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原来法院有好几处。金钟站对面那个,徐槐执意不让她去,又把方向告诉她。 咳,新的高等法院。的士司机声音平平,并没从反光镜多看后座的马安贞一眼。腕 上卡蒂亚金表指着差十二分十点,司机感觉到乘客的焦灼,避开往湾仔的长龙,上 了花园道,在缆车站对面停下。 “多走几步,过马路,看到婚姻注册处的牌子,里头穿过去就到了。” 白漆红字的牌子,在十月早晨的阳光下漾着喜气。 再也没有比这更尖锐的嘲讽了,她的情人坐在铁栅栏后的被告席上受审,凶多 吉少——吴义律师的师爷拜仁·翁保密成习惯,连去看牙医,医生问他哪一颗疼, 他都要想一想才回答,马安贞把他逼急了,才含糊其辞:一般高等法院的案子,无 罪的可能性,恐怕不是太大…… 马安贞向那栋象征幸福的红砖楼房迈进一步,她便距离婚姻归宿更为遥远。新 西兰海边,鬓边插上徐槐摘的鲜花,小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他们跑来,终是幻想。 徐槐等于已经身陷囹圄,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她肩并肩,在阳光底下走来走去,马 安贞打了个寒颤,眼前的风景顿然失去颜色。从今以后,和她的生命贴得最近、一 起呼吸的人将从她身边消失,以后再也不能把手插入徐槐的臂弯,依偎走着快慢一 致的步伐。 马安贞被掏空了似地摇晃了一下。 屋角的园丁握着水管喷洒昨天烈日晒焦的草坪,徐槐的发根也枯焦鬈曲,摸在 手中沙沙作响,头发的主人大限在即,失去吸摄营养的心情。法院排期开审的等待 中,每一次做爱都当做是最后一次肌肤之亲,徐槐睁大昏热的眼睛,变得异常勇猛, 额头的血管一条条暴突,坐牢之前,惟一剩下、证明存在的意义就只有这个了。他 们死囚一样地拥抱,一次又一次。 昨晚徐槐不让她开灯好好地看他,马安贞的手指在他脸上凄惶地爬行,细细的 逐一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以后拥在怀中的,是无数犯人睡过、沾满精液恶臭无 比的毛毡,他要进去最深的内里,藏回那幽暗潮湿而温暖的所在…… 两个身体摔跤一样闷声不响作着生死搏斗,肚腹摩擦发出一种奇异空洞的碰触 声。 “见过乌龟做爱吗?母的朝天,龟壳不稳,咯咯响……” 她大笑,笑得歇斯底里。 通往法院的捷径,绿门垂了一把锁,墙那边白色摩天大厦,她的情人离地被困 在其中的一层,被世界永远地抛弃了。一只黑色的苍鹰,张开双翅从高楼俯冲下来, 阴云似地往下坠,马安贞惊悚地站住,然后惊叫一声,缘着围墙跑起来,绕了半圈 她又回到花园道的起点。 跨出十八楼电梯,右边一大片落地玻璃窗,维多利亚海港一览无遗,海水蓝得 耀眼,稍一不小心,一个颠踬,整个人可以飞身出去跌个粉碎,万一徐槐受不了审 讯的压力,一时想不开,电梯不搭,改向透明的玻璃跨进一步……马安贞不敢往下 想了。 她踮起脚跟,不敢在崭新的地板上踩出声音,穿过候机室一样的大堂,第廿室 在最里一间,隔着两道橡木本色的门,里头黑影晃动,马安贞缩回身,即使准时到 来,她也没有勇气进去坐在旁听席上。马安贞对法庭的认识,来自电视连续剧;堂 上戴假发套、身披红袍的法官,惊堂木敲得直响,威风八面俯视他的法庭,辩护律 师假发套下,是蝙蝠一样的黑袍。