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岑灼垂头坐了一回,感到应该做点什么了,手撑住台面,慢慢挨蹲下来,收拾 被抄过的现场,一盆非洲紫罗兰被碰翻跌落,黑色的土洒出来,映着浅灰地毡怵目 惊心。他膝盖抖颤着,拾起折断的两个花苞。 他在徐槐劫后的写字台前站了一会,抓过电话,深深吸了口气,按了永发行的 号码,岑灼通过订货认得肥李,肉类经销商,徐槐的连襟。 “徐先生被廉政公署带走了,赶快通知他的家人找律师——” 把话筒往下移,按到胸前,好像被自己说的话吓住了。 对方先是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声叫他,肥李喘气着急的声音,岑灼这辈子将难 以忘怀。 听不到回应,不肯收线,拼命按,哗哗剥剥一声声击捶他的胸,像一个个拳头, 岑灼闭起眼睛,听任它打。 也就是一通电话、一张红色敞篷宾士二五O 的照片、一封故意歪扭变体的投诉 信,三个星期刚过,反应来了,比预期的迅速,而且行动的方式令人胆寒。隔着塑 胶隔间,他目击了徐槐被下马威搜身拘捕的过程,与廉政公署年报所载“拘捕及扣 留程序”大有出入。三星期前,岑灼把那封投诉信丢人邮筒之后,找来了有关廉政 公署的所有资料,他发现长脸瘦子漏掉极重要的步骤:在逮捕之前宣读徐槐的权利。 徐槐平常很少坐的椅子歪到一边,空在那里,显得主人走得极为匆忙,但不知 几时还会再回来?棕色皮质相框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笑出一脸灿烂。他们的父亲 给搜身带走了,岑灼看不下去了,啪一声关掉台灯,粲然的笑模糊了,他涉水一样 踏过一地的狼藉。经理仍不见人影,苏爱伦嘴唇贴住话筒低语,眼神鬼祟,岑灼穿 过走廊,对挂满墙上的香港开埠早期图片作最后一次巡礼: 一八五一年的皇后大道街景;人力车、轿子相错而过的瞬间,乘客一律是白种 人,拉车抬轿的华人苦力,戴斗笠赤足,旁边站了一个绑头的印度人。 山顶英国人家喝下午茶,酸枝木做的维多利亚式茶几摆上银制茶具,女主人在 家也戴帽子,穿着吃茶的礼服与客人坐在苏绣屏风前,拖着长辫的顺德女佣侍立一 旁。 路边蹲着鞋匠,偷空抽旱烟。 绑小脚挨家挨户赚工钱的缝纫女,竹凳上搁了个装针线的包袱。 理发师当街挑担理发。 然后是大排档、咸鱼铺子。岑灼在这帧发黄的旧照片前停下来:西环狭窄弯曲 的窄巷,屋里太湫隘,把竹椅破家具搬到街上,一个女孩蹲在铅桶前洗碗,本世纪 初的街景。 一九七O 年后,火红的年代,岑灼和他大学的革命同志访贫问苦,西环那条巷 子,和照片上没两样,只是更残更破败,大白天老鼠满街跑。 岑灼愤愤踢开维多利亚俱乐部的门,离开本来就不该进来的地方。外面春雨刚 歇,绿毡子一样的草坪,原来竖定维多利亚女王雕像的位置,一只黑色的长尾雉鸟 在春寒中瑟缩。 岑灼竖起夹克的领子,他将往何处去? 法庭上,碧加御用大律师抓住一条奇大无比的白手帕捂住鼻子又擤鼻涕,响声 吸引了庭上所有人的视线,他葫芦一样的身体一站,戴上老花眼镜: “法官大人,现在辩方想传吴义先生上台作证——” 被告律师吴义到廉政公署保释被告,结果被拒门外拖延保释,碧加大律师将把 这段拖延的时间当做辩方有力的武器,证明控方所提的口供,是被告在非法逼供的 方式下所套取的,碧加大律师将阻止这份证供呈堂当证据,最重要的是这份证供没 有被告签名。 证人的姓名、职业、地址等例行问话完毕后,碧加把手帕塞回袋里。 “吴义先生,请你回忆一下,二月廿八日那天,李嘉福上你设在德辅道中的律 师楼——地址和你刚才说的相同,李的姐夫徐槐被廉政公署搜身逮捕,带去问话, 李嘉福来见你,时间是下午几点?” “大约两点半钟左右。” “你刚吃完中饭回来?” “哦——是的。” “李嘉福用了一些时间把他姐夫的事说了,接下来你有什么行动?” “我交代秘书,说我上廉政公署保释一个人,晚点回来。安丽塔——我的秘书 回答如有重要的事,录音等我回来处理。” “然后你和李嘉福离开事务所?” “是的。” “可能晚点回来,你说,”碧加大律师竖起了食指,“你的女秘书看着你和李 嘉福离开?” “是的。” “这时是下午什么时候?” 吴义想了一下:“不会超过三点一刻。” “好,不会超过三点一刻。正常的走路速度,从你事务所到廉政公署,需要多 少时间?