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场夺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条性命的鼠疫过去八十七年之后,黄得云的孙子黄威 廉,位居香港高等法院的法官,头戴银假发套、身披光熠红袍,坐在他的法庭预审 一场维多利亚俱乐部采购主任串谋受贿的案件。时间是一九八一年十月一日早上十 点正。 高等法院的法官审判椅,依照洋人身高比例而制,椅背很高,身上只流着四分 之一英国血统的黄威廉法官,坐上去,椅背空出一大截。 黄威廉是近两年来殖民政府法律本土化中的产物,华人大律师圈子里人才济济, 总督何以惟独选中他,律师界议论:当然与黄威廉出身背景和妻子是英国人有关。 黄家发迹的过程,等于香港开埠历史的缩影。 香港最古老、尊贵的维多利亚俱乐部发生了丑闻,铁栅栏后被告席上的徐槐正 是今天的主角,跑法院新闻的各报记者一个个按住手中的记事本,上身前倾,屏息 静候法庭泄露内幕,隔天报上将以显著的篇幅登载: 维多利亚俱乐部贪污案揭序幕 这座殖民地身份象征的俱乐部,名誉毁于一旦。 鸦片战争一结束,英国建筑师立即计划把一座家乡式的俱乐部搬到这荒凉的渔 村,用以医疗殖民官吏、驻防兵房军官的乡愁,建筑材料由里到外,无一不是从欧 洲进口,只有劳工是南下的华人,烈日下华工挑土砌砖,历时三年,一座巍峨花岗 岩俱乐部,面向壮阔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耸立于仓库、席棚、街市摊贩杂陈的海 旁。附近美梨兵房军官,把维多利亚俱乐部誉为沙漠中的绿洲,一穿过气派的云石 大堂,扶着擦拭雪亮的青铜楼梯扶手,脚踩云石梯拾级而上,殖民者在餐厅、吸烟 室、酒吧、撞球厅、图书室消磨腻了,可推门来到宽阔的回廊,带着征服者的傲然 眺望以女王名字命名的维多利亚海港。 热爱运动的英国人,在俱乐部前面圈了三亩地铺上草坪,从十月到五月在香港 的心脏打网球、木球,为数不多的英国太太长裙及地,躲在阳伞阴影下啜饮柠檬汁, 心不在焉地观看她们的丈夫驰骋球场,打发殖民地的漫漫长日。 黄威廉的家族与维多利亚俱乐部还颇有渊源,二楼阅览室外的长廊,挂了一排 香港开埠早期的发黄图片,像蒙上灰尘的放大微粒画面一路过去,等于巡视黄威廉 的家族历史: 一八九二年毕打码头远眺钟楼——黄得云抵香港那天,华人士绅反对蓄婢,决 定了她青楼送往迎来的命运。 九龙城寨全景——清廷在殖民地惟一保留的中国领土,一八九三年水坑口天香 楼妓寨,给黄得云开苞的捐官,触犯大清律法,在城墙外的大鹏湾码头人头落地。 中环雪厂街与皇后大道交叉点街景——一八九四年五月,亚当·史密斯率领清 洁局工人沿此路到荷里活道钉封感染瘟疫的疫屋,日正当中。 天后庙——一九OO年,原先矗立海旁,填海后成为内陆的铜锣湾区。黄得云不 止一次来此烧香祷告,祈求天后帮她找回不辞而别的亚当·史密斯。 一九一八年跑马地赛马场大火,冲天黑烟滚滚——黄威廉的父亲黄理查,把一 去不回的生父亚当·史密斯想象为他和赛马场丧生的六百人一同葬身火海,尸骨无 存。 其实只要稍一推敲,赛马场大火发生与史密斯失踪时间隔上好几年。维多利亚 撞球厅壁炉的熊熊之火,使黄理查把它和赛马场大火联想在一起了,那是他最后一 次见到他的生父——如果撞球的那个英国人就是亚当·史密斯的话。 那个黄昏,黄得云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孩子的黄理查向维多利亚俱乐部 的看门人跪了下来,凭他灰蒙蒙的眼珠,混白凝白的肤色,黄理查得以扶着雪亮的 青铜楼梯扶手上了二楼。撞球室的门虚掩,一盏灯垂得极低、极低,几乎触到撞球 台的绿绒了。