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八日星期一,一个如常的早晨,九点五分,徐槐照常在维多 利亚俱乐部职员专用的车位泊好车,七四年的达森,六成新,保养还算好。经理的 那辆银灰色宝马仍不见踪影,又是一个凌晨才散的疯狂周末吧?! 拔出车匙,对那空的车位不怀好意地笑笑,帮他洗车的工人,此时正趴着上身, 仔细抹拭他车库里那辆宾士二五O ,在稍歇的雨天闪着冷冷的红光。 他拉了一下比正常西装缩短一英寸的袖子,像每天开七四年的日本车来上班一 样,这套深蓝的旧西装也是一种掩护。经理威尔逊先生藏在浓眉下鼠灰色的眼珠, 上下扫了他一眼,停留在徐槐白色的袜子上,认可地把眼睛转到别处去。 这些中国人,穿白袜子来上班! 威尔逊的父亲是个小商人,他对教育和衣着有一种天生的敬意。 有个周末上午,热恋中的徐槐戒备之心松弛,穿了件“登喜路”墨绿红细条恤 衫、配了条麻纱白长裤来上班,和威尔逊穿的恤衫一模一样,慌得他借故和西环供 应商有约,返身便逃。 写字楼在三楼,徐槐不耐烦等电梯,跳级一口气冲上去,为自己的精力自豪, 挟着余力猛转个弯,走廊上,采购部的门虚掩,他写字台的抽屉被拉开一半,顶住 门,悬在半空。 助手岑灼取订货单忘了关上?他的抽屉从不上锁,方便手下办事,徐槐极少坐 班,总是以找货源为借口。 门后似是人头攒动,无声地喧哗着,他的心咯噔一下,直觉地返身便想走。穿 白袜的脚却陷在地毡里,拔不起来,他摇晃了一下。 以后他记得推门进去,经理的女秘书苏爱伦弯腰找寻什么,看到他,弹簧一样 蹦直了,岑灼垂头坐在后头,徐槐向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台面的非洲紫罗兰 隔了一个周末,开了青白色的小花,他好像是摸了一下花瓣,心安定了些。头抬得 很高像军人的洋人,问明他的身份,经过苏爱伦点头确认,另一个两颊无肉尖嘴冷 脸的瘦子,用粤语命令他转过去、双手举起,在徐槐来得及反应之前,上下齐来搜 他的身。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侵犯了,从我来自的地方男人的面子最是矜贵。 搜完身,一边一个挟持着徐槐出了俱乐部,车上他也被夹在当中,四扇车窗大 开,罪犯一样沿街示众,前面来的是贪污受贿的疑犯,路人可以从建筑工地捡起小 石子,向我扔来,像上回宜兴路上,锣鼓声引出一辆辆挂红布条的卡车,严惩窃犯 小偷,铐在篷顶上光大化日下游街。 廉政公署藏在美梨道停车场的十一楼,封闭的走廊,颇有走在地下两道四周被 包围的感觉。天花板极低,威压下来,电线从破损的黑洞缠绕坠下一团。早餐喝的 奶茶在胃里翻搅,他想打嗝透口气,被挟持他的洋人把这欲望压回去了。 徐槐被带到一间极冷的会谈室,在甬道的尽头,铁门在他身后关上,咣啷一声, 金属碰撞的余音震得他心一阵麻,他向前犹疑地左右摇晃几步,似是在找寻出路, 脚下无声无息的,他游进梦的边缘。是那噩梦的延续吧?从信差小王被廉政公署第 一次请去“饮咖啡”,一再重复出现的梦: 他还是穿了那套蓝色旧西装,拉了拉太短的袖子,和衣躺在客厅沙发上,等待 门铃一响,他应声而起接受逮捕,下了楼梯,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他对白袜里的 脚趾怜悯起来,转身回屋,铁门上斗大的“犯人徐槐”四个字,他哆嗦的手按不住 门铃。逮捕他的穿草绿色军装的托了枪,把门敲开,他跟着冲进去,看到自己坐在 床上颤抖,枪尖撩开凌乱的棉被,露出中间鼓起的旧收音机,已经脱了漆,他躲在 棉被里偷听(美国之音)的秘密被揭发了。 