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岑灼的生命需要一个中心。 他躺在北角巷子底这张陌生的床上,生命的中心就是制止薄墙后抽水马桶的漏 水声,他躺在那里,等待流水也终知夜深疲倦,停了下来,水声从声嘶力竭转为缠 绵,岑灼捋起袖子,研究抽水马桶的结构。 毛病出在贮水的水箱,生锈的手把失去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功能,他用成卷厕 纸丢入池中,拖过棉被蒙盖消灭水声,失败的是他。 移开水箱的盖子,扑鼻一股水锈的腥味,漂洗得异常干净的橡皮球,绿幽幽沉 在箱底,岑灼撩起那团绿色,因暴食而撑了的胃,在腹壁内不安地蠕动。 一直到离开新界上水的家,岑灼才接触到这种文明产物。 他睁着失眠的眼睛去见工,旋转门把他卷入全香港最华贵的俱乐部,岑灼手插 在夹克的口袋里,询问处的职员问清他是应征工作来的,对岑灼的戒备放松了,冷 淡地指引他上写字楼的方向。 他在应征信里恳切地表露心迹,说明自觉正处生命的转换点,毕业后一直以教 书为业,但已经意识到广泛接触香港社会之必要,决定改换行业,不惜从最基层做 起。 中大哲学系的学历,加上毫无背景的出身限定了他,岑灼在学生们形容的“教 室像个小天牢,墙壁鞋印如星数,风扇灰尘比山高”的环境下误人子弟,隔壁历史 课的教师正把鸦片战争说成“商务战争”,大英帝国还反过来指责清朝政府“不谙 西方外交手法”。 显然这教师没看到学联“中国周”的海报: ——吃东印度公司鸦片的,是一八四O 年的中国人。 吃教育鸦片的,是一九七五年的香港学生。就算看到了,又能怎样?岑灼踩着 银灰色的厚厚地毡,和平日走在湾仔学店的走廊没什么两样,两边墙上挂的发黄放 大旧照片,香港开埠的陈迹往事。其中一幅山顶洋人坐轿的图片,等于是火红年代 学生会“反资反殖”控诉的典型证据:雪白挺括的亚麻布西装洋人,白皮鞋闲适地 搁在轿前脚踏上,白帽子插在竹竿上,坐轿的人为自己设想得面面俱到,抬轿子的 一前一后,赤足蓬头,双手垂下。 殖民地的洋人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应征者,降贵纡尊从轿子上走下来。威尔逊的 女秘书在电话中告诉岑灼,负责采购的是个上海佬,刚刚在外头,他和一个穿三件 头西装的男人擦身而过,匆匆一瞥,那人横过胸前的怀表链上悬了块古玉,伧俗得 可以。 高臂棕皮椅内的人,似乎不及挂白金表链的那个人高,也没有那么瘦,徐槐在 上海人的圈子里,一点也不典型。岑灼固执地垂下眼睛,不准备修正先入为主的印 象,反正上海佬一路货,岑灼绝对有痛恨他们的理由。 高臂椅里的人,占据这张漂亮写字台的面积,按照湾仔教员休息室每人仅够放 一本练习簿计算,相当于五个教员合用的空间,写字台的主人把玩着一把开信封用 的镀银刀,水晶球下压了一叠应征信,旁边躺着一支崭新的金笔,很像徐槐临时借 用这张台子来面试求职者。后来岑灼才知道他极少坐班。 软绵绵的地毡烘局岑灼没洗的脚,臭味杨升上来,他把脚藏在桌子底下,颧骨 微赤。中三那年化学不及格,班上有个家境好的同学,主动邀他到家里给家教补习 应付补考,岑灼坐在光可鉴人影的地板上,心中只有下面一双臭脚,味道正从球鞋 破洞渗出,整个晚上他的头一直抬不起来。 十五分钟面试,他怀疑徐槐明明闻到臭味而故意神态自若,装得一点事也没有。 岑灼为此而恨他。 徐槐捏着岑灼的大学毕业证书,把维多利亚采购部点货员的任务说了一遍。他 一生有两大缺憾:一是没娶到知心的妻子,二是没读大学。 “怎么样?岑先生,愿意试试吗?” 他在等待岑灼摇头离去。 廉政公署上门之后,他第一个怀疑岑灼,从那阵子几乎翻破的相书得到印证: 此人相貌符合相学上的奸恶相,凹颊尖嘴,眼白过多的眼睛总是斜眼看人,他是徐 槐梦魇里的妖魔,毒蛇攒动鱼身的美杜莎,射出绿色磷光置他于死地,徐槐手中没 有帕修斯盾牌,不懂躲在石柱后保护自己。 他听任岑灼两手插在夹克口袋内,像两只有角的利器,心中嘲笑自己咬音不准 的广东话,蔑视窗台一排他精心照顾的非洲紫罗兰。 从维多利亚铺地毡的写字楼回到北角水星街,平日出入没甚留心的街坊突然清 晰了起来:粥面店的白烟溢出肮脏的玻璃,馊水侵蚀的地面湿漉漉的,竹畚箕内的 残羹,令人作呕,五金行的工人抬住碗口粗的铁管,朝车床伸进去,喷出星火碎屑, 射到干洗店的一排衣服,塑胶袋内的银色女服下摆,黑成一圈,电子游戏城幽谷似 地黑幢幢,中学生背着书包全神贯注于鬼火似一闪一灭的游戏机…… 大厦的管理员,戴着绒线帽的老头,倚住电梯旁的破桌子打盹,被岑灼摇醒了。 “厕所漏水,你找人来修了没?” 两人就此结仇,以后一有拖欠管理费,岑灼的三0 四室下边就用粗粗的红笔划 了几条粗边,唯恐邻居不注意。 岑灼睁着失眠的眼睛,蹲在浴室研究,抽水马桶连住墙根的排水道,橘红色的 铁锈蔓延到磁砖上,斑斑点点,廉政公署电视反贪污宣传,公司雪亮的金招牌遭到 受贿行为侵蚀扩散,斑驳点点…… 今天再制止不了这漏水声,岑灼下了决心,他将冲下楼从五金行抽出一根铁管, 砸它个落花流水。他手伸入水箱,提起箱底那颗绿色的球,奇迹发生了,水声戛然 停止,浴室一下空旷出许多。 他一觉到天亮,一阵轰隆声惊醒了他,像是推倒了墙的声音,岑灼许久没敢睁 开眼睛,生怕徒有四壁的家也倒塌了。他后来才弄清楚,楼上“十月”话剧社打通 了墙当排练室。 异味从堵塞的抽水马桶渗开来,充塞了整个空间的第八个晚上,天花板响起一 阵脚步声,钉上铁片的军用皮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操兵一样,一起一落整齐 划一,岑灼鼻闻邻居偷来冲淡臭味的线香,抱手坐在床上倾听,渐渐摸索出一种规 律,皮靴落脚的步位是沿着墙根,转弯时还大喝一声,男女混合,晚上八点钟开始, 十点一过,脚步声停止,然后是走廊电梯开关的喧哗。 有一晚,脚步声没在期待中响起,静寂使岑灼不安,他发现自己下了床,依照 楼上脚步声的大致方位绕墙走,破裂的镜子反射出他穿内裤两手摆动的滑稽模样, 岑灼给自己吓了一跳,蹲下来抱住头。一件真人真事,高他一届的学长,每晚临睡 前,必定要等到楼上宿舍的人——他从没见过——拖鞋啪哒一声,掉到地板上,听 完了才能入睡。 有天晚上,没等到期待中的啪哒声,第二天,这人就疯了,一直还住青山。 岑灼提着长裤冲上楼,才隔了一层,四楼别有洞天,银色铁门垂了把巨大的金 锁,他好像来到一个应该很熟悉的所在,真正面对时,却又十分陌生,他急着找寻 证据证明那些脚步声不是自己的想象。 啊,有了,电铃旁的字条:“九月十五日彩排,须着服装,慎勿迟到,十月话 剧社启”。他得等三天脚步声才会重响,岑灼抱手坐回床上,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抓起电话,想证实自己神智清楚,话筒拿在手上,居然想不到一个可以打的号码。 这一夜他没敢合眼,隔天早晨站在窗前,太阳依旧升起,对面旧楼阳台,晒了 几竹竿衣服,一个屁股肥大的女人正在翻晒一条土花布棉被,脚上一双白色塑胶凉 鞋的小女孩在逗着破藤椅上一只脱了毛的懒猫。他还有心情欣赏这寻常人家的景致, 表示还很正常,岑灼抓起夹克去上班。 信差小王把簇新的力霸名牌球鞋抬得老高,向他炫耀。 “唉!阿王发了,油水多过头,打扮到一双臭脚!” 小王朝徐槐空空如也的写字台努了努嘴:“O ·T 的士费,咦,好像你没分! 啊,对了,你新来,还没派到。” “当信差也O ·T ,天下奇闻,阿王,你想压我?” 岑灼眼前浮起威尔逊山顶豪华过度的家,还有圣诞酒会过后的周末下午,他在 山顶停车场所目击的,铁证如山的证据:夕阳下如血的宾士二五O 跑车,那个开车 门的女人白裙翻飞如浪,岑灼思念离他而去的浦玉,她也喜欢穿白色的裙子。 车篷蚌蛤似缓缓打开了,露出恋爱中的一对情人,岑灼咬着禁欲过度苍黑的嘴 唇,开车的男人转过脸,老天,竟然会是徐槐!他的右手搂住情人的肩,一只细心 摄取营养、善于调情、讨女人欢心的上海人的手,岑灼发誓要打击的手。 隔天同样的这只手侮慢地敲着岑灼的写字台,咣咣一阵响。 “上两天的订货单给我看看!” 然后又加了一句: “你好好替我做,我不会亏待你的。” 徐槐做梦也想不到岑灼会是缠绕他的妖魔,人头蛇身的美杜莎。你区区一个采 购,开一辆崭新的宾士跑车,你去向廉政公署解释你的收入来源! 四楼操兵的脚步声愈走愈急,岑灼感到行动的必要,他没来得及赶上一九六七 年天星码头大暴动,一九七一年保钓示威、学生爱国运动,他也只是走在队伍里喊 几声口号。 烧毁一些殖民者的照片泄愤,那种感觉像除夕夜中环的骚乱,人群推挤中造成 不可控制的兴奋,然后新年炮声一响,人潮崩溃了,原来是那么不堪一击。 楼下电梯口贴了一张海报;强有力的男人的拳头,从衬衫中伸出来,握住一大 扎百元钞票:“检举贪污,人人有责”。 他的行动将使学生运动领袖孙志强、朱申正对他另眼相待,谁敢一口咬定革命 的火苗不能够死灰复燃,而且燃烧得更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