其情可悯。 柳宗元说,“播非人所居。禹锡亲在堂,吾不忍其无辞以白于大人。若母不同往, 便成母子永诀。”于是上奏朝廷,请求和禹锡对调,他自己愿意到播州去。颇受宪 宗倚重的御史中丞裴度也从旁说情,“刘贬于播,地方极远,猿犭穴所居。禹锡母 八十余,不能往,当与其子作死诀,恐伤天子之孝治,请稍稍内迁。”这话讲得很 重,皇帝有些受不了,就说,“为人子者,宜慎事而勿贻亲忧。禹锡又异于他人, 尤不可赦。”裴度不敢再进。幸好皇帝觉得“以孝治天下”的大道理不可不遵,才 又说,“朕所言者,责人子之事,终不欲伤其亲”,于是把刘禹锡改贬连州。柳宗 元的高义,极受群流的赞仰。 刘禹锡因诗得罪,后人解注那首诗说,“奔走富贵者,汩没尘埃,而自谓得志。 春日看花,其实红尘满面。玄都观喻朝廷。桃千树,喻富贵新进之无能者”。即令 作者果存此意,亦不过诗人的讽谏,算不得甚么罪名。 柳宗元被贬柳州,“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而其文学辞章,功力大进, 终于震针千古,诚如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所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 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此乃高才有道之言,非韩文公不能 说得这样透彻。 柳宗元后来就死在柳州任所,年仅四十七岁。他的遗集四十五卷,由刘禹锡编 订。柳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留传至今的只有一百余首。有一首“登柳州城楼, 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诗云: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远适边城,楼接大荒,触目伤怀,愁思茫茫,此诗意境高古,上承屈原的风神, 所以被称为“楚骚遗响”。这首诗致赠的四位好友,都是和他同经患难的知交,当 时的连州刺史正是刘禹锡。 刘禹锡再贬之后十四年,经过多次迁徙,又回到长安,重游玄都观,千树桃花 已荡然无存,但见苍苔菜花而已。他又赋绝句: 百亩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 此时乃文宗之朝,人事又有大变。当轴者专用佞幸,贻误国事,经过几番风雨, 种桃的道士湮没无闻,桃木也都砍去,久别的刘郎却又重到天台。感慨政局变幻之 速,寄此无穷的沧桑之感,此所以为好诗。 刘禹锡文采冠绝当时,被白居易推为诗豪,“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 回”,确乎千古绝唱。玄都观的小诗,诗情中兼具道心,可以发展为很好的戏剧和 小说——让人体味到,世俗的繁华满眼,不过如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