邻居全醒了,屏住呼吸,不敢开灯,只有里弄底的那家窗帘动了一下,告密的 街坊会大娘在窥伺,里弄人家的一切逃不过她那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连每天徐槐 的母亲从市场回来,都钻透篮底被瞧了够,小菜经过这目光折腾,好像再也不新鲜 了。 枪顶住他的背脊,走出弄堂,街道假装沉睡。这是一九五三年的上海。 昨晚,去世多年的母亲,披了身黑纱,脸别过一边,叮咛他别躺在客厅等,像 停尸一样不吉利,徐槐一惊,醒了。他真的要出事了。 “我们接到投诉,告你向供应商收取非法利益……” 搜他身的冷脸瘦子,无肉的双颊扇了扇,自称法兰西斯·董,廉政公署行动组 的调查主任。 这不是梦。 “别太紧张,我们随便谈谈,交换意见,你把知道的、做过的交代清楚了…… 我们做点纪录,不介意吧?” 惨白的日光灯下,女速记员的黑衣像一团幽魂,那张漂白过似的清水脸毫无表 情,用看解剖台上的目光直视徐槐,握着笔等待证据。 “不能随便投诉,我的职位低,没有权签订货单,不信你去查!” “你想狡辩?”姓董的一下白脸一下黑脸,说变就变。 “你是采购部门的主管,你没有权力签订货单,谁签?” “经理威尔逊先生。” “那你这主任干什么的?” 徐槐一时语塞。六个月后,他的大律师碧加先生在高等法庭上公然道出: 被告只不过是供威尔逊夫妇差遣充当跑腿,虽然挂着采购主任的头衔,却毫无 实权。 “要不是掌握了相当程度的证据,你今天不会坐在这里的,你要证据,随便说 一个,过年给利是——” “中国人的风俗嘛!每家公司一样。” “你不认,罪上加罪!” 法兰西斯·董的长手一挥,闪光的深灰色西装光泽像一面面刀锋,挥砍无力还 击的对手,徐槐逃不出刀光笼罩。 从一八四六年开始,香港殖民政府公开鞭笞刑罚,仅二月廿五日一天,竟有五 十四人被执行笞刑,被用煤油浸过的麻绳系在一起鞭抽后背,皮开肉绽。 “你不说,不放你回去!” 不祥的静默。 徐槐的视线在找寻一个安身之处,女速记员的脖颈木偶一样转过来,迎接注视。 喀嚓一声,断裂的细响。 一九七四年廉政公署成立,徐槐以外来新移民对殖民主子天生的不信任,上海 人给英国鬼欺负透了,恨他们恨到入骨,与殖民地的香港人对英国主子又爱又恨的 错综心态自是两样。反贪污法令一公布,他考虑抽掉连襟永发行的股份,那时冷冻 房刚扩充,肥李正预备大展手脚。 “做私家生意并不犯法,姐夫,不用怕,这机构专门对付警察、贪官污吏,轮 不到我们,别担心!” 肥李振振有词。徐槐也觉得英国人再不通中国人情,供应商逢年过节送来的红 包,也不能说退就退,“防止贿赂修定条例”出来了,他没去细看。隔年总警司葛 柏从英国被引渡回港,判了四年徒刑,廉政公署扩大到工商界,十一位知名人士被 控,这些新闻也没引起徐槐注意,他倒记得一九七七年,五千名警察及家属示威游 行,一百多人冲上廉署捣毁档案柜,港督见情势汹涌,颁特赦令,对一九七七年以 前贪污犯罪的,一概不予追究。徐槐听说大鱼从特赦的漏网逃脱了,由小卒顶罪。 这样古怪的司法公正发生在七十年代的殖民地,难怪徐槐和一般商人不把这机 构看在眼里,更可笑的是葛柏刑满风光离港那段新闻,这回这个头号贪官不再像四 年前挟带巨款,从机场禁区候机室瞒过人民入境处登机逃离,这回港府为防止记者 采访造成混乱危险,以欢送高官的排场,让他从贵宾室摇摆而去。 俱乐部信差小王被请去饮咖啡,岑灼神情异样,徐槐没太放在心上,临到自己 被搜身带到这冷气极冷的房间,他还能够双手平摆在膝上保护自己的公民权利不肯 招供。 咖啡饮完了,还没释放他的意思。小王连续被约谈两次,但都只坐了半天。