徐槐雇请的碧加先生,还是英女王的御用大律师, 来香港自行开业之前,曾是直布罗陀的按察司,备受荣宠。这月底,徐槐的案子审 判完了之后,马安贞将和他前脚后脚离开法院,脑子里同样为刚才的判决所占据, 虽然彼此并不认识。 电视上的被告,永远獐头鼠目、把犯罪写在脸上的坏人,和旁边荷枪护法的庭 警形成强烈的对比,今天之前,马安贞对电视人物的塑造从无异议,现在坐在栅栏 后的竟是她的徐槐,他倒榻发黑的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每次烦躁无法自处时,恨 不得一头往墙上撞去玉石俱焚的惨烈?抑或是挣扎过后,放弃了一切,“当它死的!” 凶狠狠瞪圆眼睛? 马安贞分担不了他的焦灼。沙逊太太眼疾恶化开刀之前,形容像一根细毛,无 时不刻在搔她的眼球,徐槐的官非正像那根挥之不去的毛,骚扰了整整八个月,马 安贞心痛地捧住他的脸,覆到自己的鬓边,她进不到他的里面为他解忧,爱情所能 触及的毕竟有限,两人再亲密也还是单独的个体,两个圆只能有一部分交叉,空出 的必须靠自己去承担。 吃完一顿饭、饮尽一杯咖啡,从山顶鸯鸳道的起点走到终点……马安贞陪他度 过每一个过程,最后在那一株枝叶繁茂的树下,她还是得钻出满载忧愁的车子,车 门重重一关,把徐槐和他的烦恼关在里面,由他带回家去。 目送情人飞车离去,马安贞抚着胸,偷偷吐了口气,下次见面之前暂时解脱的 轻松,活动她扛得酸疼的肩胛,爬上山坡向自己的家走去。在马安贞最隐秘的私心 底处,她庆幸自己幸亏不是徐槐的妻子,无需夜以继日和他的官非住在一起,活在 随时又被抄家的恐怖里。马安贞从小阳台抱起一盆盛开的黄雏菊,轻轻放到茶几上,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回复生活的秩序,把徐槐关在点灯的屋外。 法庭的两道门严严隔开了他们,她不能走开弃徐槐不顾,她蹑脚找了个位子坐 下来抱手等待。 为了促成这段孽缘,老天在不该下骤雨的冬天突然倾盆起来,会德丰大厦躲雨 的马安贞,被低头疾跑上来的徐槐拥抱一样地撞上,墨绿的皮外套胸前立刻湿了一 大片,徐槐掏出手帕,又不敢冒失去擦,僵了一下,索性往自己的脸孔乱抹,本来 怒目瞪他的马安贞,撅嘴笑了起来,徐槐坚持要付干洗费用,连说这是起码的。 马安贞稍阔的嘴,笑时露出左边怪趣的一颗犬牙,在他和妻子闷吃晚饭时浮现 上来,他没经过多少挣扎,堂而皇之地打电话过去,追干洗的账单,何况马安贞名 片也给得十分爽快。 “噢,以为你是来买机票,帮衬我们旅行社呢!” 徐槐的心微微沉落。 “原来给名片,为拉生意呀!” 马安贞头歪了一下:“有一点吧!你不是负责采购,经常飞来飞去啰!” “经理比较常出差。” 他自告奋勇,隔天和苏爱伦谈及复活节的机票难买之前,先赞美她那套灰色套 装手工精细。 苏爱伦戴上眼镜,双手交叉,戒备地: “徐先生,找我有事吗?” 和威尔逊四月初曼谷幽会,她一手策划,秘密不可能泄露,徐槐在试探她的行 踪?上海人最会走裙带关系,他会是威尔逊老婆派来的侦探?苏爱伦顿感危机四伏。 “没事、没事,聊聊而已。” 苏爱伦从此防范着他。廉政公署突击徐槐写字台,她热心协助,调查期间,不 止一次被约谈,她对徐槐的评价可想而知,何况又要全力偏袒威尔逊。 机票没推销上,听说马安贞有记日记的习惯,下一次见面,徐槐捧上一个丝缎 蝴蝶结绑的精美纸盒,一本浅紫色的日记,马安贞的英文名字缩写,以古体英文典 雅而庄重地镌刻在封皮上。