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徐槐从已经冷了的咖啡上抬起头来,隔着窗,矗立着灰色的中国银行,殖民式 建筑,再过去是上海汇丰银行,广东银行……香港中环这一带市容,像极了上海的 外滩。原先海水直伸到这里来,上世纪下半叶大规模的填海造地,完成了五十九英 亩的新填地,海退到天星码头,高等法院旁的公园便是以与自然争地的地产商渣打 命名。 一辆双层电车沿着铁轨,从中国银行的拐角斜斜驶出,车身整个涂成红色,宣 传“红双喜”香烟,这活动的广告摇摆驶过渣打公园的绿树墙外,消失在徐槐的视 角之外。 像活动画片似的,电车隐去的位置,晃出一辆双层巴士“北角大大公司,星期 天一律八折”的广告,缓缓推过去,最后被中国银行灰色建筑吞没,和刚驶出的丝 亩白米、花生油,中国粮油部的电车错身而过。外来的游客把这种满街跑的广告视 为香港特色一景,徐槐坐在那里,眼前这么一来一往,上海与香港,他的半辈子就 这么流淌过去了。 三十年前四月的黄昏,上海城外连响了几天的炮声停止了,长长的静寂之后, 荷长枪、穿布鞋绑腿的灰色士兵,弯腰紧贴着类似中国银行建筑的屋脚,一排排无 声无息地移近南京路,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海。 第二天大街小巷红旗似血地飞飘,上海和平解放那年,徐槐十二岁。 外滩、租借区一栋栋逃不去的花园洋房巨宅,换了一批新的主人,这些八路军, 南下后无仗可打,抡起锄头干起当兵前的庄稼营生,先堆土填了游泳池,再铲除绿 绒毡一样的草坪,最后敲掉花园的石板或水泥走道小径,全部撤下种籽种山东大蒜, 白菜。 花园变成了菜圃,扭秧歌被细皮白肉的上海女人视为时尚,爵士乐微弱了。 徐槐在金家坊石库门朗诵普希金的诗和半夜躲在被窝偷听《美国之音》度过了 他的青春期,一九五二年一个黄梅天,父亲老家扬州乡下传来“三反五反”运动, 二叔公被划为地主清算,父亲挤上黄浦江一艘客轮,离开不再是冒险家乐园的上海, 去了香港。 白天徐槐帮他的高中理化老师编一本生化字典,晚上陪母亲看绍兴戏,等待父 亲申请母子出去团聚。马安贞说他有一股男人中少见的柔劲,一定是受绍兴戏小生 的熏陶。 有一晚去看金采风的《三盖衣》,又是痴心女子的故事,母亲啜泣出声,连前 座的观众都转过来看她。传到上海的风声不久被证实了,父亲在香港另外有了家, 这就是九龙火车站,父亲迟迟不肯来接他们的原因。 火车站前红砖钟楼的日影打斜了,徐槐喝干最后一滴可口可乐,他不敢去看膝 上摆着的包袱,从下火车就岩石一样坐着的母亲,他想到弄堂口那株榆树,离开时, 落了一地的榆钱。 “文革”后,他回到上海,从前金家坊住过的弄堂面目全非,他疑心走错了, 一阵风扫过,翻卷他风衣的衣角,徐槐把领子竖起、双手插在口袋里,便很有流浪 天涯的况味了。作为普通上海人,他的返乡行缺少传奇,不像有些军阀或国民党要 人的后代,回到一别三十多年的出生地,被接待宴请的饭店正是解放前他家的府邸, 酒席正巧摆在二楼从前的卧房,或是巨宅连同花园变成少年宫游乐场,诸如此类。 最后徐槐认出弄堂口那株榆树。 三十年来上海最显著的变化是什么?《财经新闻》访问解放前上海纱厂巨子。 “树都长高了。”他回答。 这人曾经在上海失去一切,只有有过类似经历的才能体会出这话中所含的尖酸。 他找到从前读过的中学,校舍己改建为灰色的办公大楼,离开上海的前一晚, 徐槐回到操场绕了几圈,春来开花的苹果树站在黑暗,送出阵阵香味。 他在上海已无家可归。徐槐像游客一样住进锦江饭店。 侍应生以拉开布幕的姿势拉开紫红丝绒沉沉的窗帘,展现了上海解放前某个富 家的卧房,金家坊出身的他,从前做梦也没资格走进来的。