他 坚持着,粗糙脱漆的木椅愈坐愈坚硬,肌肉发僵毫无所感。法兰西斯·董两颊无肉 的脸拉得更长了,他站起身,头几乎顶到天花板。 “请你吃午饭,下午回来继续谈!” 经过一条密封、长长走不完的走廊,倚墙而立一排铝制档案柜当中横过一把把 沉重的大锁紧紧锁住,徐槐偷偷吸了口气,庆幸自己没在逼供下招出秘密,否则白 纸黑字的证据一被锁进铝柜里,孙悟空再生也难以盗出。 廉政公署职工的食堂简陋异常,藤椅很旧,而且摆在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气 闷,椅子接口处用银灰的塑胶绳扎住,格外臃肿怵目,电视大声播午间新闻,画面 像在淅沥下雨,食堂内的男女胸前挂着附有照片的身份证明,他们来自贫苦阶层, 抱着为民除害的理想来应征,一被录用,以后转业的机会微乎其微,外面一听先前 工作的机构,站起来过分客气地送人,疑心重的老板还在想会不会是派来卧底的。 他们穿着色调暗淡的便宜衣服,转工无望使他们脸上沉闷毫无表情,女的眼神 中性化,木口木面,排队买午餐,小黑板挂着叉烧鸡五元、椒排骨饭七元,一大勺 倒在磨损的塑胶盘,抓过塑胶刀叉,与素不相识做同样工作的同事合台,各自无言 吞咽菜汁横流比外面快餐店便宜三分之一的午餐。 在法兰西斯·董的注视下,徐槐夸张他的饥饿,拌浓汁的饭粒扒到嘴里,食而 不知其味。 “吃得惯吗?徐主任。” 被问的胡乱地点点头,鼓着颊,颧骨红了,这个廉政公署行动组调查主任一定 去过维多利亚俱乐部的餐厅,故意挖苦地叫他的头衔。 法兰西斯·董微笑地喷出一口烟。他从七岁开始在旺角菜市卖芥兰,十一岁父 亲死了,街坊会的外国修女给他取了这个圣名,三合会的喽啰到菜摊“收规”,他 实现了基督的精神,交了钱还递上脸颊。 小时候,法兰西斯·董的最大梦想是坐飞机,可以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中五毕业,他想到旅行社当导游,廉政公署成立了,他穿着国货公司买的第一 双皮鞋去应征,调查了董家祖宗三代,还来看过他与母亲、妹妹合住的房间,法兰 西斯·董成为第一届招考的调查员,以后相同的职位必须有大学文凭才有资格报考。 受训第一天,姬达爵士的一席训活使他一生受用不尽: “贪污环绕人们的一生,从娘胎到坟台。” 短短几年他节节上升,他奉行姬达爵士“任何工作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你必须 把整个心灵投进去”的名言。姬达爵士的出身和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来自寒微贫 家,靠奖学金完成学业,十六岁就在船坞工作,二次大战时当过战机上雷达领航员。 随着生活改善,八十年代以后政府公务人员本土化的呼声不再只是耳语了,法 兰西斯·董崇拜的偶像褪色了。此刻,他满意地眯着眼,用力喷出一口烟,循着渐 去的烟雾,他看到他的白人上司韩德高高跷起的短筒皮靴,从里面的西餐食堂向他 示威。 “走,进去饮杯咖啡!” 半截香烟揿入烟灰缸,死劲按了又按,好像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看得徐 槐心惊肉跳。法兰西斯·董早已不穿国货公司皮鞋的脚领先跨入,徐槐由于惊慌、 也因背对着因此没发现西餐厅。才一扇门之隔,里头宽敞清雅,沙发错落,擦拭闪 亮的大酒吧,缀饰着五颜六色的各国舰旗,便很有海港酒吧的气氛了。那双短筒皮 靴的主人,他的上司韩德先生,独自霸住一张沙发,头顶上方悬挂女王加冕的彩色 照片,他正喝着生力啤,特大号的酒杯。 