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大卫·威尔逊,一九四O 年出生于英国布莱登,现与妻子珍妮花及一子 住山顶加利山道五号,一九七九年受聘维多利亚俱乐部。在这之前,做过港、九几 家酒店的经理,最后一家因与华资财团主席闹意见而辞职。” (你是被炒就鱼的,与绰号“老鼠”的瑞士厨师狼狈为奸,利用他妻子的名义 在酒店隔壁开了间牛排屋,偷取酒店的美国牛排供应妻子餐厅,你又滥用职权,让 厨师上班时间到牛排屋掌厨,招徕食客,董事局付了你三个月薪水,请你走的。) 离开酒店,我发誓此后一生都不再打理酒店当经理,它内幕重重,人事太过复 杂,到维多利亚俱乐部上任,第一个月整顿人事时,便发现负责采购的徐槐——能 力平庸,喜欢迟到早退,浪费资源,不为会员利益设想,又有越权支使不属于他属 下职工的习惯。 还有一点,徐槐在俱乐部当采购已有六年时间,我有意改变人事,但没能如愿, 徐槐加入俱乐部,是由他父亲在上海的旧识推荐进来的,为了尊重介绍的先生,也 加上他做人圆滑,俱乐部上下人缘不错,最后决定留住他,仍任采购。 (你一到俱乐部,勾搭上苏爱伦,她在你枕边絮叨要她表弟来接徐槐的肥缺, 你千方百计,企图撵走他,连续三个月,派他清晨四点钟到九龙批发菜市买生菜、 水果,拿订货单一家家去核对,尽量让他在厂家、供应商面前丢面子,找他麻烦。) 关于他的手段,我可以举几个例子: 有天我的表带断了,徐槐正要上街,托他顺便换一条,隔了两天,他送回我的 表,又递给我一本印刷精美的名牌表目录,暗示我的表太旧了,如果目录照片有中 意的,把号码告诉他,我当场表示这种表太华贵,没有能力拥有,像这只一九O 号 的白金表,好看极了,但价钱一定惊人。 徐槐微笑,叫我不必担心价钱。下星期一我到俱乐部上班,办公桌上摆了一个 漂亮的黑绒丝盒,打开一看,正是目录上那只白金表,我当场还给他,徐槐坚拒不 收,微笑,又一次叫我不用担心,以后再算。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俱乐部有“Pot Money ”的存在。 十天之后,徐槐亲自交给我一份供应商的名单,供应俱乐部上下一切用品,分 门别类厚厚一叠,我按照徐的要求在名单上打勾。一个月后,他给我那只名牌白金 表的账单(呈堂证物第一号,伯爵牌白金男用表)二万三千元,我让他把表退回去, 我妻子刚生小孩,负担不起,徐叫我收下,说他已先垫钱,替我在银行开了个户头, 把每个月的钱存进去,慢慢扣,他又说:相信他准没错。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被拖入收佣金的蜘蛛网。 我从没见过我的银行户头,有次问徐,究竟有多少钱,他说依会员消费每个月 不同,大致固定总在一万五千元左右。 (何止这数字,怎不把你单独控制的项目加进去?餐酒、巧克力、龙虾海鲜… …徐槐插不了手的,你一把抓,而且你勾结会计做假账,订单的数量要比真正送来 的货多。) 中国新年前三天,俱乐部的供应商在金桃酒家摆除夕宴招待俱乐部职工,分派 利市封,据说是每年都有的传统规矩,因我本人从未接受邀请,一无所知。 席散后,一个空的利市封,钱已取走,丢在烟灰筒上,被人捡起当做证据,利 市封印有供应商字号,举报廉政公署。 二月初俱乐部信差王明治被廉政公署人员带去问话,获悉这消息之后,我立即 表示职工上下采取合作态度,提供所需任何资料。从王明治口供反映徐槐以加班为 借口,每月塞三百五百港币,贿赂俱乐部员工以交换他个人的便利,例如上班时间 叫王明治带他子女到学校注册,帮徐槐家的厨房找尺寸相符的水龙头……以致延误 分内的责任,不止一次无法按时抵达重要文件。