水晶吊灯下,衣橱的镜 子是鹅卵型的,法兰绒金色的厚厚床罩周围垂着坠穗,描金茶几旁,那张桃花心木 椅垫重新换过了。 湾仔一家复古的欧洲家私,模仿得俗艳到惨不忍睹,有一次徐槐在厚厚的床垫 上坐下来,还是上海的洋货正宗地道,他不无自豪地想着。 这一晚他在听不见霞飞路电车打铃声的沉寂中刚想入睡,天花板上摇滚乐的声 浪响了起来,笑谈夹着酒杯碰击,闹得正欢。被扭秧歌取代了的舞会又回来了,楼 上的房客召回了三十年前锦江大厦住户的作乐精魂。徐槐忍耐到了极限,他上楼去 敲门。 喝得满脸通红的洋人做了个请他一起狂欢的手势,一听徐槐说明来意,洋人长 着细毛的手抵住门,弯下腰来: “慈悲一点吧,老兄,换上你,浸在这鬼城,试试看……跳跳舞消耗精力,你 懂得吧?!” 隔天早晨,徐槐看到楼下停了“英国石油”的车子,昨晚的舞会是他们开的。 历史在重演,这回不用枪炮强销鸦片了,现在是以科技来换取中国沿海的原油。 锦江饭店几天,一直没有回家的感觉,上海已没有亲人,联系了老同学王桐章, 笑起来脸上皱纹像一枚风干的沙田柚,拿一个月一百不到的小学教员工资,一见到 徐槐,两手齐上拉他,不知是欢迎他,还是欢迎他手上拎的礼物。 王家南京路的银楼早关了门,现住原先产业之一的华山路,“文革”后发还, 但空有其名,占住的人家连楼梯的空间都堆满杂物。密不透风的老房子,腌泡酱菜、 油烟、煤炭混合一股刺鼻的气味,徐槐扶着油漆剥落的木楼梯跟住王桐章往上爬, 味道愈浓,他闭住气,好容易幽暗的梯级有一线光,徐槐脚下有东西磕绊了一下, 挺起腰,人已经站到顶楼了。 顶楼门没关,光从屋里溢出,跨过木门槛,屋内褴褛,灰尘滚滚,墙上残留没 完全撕碎的报纸印迹,一张堂皇红亮的红木四柱床,对住门口搭架,小屋似的床顶 下,一个胖大的老妇呆着脸对住门,盘腿坐在床上,白发散了一肩。 “她不让关门,说眼睛看得见的,全属我们王家的,咳,还在说这些,”王桐 章笑得涩苦,脸更像风干的沙田柚,“早两年还有力气,跑下楼赶人家,现在瘫了, 成天对住门,用眼睛看……” “伯母。” 当年这张红木四柱床,还有配套的桌柜全堂家具,摆在王家淮海中路气派宽敞 的二楼,王老太一头珠翠对一屋子的佣仆拿腔作势,见到徐槐,第一句话问他家住 哪里。 徐槐照实回答,他从此没再上过王家。这个势利的老太太还有劫后仅存的这张 四柱床,徐槐心目中的上海在那一刻回来了。他心甘情愿被“剥猪猡”,答应一回 香港立即到中国旅行社办手续,送他们一台彩色电视机。 王老太执住他的手:“桐章几个同学,你最争气,我早看出了。” 最后徐槐到静安寺路的文物商店二楼专柜,奇技淫巧的西洋玩意,镌刻姓氏字 母的银器餐具,中间印着洋行商家标志或贵族受封徽志的全套瓷器、水晶吊灯、刻 花花瓶、出自中国工匠之手镂空细雕的西洋佳女象牙扇、银柄全套梳洗用具、银盒 内的各式勋章……这些洋玩意是上海人民政府在外滩的花园洋房沦为种白菜的菜园 之前,锦江公寓还没充公成为按日论租的旅馆之前没收搬出来的,现在当成古董赚 外汇。 徐槐挑中了一只纯金怀表,打开刻花的盖子,鲜艳珐琅彩绘画的半裸西洋古典 美女,倚在树丛中,他花了三千五百元外汇券买下,带回来孝敬威尔逊。 听说这只怀表的来历,威尔逊鼠灰色的眼珠转了转: “啊,物归原主,太好了,这只表的原主人,我父亲也许认识,哈,物归原主!” 