就是这双短筒皮靴挡住了法兰西斯·董往上走的路,他恨恨想着,这个与贪官 韩德同姓的酒鬼,春寒犹重只穿了件短袖衬衫表示他不怕冷,小平头推得很高,像 军人。韩德是政府从英国警察中招募来的,他带着家眷享受海外雇员的种种特权, 住在于德道推窗一望,维多利亚海景就在脚下的公寓,请了个菲佣伺候他的妻子。 下班后,韩德常到尖沙咀横巷的酒吧喝两杯,从烟雾腾腾的布帘后出来的吧女,看 到他被打断的鼻梁,都不敢上来缠他,伦敦警骑生涯的痕迹,香港凶犯再张狂,也 绝没胆子照准殖民政府白人警官的脸打过去。 他坐在那里,跷起每天清早菲佣跪在地上擦得雪亮的短筒皮靴,藏在眉毛后的 眼珠闪着光。酒吧的妈妈桑记起他的同宗韩德,每天坐在同一位置,公然接过警员 缴上来的收规,警察头头在执行法律的警界可以运用法律自肥,就是那个韩德后来 写回忆录,把警察收规当成是生活中的一环,“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法兰西斯·董听到传言,一个英籍高级主任因虚报费用正被调查,抓贪污的廉 政人员自己贪污已经有几个同事被解雇了,都是本地人,那个还在受调查、而且有 可能被检控起诉的,但愿就是他的直属上司韩德。 一天口供套下来,徐槐快承受不住时,眼前晃过那双旁若无人,神气跷起的短 筒皮靴。威尔逊嘴里的烟斗也一样骄矜,老爱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烟丝、烟斗还是 徐槐进贡的,看他抽得这么理所当然。他山顶家中书房一排烟斗,瓷器描花、北欧 树根……全是徐槐觅得献来的,墙上出自中国贸易绘画名家之手钱纳利的《澳门船 家女》水彩画,茶几上刻花的水晶酒瓶、光可鉴人的大银盘,全是有名堂的欧洲名 牌,哪一样不是威尔逊或他妻子授意或暗示由他进贡的?!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法兰西斯·董一连串的问题直攻维多利亚俱乐部的行政核心,威尔逊的名字一 再被提起。被审问的徐槐没想到对方知道这许多细节,错愕的表情使法兰西斯·董 满足。差不多了,再需要一点恐吓。 “不交代清楚,今晚不放你回去!” 反正一起下水,没错,和供应商打交道的是他,每家老板的佣金是威尔逊同意 的,徐槐替他开了个银行户口,每个月存进去,买东西从他户口支钱。一九七六年 至今,威尔逊到手的上百万不稀奇。也一个月分几百块给信差小王当加班的士费。 “其实可以不必给的,好心没好报。” 法兰西斯·董点点头,第一次同意他。自己扮演了肃贪倡廉的角色,十年下来 树敌无数,每个案子调查结束写报告,他的苦干勤劳经韩德大笔一挥,大半归他自 己,他上司每年陪老婆回伦敦度假,他却处处克扣妻子,连靠五毛一块卖菜赚钱把 他拖拉大的母亲也敢怒不敢言。 也许维多利亚俱乐部这案子会是他事业的转机。法兰西斯·董约谈举报的人, 从岑灼身上,他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利用了岑灼对正义、公道的幻想,发挥 他受过训练的问话方式深入俱乐部受贿的蜘蛛网。公务人员本土化将在八十年代后 期进入高峰,英国人淡出指日可待。他用这话来安慰家中老小。 徐槐被逼不过。从张嘴招认的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被牺牲了,他将成为法兰西 斯·董挑战廉政公署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