徐槐为维多利亚俱乐部印新的菜单时,那一排古体英文 激发了他的灵感。 马安贞眼睛发亮,他咧咧嘴,点上一根小雪茄,取悦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 人太容易了,西环那家印刷老字号,开埠以来一直承印大班洋行、华人权贵名片、 宴会请帖,各种字体最为齐整,威尔逊太太的信笺,明天该可送到,徐槐预备多订 一盒,将杏黄色粉面纸上角反白浮出的芳名,改成马安贞,当然要用她的全名,对 接信的人才够礼貌。 二月二日 一九八O 年 翻开日记,最先想到傅。哎,别自找麻烦了,找个精彩的人物来写吧!对了, 沙逊太太,传奇人物,五尺高,一百磅不足的小女人,灰眼珠,和我差不多的肤色。 “亚洲阳光晒的!” 她说。生在上海的犹太人,后来搬到马尼拉,八年前来香港开旅行社,替她打 了半年工,从没听她提及沙逊先生,只知道她无子女,独自住半山一层楼。 她寂寞吗?才不呢!香港数得出的高级俱乐部,她都是会员,天天美国俱乐部、 乡村俱乐部、太平洋俱乐部、香港俱乐部……轮流约朋友吃中饭,圣诞节、复活节 义卖,沙逊太太围上女侍一样的围裙,站在摊子前卖玩具,又自称是桥牌好手,一 星期固定打两个晚上。 看她奔进奔出,做善事、为旅行社拉生意,精力过人,服了,活得真带劲! 为了丽晶的筹款宴会,她跑遍置地广场、连卡佛,买不到一件合身的晚礼服。 “你穿几号?沙逊太太。” “美国尺码四号半。” 我笑笑。第二天带她找老妈的裁缝孙师傅,照她小人国的尺寸,仿圣罗兰设计, 赶出一套丝绒紫裙的礼服,她满意极了,请我到维多利亚俱乐部吃中饭,看我东张 西望,沙逊太太抿嘴微笑: “第一次来?茱蒂。” “喔,不,有个朋友是这儿的高级职员,看他在不在,”又加强语气,“是位 副经理!” 沙逊太太干瘪的脖颈扭了一下:“经理和我很熟,威尔逊先生,典型的英国绅 士。”摸摸下巴,装做不经意地试探: “茱蒂,有要好的男朋友吧?!” 我想到傅。若论Eligible,非他莫属,可恨他死不肯Committed ,宁愿继续当 他的“金牌王老五”,恨得我…… “约会玩玩的有,没太认真的。”忍不住发牢骚,“现在男人精极了!年轻漂 亮还不够,最好是个女强人,聚回来帮丈夫分摊家用……” “你完全及格呀,茱蒂,穿着讲究,又不难看,论职位,旅行社的业务经理。” 她又问我家里的情形,其实,见工那天,已告诉过她,真是贵人多忘事。 “乖女哟!陪位妈咪!” “她一心一意计划把我早点嫁掉,在老妈跟前绕来转去,她嫌烦!” 沙逊太太眨眨眼:“回去跟老太太说,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笑在肚子里,难道她想给我做媒? 二月九日 又发现沙逊太太一样本事:土风舞跳得一流,她自己说的。 带我到犹太教堂,罗便臣道斜坡进去,车停在一排老榕树下,穿过连网都没有 的网球场,下台阶,教堂藏在花树里,叶子掉了一地,有点荒废。好像《南华早报 》登过,置地买了这块地准备盖公寓,古迹保存协会出来反对。教堂一九O 六年奠 基,捐建者也姓沙逊,和女老板同一族人?她领了我绕一圈,脖子僵着,硬硬的, 脸上毫无表情,没敢问她。 回到网球场旁的大厅,灯火大亮,椅子全挪开跳土风舞,沙逊太太拉住我介绍, 几个以色列人,开成衣工厂做贸易,其中一个在观塘专做圣诞节灯饰外销,听说生 意额惊人。 “你不是说,犹太人不信耶稣,”我提出疑问,“不过圣诞节?!” “为了赚钱,艾萨克没有不肯干的!” 以色列人呱呱笑成一团,像一群鹅。 教舞的女老师一身黑,有中东口音的英语好听极了,她看出我新来,几次到我 面前示范。土风舞音乐干燥激昂,铮铮琮琮,沙漠的感觉,舞步很简单,一下学会 了,沙逊太太换了双功夫鞋,人更矮了,跳呀转的,毫无倦意,结束时我浑身湿透 了。 老妈应该看我和以色列男人跳舞,准把她吓出心脏病,她催我上床了。 二月十一日 傅从机场打电话来,我正锁门下班,冲进来抓起电话,一听是他,心一紧。两 个月前,我会感动得跳起来——一下飞机就找我,迫不及待。两个月前,我会告诉 他,尽量装做没事儿一样;本想去洗个头,算了,明天吧,到哪里等你? 他在机场酒店订了房间。“反正明天是周末!”他说这话时,左颊的酒窝一定 深深成一条线。一口气堵到我喉头,不放出来会憋死。 “怎么啦?你的靓妹仔不理你了,找人当替工?下星期打电话来,也许我有空! Enjoy your weekend!” 啪一声挂断电话,捂住嘴,给自己吓住了。傅这回出门前,找过我两次,珍妮 留的,以为我若即若离故意逗他,想用机场酒店的香槟来打动我,哼,作贼心虚! 男人就是贱,你一不理他了,又巴巴拥上来,没心情玩跷跷板游戏,他把我伤害够 了。 开香槟庆祝?老板又Promote 他了?倒应该先问问升到什么职位再摔电话,这 个人做起事来命可以不要,一路往上爬…… 写字楼冷气、电灯全关了,心一烦,闷出汗来,突然害怕回家,一个人守住漫 漫长夜……老妈回乡下探姨婆,赶快找徐,老天保佑,但愿这蛇王还没走。他助手 姓岑的接的电话,徐和经理开会。我要他立即回电,严重到性命交关一样。 外套也没脱、皮包挂在肩上,盯住电话等它响。 几个世纪过去了,盯得我眼睛发痛。“铃”一声,整个人趴上去,电话掉下去 了,徐奇怪我这么晚还没下班,胡诌了几句,深呼吸,若无其事地问他,闲闲的: “走了?回家交人了?” “先到俱乐部来喝杯酒,再决定上哪儿吃晚饭。”徐真好,有求必应,“我刚 把鬼佬摆平了,值得庆祝,快来!” 想到徐意气英发的样子,我咬着嘴唇笑了,心情一下好起来,冲入洗手间化妆。 二月十八日 刚和徐分手。老妈回来了,他不便上楼,车子里依依不舍,引起管理员注意, 奇怪地扫了我一眼,一定是衣衫不整、脂粉脱落,嘻嘻。“麒麟阁”吃过饭,还赶 得及“碧丽宫”九点的电影,买不到连在一起的票,一前一后,受不了。 我厚起脸皮央求邻座的换位子,那人爽快地答应了,会是我满眼的爱感动了他? 徐在身边,反而害羞,不敢看他,脖子朝前直直的,却开心得要死。灯暗下来 了,偷偷看他的侧面,饱满的前额,没有酒涡,鼻头圆圆的多好玩,心满意足地叹 了口气,看起电影。 一碰到男女主角温存的镜头,徐捏了捏我的大腿,眼角的笑溅了我一脸。 前天从大浪湾回来,徐稳住方向盘,左手探过来抓我的脚指头,躲不开他,脚 背细沙没抖尽,他抚摸上去,一阵麻痒,仰头闭上眼睛享受。他索性停下车子,猛 地褪下我衣领,…… 二月廿一日 打听出来了,傅升了东南亚业务经理,一个人独享一大间写字楼,连私人女秘 书也有了。想象他忙得穷凶极恶;袖子捋上来,头发乱成一团,连上厕所时间都没 有——有次他急急挂断电话,再不去放水,要爆了。他这么说的。这死鬼。 哼,忙归忙,倒有大把时间陪靓妹仔吃鱼生,亲热到头挨在一块,傅的乱发缠 上她的蝴蝶结了,弄得不清不楚,一副东洋妹鬼相,原宿族那种没有明天浪到尽的 衰女! 