灯下一个瘦长的男子,持着撞杆弯腰俯身,独自一人在撞球,脚下踩 着无声无息的地毡,绕过台子全神贯注地瞄准、撞击,丝毫没警觉黄理查的存在, 手中那根撞杆总是从不同方向向黄理查斜刺过来,挡着他使他欺近不了撞球的那个 人。 黄理查看不清匍匐台桌那人的脸,眉毛近乎白色,好像还留了胡子。平常他也 记不太清亚当·史密斯的样子,他总是在黄理查沉沉昏睡的夜深出现,朦胧中听到 母亲在说英语,第二天黄理查在母亲身上闻到另一种气味,他确定父亲昨晚来过。 没多久,闻到那种气味的时候愈来愈稀疏,黄理查尿急半夜醒来,常看到母亲 披着大褂,拱起一只裸着的大腿,坐在帐子里吸纸烟。 那个黄昏,黄理查始终被挡在长杆之外。后来赛马场大火,他的眼前浮起撞球 厅壁炉的熊熊之火,黄理查为他生父的下落得出这样的结论。 黄理查的手再次扶着维多利亚俱乐部雪亮的青铜楼梯扶手,脚踏云石阶梯拾级 而上二楼的宴会厅,已是近乎半个世纪之后,他以地产界新贵的身份应立法局周议 员的宴请。 到了他的儿子黄威廉,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几乎都是在维多利亚俱乐部度过 的: 一九五五年黄威廉从皇仁书院毕业,赴牛津大学攻读法律的告别宴会,刚获得 维多利亚俱乐部会员证的黄理查,犹是不敢太招摇,在“中国皇后”厅举行了小型 宴会。 一九六二年黄威廉偕英籍新娘伊利莎白回香港,这次一反英国人由女方担负婚 筵的习俗,由黄理查出面,包下整个宴会厅,开了百人香槟酒会。 然后,黄威廉女儿十八岁的成人舞会、夫妻结婚纪念日,黄氏律师事务所成立 廿五周年庆祝会……全在香港最古老、尊贵的维多利亚俱乐部举行。 一九七九年,黄威廉一生的巅峰,港英政府实行新殖民地主义,七十年代下半 期,逐渐改变清一色由英国人垄断的政府形象,港督接受司法人员叙用委员会的推 荐,黄威廉对法律的知识、他的脾气品性均受激赏,港督根据《英皇制法》及《皇 室训令》委任黄威廉为殖民政府高等法院的按察司,为终身制。大律师公会在维多 利亚为他开了个饯别、庆祝同时举行的酒会。 最近传闻维多利亚俱乐部面临拆除危机,古迹保存委员会正紧锣密鼓筹备一连 串抗议行动。 “早就该拆了重建,”他的妻子伊利莎白第一次从化妆室出来就抱怨,“难道 还要等到蟑螂老鼠都爬出来才拆?” 蟑螂老鼠尚未出没,蛀虫却躲在阴暗的角落一寸寸蛀蚀维多利亚俱乐部。黄威 廉居高临下,望入铁栅栏后的被告徐槐。 徐槐也正盯着审判席上的黄威廉,他对上面坐的是位黑发乌睛的法官,心中有 不可明说的失望。他宁愿是位蓝眼的白种法官,生来一管挺而直的高鼻子,一副代 表正直的形象,把命运交给他,徐槐会感到比较放心,而这位戴严肃的黑框眼镜, 面无表情的黄法官,身披红袍,胸前系着白缎的蝴蝶结,装腔作势,就像中国人演 莎剧,再惟妙惟肖,总不是那个味道。 徐槐花了相当于一层楼的代价,雇请英女王御用大律师杰·碧加先生代表他出 庭。廉政公署检控他涉嫌串联收取回佣的细节,在碧加大律师老花加上近视的两副 眼镜一摘一戴之间了然于胸。 开庭前夕,徐槐才听说黄威廉法官和碧加大律师不咬弦,过节出在安港银行董 事之一盗用公款的案子。庭上两人对法律观点有所争论,碧加大律师私下建议被告 挑战黄法官的判决,进行上诉,三名与碧加同种的白人法官会审的结果,被告以无 罪当场释放,打赢了这场硬仗,“有碧加无碧屋(监狱名)”叫得更响。 冤家路窄,这两人又将在庭上针锋相对了。徐槐惴惴不安,法官该不至于把旧 账算到他头上吧?今天这场聆讯,律师楼的师爷拜仁·翁,年纪极轻的白面书生, 向徐槐抛书包:英国法律把聆讯称为“审判中的审判”,语出拉丁文,又称预审。 控方由检察官在庭上宣读口头、文字证供,传唤证人,将侦查期间所采集的各种证 物呈于堂上,由法官决定何者可当证据,签上字,于正式开审时提供陪审团参考。 辩方大律师可以对原告的证人进行诘问,被告也可以当场进行答辩。 