(什么重要文件,还不是与“老鼠” 牛排屋的勾当。)我正预备辞退他,为了与廉政公署充分合作,所以继续留用。 王明治被叫去问话,俱乐部人心不安,为了自我保护,以备日后所需,我在写 字台的抽屉里安装录音机,把几次的谈话录下来,主要是与徐槐的。“ 呈堂证物二,卡式录音带五盒。 举报的前一晚,夜里十一点半钟,岑灼到过街的洪记粥面消夜,才大年初三, 伙计肮脏的围裙穿过了年,丢下热腾腾的粥,转身去剪铝盘上软塌塌的油条,剪得 龇牙咧嘴,一脸的恨。要不是元叔回乡下探亲,他现在一定还躲在九龙城的半楼推 牌九,吆喝得半哑。和他同病相怜的伙计,手里的扫帚和桌脚椅脚过意不去,垃圾 向店里唯一的顾客横扫过来。 岑灼窸窣喝粥,他好像永远很饿,其实年底厂家老板轮流请的宴席,吃到年廿 九,岑灼才抱着肚皮打电话回上水,说他不回家过年。 吃是岑灼少数人生乐趣之一,威尔逊在他山顶的家开圣诞酒会,他一踩入雪洞 一样的客厅,从熟口熟面的俱乐部酒保手里接过一杯番茄汁,岑灼撇下成群而来的 同事吸嗅食物的来源,他挤入阳台装做欣赏夜景,红绿台布上的鱼生、沙司起码有 四分之一落入他的肚中。 一位刚随丈夫调来的美国女人,企图透过像岑灼这样穿夹克来参加山顶酒会的 本地青年,了解英文报上读不到的市民心声,当她看见岑灼直着脖子吞咽的吃相, 想起女儿养的白鹅,也是一样地直伸长长的脖子让食物下坠,美国女人为这种类似 而困惑,直至花园草地报佳音的歌声扬起,她才收回出神的注视。 岑灼迈着鹅步踱回鸦片烟床找他自成小圈的同事: “有没搞错,租界里搞个义和团!” 晚上苏爱伦在她紫罗兰丝绒紧身礼服里换了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向她走过来 的威尔逊,又一次被妻子中途截走,手拉手像一对幸福夫妇走入他们的酒会,他们 的朋友与世界,苏爱伦狠狠啜着杯中的白酒,恨不得把那一身光华的女主人给吞到 肚子里。 吴会计的发蜡和古龙水混合成一股异味,金边平光眼镜老戴不住,索性拿在手 中把玩——算命的说我眼光太利,戴眼镜保住财路,他逢人便说。此时没戴眼镜的 眼睛盯住柚木雕花大门,一有客人告辞,他想借故早走。 圣诞酒会进入高潮,岑灼从盛装的绅士淑女社交寒暄移动的空隙,见识到威尔 逊家豪华的摆设;连帷幕窗帘都讲究,丝绒的沙发,椅垫是精细的手工刺绣,缛丽 的波斯地毡,四处闪闪生辉的银器…… 岑灼抱手打量这一切,威尔逊太太泼泼洒洒地向他走过来,耶稣圣诞散发慈善 的气氛,花园里唱诗班的圣歌唱得正响,这穿旧夹克的青年,孤零一个人,她决定 降贵纡尊善待他。 “让我带你参观我们的收藏,”威尔逊太太指着墙上一排油画中最小的一幅, 装在一个古董红木雕花的框,画的是一个包头巾扶着船桨赤足的渔家女。 “大卫最心爱它,算得上钱纳利的杰作,他是‘中国贸易’画派最著名、也最 值钱的画家,你当然知道他……” 花园的圣歌停止了,宾客从阳台转过身,威尔逊太太撇下岑灼去主持她的酒会。 岑灼恨她故意屈尊,要他领情。 这样的女人、她的家,以及这一屋子的宾客,正是“反资反殖”学生运动打击 的对象、活典型,他不相信自己会置身其间,加人当年同志们眼中最没有价值的这 个阶级,用可笑的虚礼来浪费生命。岑灼还能嘲笑从同情工人转而剥削工人的玩具 大王孙志强,放弃犯罪法、把自己卖给美国跨国公司当商业律师的朱申正?!只是 他足足吃了七年粉笔灰,在旺角、湾仔窄得像天牢的教室里,到最后还是背弃了理 想。 墙上最大一幅油画,深蓝凝止的海面,帆樯林立,停泊着中国帆船、舢舨、汽 动船、商船,江边列强的商务领事馆英、法、德、俄、美不同的国旗一路插过去, 鸦片战争以后的黄浦江。“中国贸易”油画当然也包括开埠的香港,一幅前景为怡 和洋行囤积鸦片的仓库,右边是维多利亚海港。类似的照片,在学生时代运动期间 烧毁践踏过无数。