真不懂自己,一跨入 Culture Club ,认出傅和一个女的坐一起,心慌慌,反 而怕他抬起头发现我,赶紧躲到屏风后。 见鬼,该心虚的是他呀,怎么反倒我偷偷摸摸,搞错。 二月廿七日 头胀,太阳穴紧,绷得难受,已经第四天了,血不往上流,恨不得把头摘下来 洗一洗。安娜贝教我;每天起床得先靠墙倒立十分钟,让脚的血液循环到头上,就 没事了。 跟她去做过一次瑜伽,四肢搬来移去,回家差点没把胃吐出来,五脏都换了位 似的。 安娜贝眼下一片青紫,她也不好过。想问她酒戒得怎样了?还是忍住了。鬼佬 讲究隐私,除非她自己开口。安娜贝把我当朋友,香港荷兰人少得可怜,同种的女 朋友不容易找,沙逊太太又忙,我成了她倾吐的对象。 安娜贝真勇敢,我服了她。丢下会计师的工作,跟她老公调到香港来,大陆旅 游一开放,沙逊太太上去探路,拉她参加旅行团,安娜贝在太原时,疯狂爱上团中 一个德国脑科医生,那人开完日本的医学会议,顺便到大陆走走,比她小了十来岁。 这些都是后来听沙逊太太说的。 回香港不久,安娜贝找我订一张去法兰克福的机票。 “一张?菲立浦先生在那儿等你?回程呢?时间定了没?” 我话筒搁在肩上,按电脑帮她定位。 “就单程。一张。”急急的,好像怕说慢了,改变主意。 事后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当时她不想挂断电话,和我交浅言深地聊开来。反 正是淡季,她又是沙逊太太的朋友,人也和善,长长脸、一头红发,眼珠是绿的, 像猫。 结果安娜贝在法兰克福机场被丈夫截住。他从纽约回到山顶的家,一进门,看 到妻子留的信,返身就走,搭下一班机赶过去。 “我抱住大衣等汉斯,他手术完了开车来接我,女朋友搬出去了。我们约好先 试试,没有任何承诺。” 有个人影慢慢向她移过来,她从那双“古奇”皮鞋往上望。丈夫飞了一个地球 没停,脸颊的肌肉垂坠下来,挂了一下颚。他礼貌地问安娜贝,可不可以在她旁边 坐下来。 闻到丈夫身上飞机餐的味道,她胃一翻,差点呕出来。 就这样结束了安娜贝的浪漫史。她后悔吗? 二月廿九日 表姐来信,云淡风轻,讲温哥华的种种好处。会不会是老妈嘱咐她写来的?看 出我和徐有手尾——有家的男人,她最最忌讳的。 和徐到清水湾公园,坐在山头,半大的孩子在放蜈蚣风筝,他的儿子一定也有 那么大了。 三月四日 徐把我团团围住,他伺候人的工夫一流,这上海佬!帮我带来刚到的雨前龙井、 换表带、选面霜、当司机载我来去。 晚上拎一台迷你吸尘器上来,星期天大清扫,呼一声,爆炸了,给吓半死,他 打电话来我惊魂未定。 徐懂得讨我欢心,一样小恩小惠,他做起来一点也不肉麻,上海佬的确是不同。 他说自己最会买东西,说时沾沾自喜,有本事把鬼佬经理的老婆罩得服服帖帖。那 婆娘抓起电话,连面膜也要他买了送去。 “喂,你打你的工,人家老婆的化妆品,轮到你来管?” 我酸酸的。 “小姐,要不然我溜得出来,成天陪住你?”他无所谓的手一摊,“反正羊毛 出在羊身上!” 沙逊太太的妹妹生了孩子,飞到文莱去探她,我把徐的Call机号码留给珍妮, 尽量不打搅我,除非她应付不了的事。徐为我做人情,经常从俱乐部捎点巧克力、 草莓当礼物送她,收买这没见过世面的女孩,我在一旁,发出同谋者的微笑。 三月九日 在珍妮的庇护下,我和徐从餐厅到幽暗的床上,胡天胡地地混日子,没停过的 细雨刺激我的情态,无休无止。 