英文报上一则消息,中国开放政策拉拢外商投资,特地在伦敦成立“外国补偿 委员会”,归还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洋人在中国拥有的资产,填上的表格失 物归还一栏无奇不有:遗留在外国俱乐部一顶插羽毛的帽子、一把蛇皮五弦琴、更 衣室一支马球杯…… 真正的损失者反而幽默不起来了,报导写道一个传了几代的英国茶商,解放后 继续留在上海经营祖传茶叶出口生意,拍电报回伦敦报茶价,被说是传送密码,被 指为间谍,坐了两年监狱…… 中国人的账更无从算起,徐槐上回到铜锣湾老正兴吃饭,认识他的跑堂请他看 一大叠上海法国银行印的铁路、煤矿公债券,面额惊人,听说可以折价偿还,向徐 槐请教指点门路,他记起上环一家旧钱币古董店,收买袁大头、宣统的龙银,柜底 花花绿绿的旧纸币,卖几十块港币一张,跑堂一脸期待,他没忍心说破,只好摇头。 “今日西北,任你驰骋”,电车西北航空公司的广告,车身是蓝天白云,徐槐 移开眼睛,廉政公署没收了他的旅游证件,他以坐以待毙的心情打量希尔顿的摩啰 街咖啡厅。 廿年前,第一次进“摩啰街”喝咖啡,那时徐槐还是穿白衬衫,一头黑发的后 生,被丈夫遗弃的母亲,以托孤一样的心情把儿子带给九叔公管教,一个月两次徐 槐又坐船又坐车上青山道听讲四书五经,九叔公坐在全堂红木家具的书房,抖颤着 长指甲的手警戒他:“血气方刚、戒之在色。” 徐槐垂着眼皮,不敢多看一眼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老人的宠妾。他非礼勿视 的正派名声传到花厅太太们的麻将桌上,南海纱厂的老板娘给徐槐做媒,撮合他和 梳刘海、穿旗袍的上海小姐约会,第一次就在“摩啰街”喝咖啡。 那天纺织厂的千金患了重伤风,从头到尾捂着手绢,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 离开“摩啰街”,两人沿着皇后大道中散步,她家司机把那辆银灰的卡特莱克开到 最慢,一路跟过去,不知是监视还是保护。 徐槐没动过高攀的念头,第三次见面,小姐不留神,手绢从鼻头移开,唇边几 颗黑痣,映着雪白肌肤,像夜空的七星阵,触目惊心,看得徐槐一凛。因为没有爱 情,他为小姐惋惜,并不感到受骗,凭她家族的财力,美国的整容手术对付这点缺 憾绰绰有余,何至于老让女孩捂着手帕假装伤风? 徐槐到现在还想不通。 他呷了一口冷了的咖啡。 那一晚,北角新光戏院廊下,徐槐碰到初恋的情人涂玉珍,他刚听完上海评弹 团的演出,步出戏院,涂玉珍先认出他,让他站到灯光亮一点的位置,以那双曾经 对他多情的眼睛,从上到下扫射,徐槐也在看她,涂玉珍穿了件麻质松身洋装,灰 溜溜的颜色,挽住舅妈的手臂,比从前粗了一倍有余,原本尖尖的下巴也走了样。 徐槐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好,笑吟吟地提议送她们回家,难得这样凑巧,他说, 殷勤得很。 才隔两天,涂玉珍电话打到维多利亚俱乐部,第一句话问他家住哪里? “天后庙道。” 这个月他付完最后的银行贷款,香港北半山中上住宅区一千五百尺面海的一层 楼名正言顺归他所有。对方听了,静默了好一会儿,末了,问徐槐是否有空喝咖啡。 “我也正想约你呢!” 徐槐等着说这句话等了十几年。 涂玉珍认识徐槐是在夏天,那年特别早到的夏天,六月初贸易行的老板飞纽约 参加香港成衣展览,直接回阿根廷老家探亲访友。 他走后,空气像消过毒一样,收报机的嘀嗒声,从早响到晚的电话全消失了, 电动打字机也蒙上一层细灰,涂玉珍坐在她女秘书的位子上,对着空白的记事本发 怔,她调弄小盆栽就是这时候开始的,凭她喜欢,可以无限延长午餐时间,使她得 以站在上环街市为一盘仙人掌讨价还价,她向徐槐形容如何为非洲紫罗兰绽出第一 个花苞而动心,徐槐觉得真有兰心蕙质的女性从九叔公的古文书里走出来了,她伸 出纤纤十指晃着,说它们是“绿手指”,英文的直译,种什么就活什么,徐槐听了, 肃然生敬,这三个字充满了神秘感,可惜他没胆子把涂玉珍的绿手指抓过来,放到 自己鼻尖下: “从没听说,手指哪有绿色的?