这段路程你经常走吧?” “是的,大约七分钟。” “假设作三点四十分抵廉政公署,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说明身份,要求见我的委托人。” “结果呢?” “我的要求被拒绝了。” “被拒绝了?照正常的作业程序,保释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 “不多于一个钟头。” “结果这一次你等了多久?” “呃,很久。” 一直振笔疾书的法官抬起了头。 “法官大人,允许我重复一次,吴义律师,你于二月廿八日下午三点四十分左 右到达廉政公署,要求见你的委托人,你的要求被拒绝?” “正是这样。” “结果你做了些什么?” “我力争无效,只好在外面等。” “从三点四十分等到——” “出来时,天都黑了——” “吴义先生,”法官居高临下,“请你说出准确的时间,你和被告离开廉政公 署的正确时间?” 吴义把时间留在乌丝拉针灸美容所的几上。 肥李的嘴像失去控制的话匣子,一张一开,紧张加上喘气更是口齿不清。 “姐夫在维多利亚俱乐部当主任——” 吴义扫了胖子短袖的花衬衫一眼。 “他负责采购。” “而你是永发肉食供应公司的老板。” 吴义用两只手指夹着肥李递上的名片,意味深长地说。 肥李掏出汗渍斑斑的手帕拭汗。不该递上名片,这律师一只狮子鼻很厉害,一 加一等于二,说不定把自己也牵进去了,律师专门黑吃黑,领教过的生意人都这么 说。把话题集中在姐夫为奸人所害,吴律师救人胜造七级浮屠,快快把他保出来, 他家里孩子小,妻子又是个从不出门的无脚蟹,从徐槐被带进去,她已经昏过去好 几次了…… 在她昏过第三次时,吴义两腿舒服地交叉躺在乌丝拉窗帘紧垂幽暗的诊疗室, 俯向他的脸长着一层细细的金毛,眼皮涂了厚厚的紫色眼影,乌丝拉下巴出奇的短, 耳朵几乎没有耳珠,比起吴义平日狎玩的女人,这德国妞简直是另一种族类。 “你想回复青春,找我。” 她说。是她同居的男友汉斯先找到吴义的,他的印刷公司新添了一台名片印上 彩色照片的机器,中环洋行、写字楼的高层主管全是他推销的对象。 “你给出一张普通的名片,对方很难把名字和人联想一起,印上照片,又是彩 色,效果两样,啊,吴义律师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或者我的朋友出事了,在一大 叠名片中,肯定你的最突出,看,这律师面容可亲,找他帮忙吧!对!就是他!” 兰桂坊的德国酒吧,汉斯一口口音很重的英语。 “过一阵吧,让我休息好了再去照相,”吧台后的镜子,吴义脸色发青,他左 顾右盼自怜了一轮。 “吴律师,你想回复青春,找我!” 乌丝拉从六月天有时还要穿皮衣的西德汉堡自我放逐到阳光普照的东方,拜九 龙城一个草药中医为师,读易经阴阳八卦、学会针灸治好汉斯头疼宿疾,又特地回 汉堡参加针灸美容讲习班,结业证书就挂在她诊所的墙上。 “针灸美容的妙处是不靠药物,自然消除皱纹,一个疗程就显出效果,让你容 光焕发。你一定不相信,吴律师,到我诊所针灸的,一半以上是男性。” 吴义真的难以置信。 “专业人士工作压力大,容易紧张疲倦,针灸可以让你彻底休息,放松神经, 每次四十分钟,十次以后保证你年轻五岁,”乌丝拉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其实, 男士们更怕老!” 昨天晚上,“杜老志”刚出道的小舞女,从吴义逐渐稀薄的头发摸到后脑勺一 块斑秃,他的情绪因之低落,玩得很不尽兴。 乌丝拉手中的湿棉花像擦拭蒙尘的玻璃: “你的脸真脏,吴律师,气色坏着呢!别太搏命了!” 吴义透支他的体力。 立法局议员呼喊廉政公署严惩受贿贪污,范围从公家机构,如声名狼藉的警务 处扩大到私人商行,吴律师白天在法院代表受审的被告和保释刚涉嫌贪污遭逮捕的 新客户之间来回奔走。入夜之后,他松散紧张劳累的方式,在一班英国学成回来的 同业律师眼中,认为极端缺乏品位,他到湾仔、尖沙咀的舞厅,专挑十几岁尚未完 全发育的小舞女,那瘦瘦的腰肢、窄窄的臀、不发达的乳房,床上稚气未消,多半 是痛楚的啼声,尤其使他兴奋。 和吴义一起涉足欢场的朋友,对他现放着家中容貌妍丽、生了孩子之后,体态 丰腴的妻子,夜夜出来啃街边一把瘦骨头的行径感到无从理解。