聆讯结束后,辩方律师可向法官提出撤销起诉的请求,若是法官决定控诉不能 成立,徐槐当场回复自由身,步出法庭。要是法官认为控方的人证、物证足以有力 地推定、或者可能推定徐槐被指控的罪行,以后他必须每天坐在铁栅栏后接受审判。 徐槐的命运系于这场“审判中的审判”。 法庭肃然无声静候法官开腔,碧加大律师捂住一条白色大手帕,打了个惊天动 地的喷嚏,接下来声势浩大的擤鼻涕,似乎有意以这动作来挑战黄威廉的法庭。 剑桥出身的碧加先生,在加入英国政府的“海外法律服务”,被派到太平洋一 个人口两百万的英属小岛之前,是个伦敦发霉的律师,八年前离开夏天没有冷天的 小岛,调到香港,放弃首席接察司的荣衔,打出伸张正义的旗号,开业当大律师。 法律界同行谣传,头发斑白、身高不及五尺半高的碧加,一下启德机场,闻到一股 别处所没有的味道——金钱的味道,当下决定改行当大律师,自然不把比较起来薪 俸微薄的法官之职看在眼里。 黄威廉法官黑镜框后的眼睛凌厉地瞅了他一眼。徐槐的忧虑加深了。铁栅栏后 的被告席像个囚牢,三面围起,左边庭警,腰里系了把枪,紧挨住他监视,封闭的 空间加上庭警系枪的皮带散发出雨天难闻的味道,徐槐感到气闷。 他要等到下午五点钟命运才分晓。七个陪审团的位子现在空着,如果法官判定 控方的人证、物证足以有力地推定被告被指控的罪行,以后陪审团一星期五天,将 进出那一扇除非从外边开启,否则很容易以为是墙的一部分而被忽略的门。审判结 束后,七个陪审团将关在墙后的密室花上很长的时间投票,如果不幸罪名成立,徐 槐将被戴上手铐,当场失去自由,由带枪的庭警从左边这道门押解下去,拘禁在法 院地下秘密的囚室,隔天戴手铐押回法庭听候法官判罪。 左边的这道门开着,浴于一片昏黄的灯光里,在等待徐槐向它走去。似乎有脚 步声敲击门内底下看不见的楼梯,一路回荡过去……徐槐守候廉政公署专员突击上 门抄家,训练得极灵敏的耳朵听那脚步声始终达不到尽头似的。他的头皮一阵悚栗。 接到高等法院的传票,也是个雨天。自从二月底徐槐被维多利亚俱乐部董事局 停了职,他每天无所事事,订了好几份报,特别留心港闻、法院版新闻。那天中午, 他看完报,把油墨染黑的手指,放到水龙头下一根根仔细洗着,法院的信差来按铃, 来人咧嘴崩牙,眼睛从扣在额前的雨帽往上翻,以便确定对方是高等法院传讯的被 告。徐槐胡须未刮、湿淋淋的双手往睡裤上一抹,接过体温犹存的法院公函,开头 略去“先生”二字,直呼其名,指称徐槐反对女王律法,十月一日高等法院聆讯, 务必出席。 早上他赴会一样地对着镜子穿衣,打开一瓶新的狄奥古龙水,拍拍刮过胡须的 两颊,从天后庙道开车下来,一到铜锣湾,尽目一片车海,才喷了两滴雨,交通已 陷于一阵混乱,徐槐冒着罪加一项的危险,违规掉头转向司徒拔道,经过半山下来, 把车子停在大会堂,半跑穿过金钟廊的陆桥,引得过路行人侧目,以为出了事,要 是知道他急欲奔赴的,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法院,人们一定会感到他不可思议 吧? 聆讯尚未开始,没有靠背的硬板凳己坐得他腰酸背痛。 徐槐后悔自己没在两条生路中任选一条:抢在他的上司、维多利亚俱乐部经理 大卫·威尔逊出卖他之前,与廉政公署合作,反过来当控方证人,如果不想害人, 他也可以买张单程机票飞到台湾去。一直到这一刻,他的护照仍未被吊销,他大可 摇摆公然出海关离境,甚至不必选月暗风高的夜晚乘渔船偷渡。 他偏偏选择留下来与廉政公署对抗。 徐槐自囚于铁栅栏后,坐以待毙。 法庭的双重门从外边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衣着邋遢,穿了双旧球鞋的年轻人, 他手上抓了个背包,并没被法庭的森严气氛震住,他向法官的方向看了一眼,犹疑 是否敬礼,最后草率地乱点了下头,在旁听席坐下。 