毕竟这一段历史无从消灭了事,一个半世纪后,中国的耻辱仍然 挂在香港山顶殖民者的家。 同事间一向独来独往,这回也没和大家结伴上山顶参加酒会的徐槐,打扮光鲜, 笔挺的白丝礼服,打了鲜红的领结,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宾客丛中,扶着酒杯招呼鸦 片烟床上的同事。 “啊,威尔逊太太的‘中国角落’被你们占领了,整个家她最得意这部分,这 张烟床可重着呢,八个工人合力才抬下货车!” 徐槐对古董柜里的古玩珍奇摆件指指点点,称赞威尔逊太太的收藏品位无懈可 击。 “八个人搬下这张烟床,你可看到了?”苏爱伦的酸意找到发泄的出口了,她 带着深意又加了一句,“你采购的范围可真广呀,连古董都懂,柜子里的东西,你 好像了如指掌,清楚得很!” 威尔逊家酒会后一个月不到,信差小王抬起脚向岑灼炫耀加班费换来的名牌球 鞋,岑灼眼前浮起威尔逊山顶豪华过度的家,这才品出苏爱伦话中有所指。 那晚酒会已近尾声,一旁早已饿得脸青青的小王向徐槐央求: “怎么样?波士,八十块钱总换得一碗捞面吧?” 司机接口:“再切盘乳猪,还有找数!” 阳台边圣诞树下小山似的礼物盒中,有一盒包着一只十八世纪北京老刻工的象 牙小象,俱乐部职工凑份送威尔逊夫妇的圣诞礼物,小王、司机各摊了八十元,以 为可美美地来吃一顿。徐槐在摩罗街古董店掏出信用卡补足不够的现款,换得这只 尾巴俏皮地卷成圆圈的水晶象出了店家。 反正象牙出在象身上! 离开山顶的酒会,吴会计自掏腰包到湾仔的欢乐酒家请大家吃饭:“威尔逊真 离谱,他经理金口一开,胖厨师敢说二话?颠颠颠整个厨房搬上山去!” “人家请你去参加酒会呀,又不是吃饭!” “对,酒可没少送去,白兰地、威士忌一箱箱,徐槐亲自打点的……” 岑灼呸一声吐出一口骨头: “马屁精!” 全桌只胜他还在和一只烧鸡搏斗。除了逢年过节,会计部和行政部各自为政, 吴会计凭职位和年资,茶余饭后弹一弹鬼佬经理不体恤中国人的胃,消消气也就过 去了,在这种场合连炮仗一样的小王也不致傻到议论办公室的政治。 “鬼佬酒会就是这样啦,空肚子抱酒瓶猛灌,也不管伤肝伤肺!”俱乐部十几 年的司机老腔老调,“年年一过十二月,我晚晚O ·T ,等下你们回家了,我还得 回山顶喝西北风,前天半夜到渣甸山接老板,顺便送一个鬼回赤柱,呵,他整个人 醉得连自己住几号都记不清,拖他上去几次按铃,全不是他的家,鬼佬大只,肩胛 现在还痛……” 推开缺口处处的空碗,岑灼回到垃圾堆积的街上,歇工的店面贴上初七复市的 红纸,阴暗的街道,金鱼店的鱼缸灯如白昼,尺多长的日本锦鲤不知疲倦地穿游, 咻咻有声。小时候上水老家过年,村子口挑来一个大铝盆,浅浅的水中黑色、金黄 色的小鱼,岑灼夺过姐姐用利市钱换来的小纸勺,伸入水中一撩,纸浸了水散了, 那只金黄泡泡眼摆摇得更自在。 那只自在的金黄泡泡眼变成池中最名贵的锦鲤,白缎一样的鱼鳞像徐槐圣诞节 穿的白丝礼服,那一点红正是他的领结。 哼,看你逍遥到几时! 凌晨岑灼步出发臭的电梯,邻居门前神龛的线香,星火比往日浓密,岑灼弯腰 拔了一把,拄在鼻子前,缓冲门开时,排山倒海的厕所臭味。电视的希腊神话已近 尾声,帕修斯骑上带翅会飞的白骏马,由羽毛像金属片的猫头鹰引路,翻山越岭飞 到死亡宫殿,帕修斯去取妖怪美杜莎的首级,用她含剧毒的血消灭海怪。 人身鱼尾的美杜莎,使岑灼想到楼下池中那只尾巴比鱼身还大的黑鲤,张大嘴 恶狠狠地朝那美丽的名种锦鲤扑去。 帕修斯藏在石柱后狩候。凡人只消看一眼美杜莎的眼睛,立即变成石块。他从 如镜的盾牌反光静观妖怪的一举一动,美杜莎头上盘缠的毒蛇咻咻出声,在死亡宫 殿里像海面一样地游行,眼睛放出绿磷磷的光。 岑灼也藏在暗处狩候。 