吴义从不动心,当 他听说自己玩过的小舞女,得到海鲜商老板的资助念夜校去了,吴义大笑天下竟有 这等傻子。 “律师的血是蓝的。” 他的当事人遵照他的索求,递上一个又一个牛皮纸袋的现钞,吴义收下时经常 要这样说,绝无自嘲成分。 “你的脸真脏——” 乌丝拉手上的金针短短不及半寸,她探寻穴道,吴义的额头皮肤很紧,一条条 血管清晰可见,针插下去,蜂螫一般,皮囊颤抖了一下,什么感觉?疼痛吗?在他 三十七年的生命里,最近一次感到痛,是什么时候?他记不起来了。 吴义用不惯电动胡须刀,每天早上急着上班,刮胡技术又拙劣不堪,下巴脖子 常被刀片割破出血,吴义浑然不觉。 最严重的一次,血浸湿了领口,还是他从厕所镜子看到的,伸手摸摸,热乎乎 的,他有点诧异,血从伤处涌出,竟然毫无所感,他让司机回家取衬衫换,第二天, 脖子结了黑色的痂,摘掉它也不感到痛。 混熟了的小舞女,又尖又长的指甲掐他、扭他,吴义弓起胳臂承受花拳绣腿, 自夸刀枪不入。 这苏州来的新移民,下海不到一个月,被吴义在海城夜总会发现,小舞女会错 了意,偷偷怀了他的孩子,吴义仍旧是刀枪不入,丢了点钱让她找医生解决。 事后小舞女找吴义哭诉: 换上囚衣一样的灰色短衣,女护士要她洗净脸上的化妆,除下耳环、戒指,被 推到手术室门外,叫她张开嘴看看有没有假牙,她的手臂挨了一针,立即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已经睡回到原来的床位,当中有一段完全空白…… “如果不再醒过来,”小舞女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向他诉说,“眼前一黑, 手一松,什么都没有了……” 吴义满脸插了金针,一边一块纱布蒙上眼睛,渐渐失去知觉。如果这就是死亡, 吴义现在连死亡也不害怕。 肥李两只短腿轮子一样滚得飞快,一路上絮絮叨叨,翻白眼指天诅咒他姐夫的 清白。吴义听而不闻,离开乌丝拉的诊所,现在按照他习惯的速度,走他熟悉的这 段路——到廉政公署保释他的苦主。一旁的肥李、以后的徐槐还有和他同病相怜的 客户,他们的哀诉是被摒弃在吴义的系统之外,律师行业的训练加上他的天性,吴 义的世界容纳不下人情,他开车违反交通规则,差佬上来抄牌,妻子不服气或者开 口求情,吴义一定呵斥她闭嘴。 妇人之仁! 遵守交通规则是吴义惟一的守法精神。 对吴义来说,一切无非是程序。等下他向廉政公署亮出自己身份,签上一张纸 交换嫌疑犯以后有限度的自由,被保释出来的向前跑几步,没想到还能重见天日, 脸上惊惶未退,反应灵敏的开始后悔被逼失口,留下无穷后患,乍见法律公正的化 身,有如神明天主下凡。吴义抱着手阴阴笑着,他凭借法力将这人暂时救出虎口, 以后这人得按照他定下的规则,玩他指定的游戏。 “X 先生,客套话少说,很简单,你要是没事,不会找上我的,既然你来了……” 这是他一贯的开场白。 遵守交通规则是吴义惟一的守法精神。 肥李跟到美梨道停车场,吴义长过中指的食指按了电梯 11 字,肥李突然遭到 雷击一样,肥肉折叠的脖颈一缩,后退几步。 “我看我不上去了,律师先生,姐夫的命运交给你了,我……我还有事,对, 看看孩子去,可怜的孩子……” 廉政公署的日光灯,使人失去时间的感觉。吴义抬手看表,记起放到乌丝拉诊 疗室的小几上,针灸小睡后的松快,使他忘了带走时间,这在凡事依照钟点行动的 他,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被告律师被拒门外拖延保释,这段等待的时间,将是辩方打击廉政公署的有力 武器,御用大律师碧加先生可以驳斥控方所提的口供,是被告在非法逼供的方式下 所套取的,他将阻止这份证供呈堂当证据,何况连签名也没有。 徐槐以五万元被保释出来,六楼以下停车场的电梯每层都停,那株大榕树的叶 子在一开一合之间绿色逐渐加深。 回到地面,白雾从不远的海面涌过来,暮春阴天,可以是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 的可疑地带,缴费的小屋挂了个钟,吴义没转过头去看。 “明天到律师楼来找我!” 他公事公办的口气使徐槐欲拉他衣袖的手缩回,两人就这样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