这是岑灼第二次步入法庭,距离上一回有八年了,都是和贪污有关,只是一九 七三年那回比较间接。火红年代的学生运动,从“认识祖国”的保钓运动,转向 “改革社会”的葛柏事件,结合本土实际问题,制造运动提高住民的觉悟,继反贪 污签名运动,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大喊“反贪污、捉葛柏”的口号,要求引渡警察 头头葛柏回港受审,学生会利用摩士公园的山头地势,手拉手围拢上去,表演捉拿 葛柏假人的街头剧,警察上来拉人干涉,几乎引起冲突。 九月初,托派混入维多利亚公园举黑旗横额,喊战歌口号,游行请愿,结果从 中环游行到总督府,大部分负责同学被警察发出票控,反贪污运动无法进行,学生 会愤称是“群众运动的一个悲剧,殖民地当局以警察武力作后盾,由法庭出面压迫”。 被控学生多达三四十人,创了纪录。岑灼到新蒲岗法庭旁听检察官引用《公共 秩序法例》香港法律第二四五章,检控被告的同学,这条法例还是为了压制一九六 七年天星暴动紧急通过的。 法官、检控官清一色英国人,念咒一样冗长的证词,用的当然是英语。岑灼则 读完智利左翼诗人聂鲁达的一篇访问记,他对独立前印度的观感是:“一个庞大、 不设防的国家……英文成了对无数印度人在知识上招降的工具。” 新蒲岗法庭正是香港殖民地的缩影,岑灼旁观了这一出审判的过程。那时他想 :还是国粹派的论点比较正确,反贪污必须引导群众去认识香港殖民地的本质,这 才是问题的根本,学生运动的改革主张,国粹派认为将贪污问题无限放大,只会模 糊群众对殖民地本质的焦点。 多年以后“反资反殖”的学生,走下被告席、步出校门,一个个几乎毫无例外 地被殖民地的资本主义社会吞没了,“从资本主义或私有制转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 义毕竟是从来未试过的事。”聂鲁达生前预言不幸言中。 为革命需要读了七年大学的曹以新,当年从被告席挺身而出,反驳庭上的法官: “法律由你们制定,现在你们想利用这口头上的武器,使这次逮捕学生合乎法 理……” 曹以新走下被告席,革命破灭,他在大彻大悟之后开了一家公司,把闽南靠海 的坟地卖给有心落叶归根的华侨,赚手续费。岑灼最记得那年暑假青衣塘访贫问苦, 曹以新以棚艇渔民为题,写了充满感情的八十四行长诗,使出身新界另一个渔村的 岑灼心有戚戚。 法庭上慷慨陈词,回校园后被捧为英雄的孙志强,他整个暑假蹲在观塘塑胶厂 号召工人起来革命,后来自己当起老板开了工厂,出口的玩具遍销全世界,现在他 让他的五百个工人去闻天拿水臭味,关在尿腥汗臭、不通风的厂房轮班开夜工。 前天岑灼在旧法院廊下撞见朱申正,也是被票控的同学之一,他发誓转读法律 为民伸冤,牛津第三年便放弃犯罪法改学公司法,现在零卖给一家美国电气公司当 商业律师。 “资本主义这东西,比我们想象的难搞!” 走出法庭后多年,朱申正道出他的心声。那天中环巧遇,他放下一手一只黑色 公文皮箱,不知是太重或为招呼岑灼而搁下来,面对这三件头深色西装的“背叛革 命同志”,岑灼想问他哪里找有关香港法律的书?话一出口,却是: “怎么啦,组长,提了两大箱黄金在街上走,不怕被打劫?” 火红年代读书会的组长,立即接口: “是钻石,比黄金值钱!” 两个曾经志向相同的老同学剑拔弩张。岑灼瞥了一眼他做工精细的深色三件头 西装,朱申正早已加入那一伙了,他不可能理解岑灼的心惰了。 “可惜你已经不是同志了,不过我还是要你听着:朱申正,我在做我们应该做 的事……” 岑灼头昂得高高地走开。 新盖的高等法院像办公大厦,不及新蒲岗的旧建筑森冷,法官头上司法部盾徽 仍然提醒岑灼他还是英国女王的子民,比八年前稍有进步的是法官从碧眼披黑袍的 白种人换成身披宗教一样紫红袍黑发乌睛的华人,然而,同样的程序、同样的过程, 导致的结果也同样可预见的吧? 