向廉政公署举报威尔逊、徐槐串谋受贿的七个月前,他搬到北角水星街,薄板 隔开的浴室没有窗,古董浴缸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三十年代荷里活女星出浴镜 头用的那种,百合花一样的形状,半个世纪后出现在北角幽暗的浴室,铭刻了先前 使用者千奇百怪的行径,岑灼担心它承载不了水以外人体的重量。 那么,站着呢?他想象浦玉长发飘拂,一手遮住羞处,像古典画的维纳斯从贝 壳冉冉诞生,左边的小腿可爱地弯曲,象牙色偏黄的肌肤,留不住粒粒水珠,一路 滚落下去……。 他抱起想象中的浦玉,抱到薄墙后的床上……浦玉再也不会为他而来了。昨天 下午岑灼和她擦身而过却没认出是她,那时兰桂坊艺穗节的街头游艺刚结束,浦玉 额头颊边涂了星星、花草的图案,把节庆的气氛沿着皇后大道延伸下去。迎面走来 的岑灼度过一个毫无例外沉闷的星期天下午,他刚参加老同学杨和的结婚茶会,心 中正想着的浦玉绝不是这个光天化日下粉墨登场的小丑形象,他的浦玉一生只穿三 种颜色的衣服:白、蓝、黑,连鞋袜,头上的发夹也是这三个色调之一,庸俗脂粉 不敢沾上她透明细白的皮肤,她把生得很分开,疏疏落落淡淡的眉毛集中起来微微 一蹙,若有所思的样子,岑灼一看便完全投降。 他和浦玉去看纪录片《天翻地覆慨而慷》,令岑灼血脉贲张的,不是老百姓夹 道欢迎解放军的场面,抑或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向全世界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而是浦玉有意无意挨过来的肩,那比一般女同学要宽出一吋半(他用眼睛量),不 抱书本时也高高耸起来把生命扛在上面,因此似乎不胜负荷的薄肩,稍一碰触,他 恍惚了…… 一直到现在,岑灼不明白浦玉看上自己哪一点,是利用他的邋遢来衬出她的冰 清玉洁?远在宽宽肥肥的长裤流行之前,岑灼身上垮兮兮的草绿色军裤,穿到哪里, 像抹布一样抹到哪里,他有本事使浆得硬挺的衬衫领软塌下来,尖角歪扭。 浦玉顺从地跟在他后头,爬上发臭的楼梯。 “我手一伸,就可以摸到对面人家的厨房!” 他形容他的窝,想借此来吓阻她,虽然他渴望门后两个人的世界渴望到骨头酸 痛。 “我不怕,我哪里都去得了。” 他相信。学生会暑假的“访贫问苦”,浦玉一身白衣,坐在青衣塘渔民的棚艇 上,俯头教乌口乌脸分不出男女的棚户孩子认字,烈日蒸煮潮水退去,死猫死鱼的 臭味熏鼻,浦玉犹如不觉。 她出现在岑灼乱得不能再乱的家。 “晚上睡觉,挖一个洞钻进去像地鼠一样!” 她抿住嘴,毫无恶意地指着床上如小山堆的衣物。 岑灼抬着因禁欲而乌黑的嘴唇,扑向她瓷瓶一样的脖颈,对方闪开了,施施然 扭开白色的衣扣一路下去,褪下细褶的连衫裙,取下床头墙上唯一的衣架仔细挂好, 扣子一粒粒扣回去,然后满意地转过身,主动地去拉被自己的动作愣住了的岑灼躺 了下来。 浦玉任他抚摸,岑灼的手落在迷惑他多时的宽肩,然后停留在中学以后没有继 续膨胀的双乳,她的身体冷凉,呼吸并没因爱抚而急促起来,她躺着,像尊摸不坏 的瓷器公仔,微突的乳尖、顽皮的肚脐……岑灼跃起上半身,解开裤带,浦玉阻止 了他,往后多拉一个洞束住他常人的欲念,岑灼和衣趴在她冷凉的、不发情的女体 上,床头墙上端正挂的那一袭白衣裙,使他感到正在非礼一个未成年的女中学生。 被岑灼自己深恶痛绝的“病态”整整持续了一个夏天,每次浦玉掩门离去,他 趴在床上保持同样的姿势,一次次把自己带到群星迸裂的境地。 浦玉毕业后,听说给一家妇女杂志当记者,采访施过绝育手术的男人,她换上 一身黑进行这类采访,哀悼失去的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