早上放晴了,走在皇后大道中,两腿发软,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安娜贝先发 现我,说我变了。她眼下的青晕消失了,脸也不浮肿,她学做陶器。 “盯住轮子转,心情会安静下来。” 把一堆湿土捏捏拉拉弄出个造型,让她有一种成就感。 安娜贝声音清朗,在放晴的空气中颤动。 “你呢?茱蒂,看你脸色……” 她迟到了,匆匆忙忙走了,丢下一句: “如果有兴趣看轮子转,找我。” 宣传完了福音,她信心十足地走了。 坐回写字台,心有着落些,生活的规律。台上邮件堆成小山,珍妮递给我一杯 咖啡。 “看你眼肿肿,没睡醒呀?” 讽刺之中又包含羡慕。女人有男人爱,会得到同性的敬重,张爱玲说的吧?! 我扬了扬眉毛,不理她。 三月十三日 和伊娃喝咖啡,走进一个老女人,厚厚一层粉,老妖怪似的,褐色宽边太阳眼 镜,以为遮得过眼袋。徐教我看女人的年纪:一是脖颈、二是手,两个部位骨头太 细,没法拉,他的理论。 “还有,牙齿也可以看出年纪,像马一样。” 我啐了徐一口,男人真缺德! 伊娃向老妖怪打招呼。咖啡厅很暗,老女人硬不肯摘下太阳眼镜,瞎子一样一 路摸过去。 “看她失魂落魄,天天打牌混日子。”伊娃凑上前咬耳朵,“爱上不该爱的男 人,两个都有家,约好离了婚在一起,结果男的到现在还离不掉,也不来往了,她 一个人!” 我心情一下坏起来。 四月九日 昨晚和徐去听歌剧《蝴蝶夫人》,开始很温馨,习惯向他靠过去,抱住他柱子 一样的手臂——比柱子暖多了。 第二幕舞台灯光转成青蓝,一片忧伤,蝴蝶夫人自杀前的咏叹调,听得我想流 泪,心一直往下坠…… 散场后,徐建议到富丽华旋转酒吧喝杯酒,我摇摇头,不愿面对酒店的灯光。 默默回了家,躺在黑暗里,淌出眼泪,凉凉的,往鬓边流去,懒得伸手去拭…… 四月十一日 说过多少次要分开,在餐桌上、在清水湾途中、石澳沙滩,甚至在床上。徐任 我去说,他完全被动,也只能被动,权在我,损失的又不是他。 想出一个浪漫的终结:听完音乐会,他送我回家,在他常等我的那棵树下说再 见,静静说了、静静流泪,心很痛。 除了分开,别无他法。我说服了自己。 四月十二日 挨过一晚,今天忙翻了天。 沙逊太太从兰桂坊犹太餐厅叫了三文治,好久没空去会所吃饭了,一年也就捞 个一季,现在旺季拉长了。 中午胸口堵,毫无胃口,不想在中环走,怕见到徐——又多么想碰到他。到华 润去看贵州、云南少数民族工艺品展,散散心。 有鬼了,明明听到他的声音——在屏风后,和什么人大声说话,徐先看到我了? 追过去,蜡染蓝花布帘一动,他不见了。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跑了追过去, 在楼梯口,大喊一声,他停住了,侧过半身——只有半身,眼睛也不看我,挥了挥 手,走了。 我站在楼梯口,自觉粉红色的裙子,有点斜,一边高一边低,奇怪,那种时刻, 怎会想到裙子? 四月十五日 已经习惯由徐来填满我空余的时间,这两天学习独自一个人,戒毒瘾人的感受, 也不过如此吧?! 在老妈的眼神下屈服——她一定知道一切,母女连心,嘴里不说。看她受罪, 也为了自己,忍痛和徐分手,除去障碍——他是我的障碍,前面却是一片漆黑。 还能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