聆讯开始,控方检察官传廉政公署执行处助理调查主任法兰西斯·董做证供: “今年二月中国年刚过,廉政公署北角举报中心接到电话,检举维多利亚俱乐 部采购部门贪污,接听电话的同事要求举告人面告被拒,改以投函申述。行动组接 获长达七页的检举信,并附有实际证据,掌握维多利亚俱乐部采购部的受贿行动, 指出总经理威尔逊与采购主任徐槐串通,次货当好货从中套取回佣,但因行动谨慎 诡秘,举报人从旁监视多时,无破绽可寻,无法揭发。 “今年二月行家请俱乐部员工吃年夜饭,分发利是每封金额高达一千五百不等, 廉署接获书面检举,于廿四小时内告知举报人,开始侦查,据低层职工会谈纪录证 实,除每月应分薪水,徐槐又分给下属现金,从一九七六年每月五百,升至案发一 九七九年二月之八百元,徐以加班费或的士费为理由贿赂职工。行动组于今年二月 计八日约谈徐槐,初初不予合作,后经本人及同事晓以大义,徐改变态度,招供涉 嫌犯罪行为,承认向供应商收取回佣,项目包括供应俱乐部餐厅的红、白餐酒、肉 类、罐装食品等等,所抽取之佣金分别为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七不等,按货物类别, 平均每月总数为三至四万,时间长达四年之久……” 法兰西斯·董用的是英语证供,徐槐要求聆训过程用上海话翻译,法庭职业传 译员,平板的脸和平板的声调,左一句“中国年”、右一句“中国年”,事不关己。 一九七一年保钓第一次示威到“反贪污抓葛柏”,一九七四年争取中文合法化, 四年大学岑灼走了全部过程。 今天早报的新闻:司法部全力研究,法庭将广泛使用中文,首席接察司杨铁梁 爵士认为困难重重,原因是:鸦片战争一百四十年以来,香港法律体制,沿用英国, 使用的法定语文皆为英文,值此政治转型时期,司法部不得不研究法庭诉讼使用中 文的可能性。首席按察司杨爵士在律师会法律辅导计划周年大会的英语演讲,中文 报直译如下: “在法庭要扩大使用中文一事是不易在短期内有重大进展的。” 法兰西斯·董的英语证供,同样的故事,用另一种语言陈述,再经过翻译,说 出来的像是两回事。 而徐槐的反应呢?岑灼从一进法庭就有意回避的视线,越过戴发套黑袍的检察 官、辩方大律师,越过廉政公署执行处组长杰米·杭特,吴义的师爷拜仁·翁,落 到被告席铁栏杆下的那半堵墙,墙内那双岑灼第一眼看到就与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一 切为敌的手,是十指交叉抑或平放膝头?那是一双经过修甲师傅的锉刀磨过、仔细 修过的手、圆圆的贝壳型指甲的上海人的手、没做过一天粗工的手,相书上主贵、 如棉的男人的手,女人喜欢的情人的手。见工那天以君临的优势抓过岑灼苍白湿冷 鸡爪似的瘦掌,捏了一下赶快甩掉,像摔开沾湿面粉似的,岑灼把对世界的愤怒集 中贯注在这只手。 这手的主人徐槐,在他不经常出现的办公室,有一个动作最激恼岑灼:他右手 插在裤袋,左手中间关节轮流敲他的写字台,咣咣一阵响。 “怎么样?做得开心吧?”侮慢地抬起下巴,“上两天的订货单给我看看!” 仔细核对货单的一排字数,没错,去掉总数的两个零,再除二。月底王老板在 “新同乐”请鲍翅,习惯在上翅之时,毕恭毕敬递来一个信封,口里念念有词: “徐先生辛苦了!” 也是这只手,在茶楼、走廊、隐蔽的角落、柱子后的阴影、山顶加多利道,递 上一卷卷钞票、一个个信封,导致他坐在被告席的命运。 脱去那套宝蓝西装,徐槐的肩膀垮了下来,他侮慢敲打写字台的手软弱地放在 膝上,平日岑灼仰望他的那个多肉的下巴,赘肉消失了,被廉政公署检控前,注意 讲究饮食,恋爱顺遂光滑红润的脸,现在刀削似的有棱有角,浮上一层蜡光。徐槐 拉长脱型的脸,神情凶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