让我开开眼界!” 涂玉珍准会笑软了腰,欲拒还迎。 他偷偷模仿了她种盆栽的兴趣,而且忠心地独沽一味非洲紫罗兰,十七年之后, 徐槐从维多利亚俱乐部被带走,打翻的两盆,岑灼抢救不及,花苞已经断了。 那个夏天,黄昏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是个冷气绝不普遍的时代,香港马路 炙热,灰尘滚滚,涂玉珍手中的檀香扇发挥不了作用,在家待不住,徐槐自动送上 门来给她解闷,他们到湾仔海边散步,看船上点点灯火。 “你知道吗?我们脚下采的,原来是海水,我小时候,” 涂玉珍的扇子一收,朝海的相反方向指去,“我小时候,现在的高士打道全是 海,阿姨拎了只小竹篮,带我去岸边买鲜鱼,码头就在六国饭店……” “嘿,水来土掩,香港人与自然抗争,把海水赶跑了!” 徐槐立起身弹跳,好像加了重量,便会穿破海旁新填地,踩到底下海水似的, 他来的那年,维多利亚公园还是茫茫一片海。 九叔公的古文起了作用,黑暗的岸边,徐槐举止斯文,走累了,摊开手帕服侍 涂玉珍坐下,帮她把扇子摇得卟卟响,风送过她的体香,徐槐借黑暗掩护猛吞吸。 那个夏天,涂玉珍掏出了好多心里话,姆妈是她的心痛,任何小事都得透过阿 姨转告,诸如学校交五毛钱公益金一类的小事,最羞耻难忘的记忆,是学校规定制 服胸前要别上一块白手帕,姆妈从箱底拖出一条旧白裙,撕下一块丢给她当手帕, 涂玉珍把这块布在胸前挂了一个学期——多么羞耻、漫长的一个学期。 徐槐在恋爱了。 夏天过了,虽然还是溽热难耐,路上灰尘飞扬,香港的贸易商照着出口外销的 日历运转,八月底阿根廷人回到中环办公室,两只南美洲太阳晒黑了的大手支住涂 玉珍的台面,戴金链、毛长到颈口的胸俯向她,阿根廷人的古龙水换了牌子,闻上 去有一股蜥蜴磨成灰的味道,涂玉珍在晚报读过做香水的原料千奇百怪,有一味就 是南美蜥蜴磨成的粉。 阿根廷人称赞她的“花园”,涂玉珍乖觉地把那盆含苞的非洲紫罗兰移到他的 台上,徐槐随着这盆花被移走了。 办公室又运转起来了,由她记下的约会从早到晚;香港酒店的玩具展、扶轮社 的午餐、观塘成衣厂老板星期六请阿根廷人游船河……阿根廷人丰富的人生感染了 她,弗萝拉·涂仰起头,脚下使劲,轮子飞转,加入搏命的行列。她喜欢忙碌,可 以忘掉好多事情,她告诉徐槐。 她最后把他也忘了。 再见面时,她换了个人。过马路时,她抢先在车龙中钻动,把徐槐抛在后头, 有两次他快步上去,试着扶她的手肘,协助女士过街。西洋影片常见的镜头,相识 三个月来为涂玉珍默许的举动,也是触到她肌肤唯一的时机,这次却被她过于明显 地挣脱了。 领班把他们带到最里头的角落位置,徐槐整个对住她和她后面的一面墙,他很 满意这个安排,九月后约了几次,涂玉珍总以太忙拒绝见面。 “怎么,把我给忘了呀?!” 涂玉珍在电话中否认。问她可有兴趣试试炮台餐厅的西班牙菜?涂玉珍答应中 午见面,徐槐微微失望。 角落的位子冷气吹送不到,他担心涂玉珍的安全一路跑来,热得出汗。隔着台 桌,她自顾自摇着一把乳白扇子,象牙或鱼骨做的,徐槐没见过的,不是他经常代 劳的那把檀香扇。她轻摇了几下,合上扇子,珍惜地望着它,徐槐的话没有全部听 到她耳里。他努力在说,她也找话回答,没有海风、也没有夜晚,涂玉珍别着姆妈 旧裙子撕下当手帕的童年也远离了,当年别针的部位,换上一只小巧的扇子型胸针。 “好玩吧?!南美带回来的,老板送的,他晓得我收集扇子!” 徐槐心中有事,顾不上情人那样酸溜溜,第一次陪涂玉珍到海边散步,母亲就 要他带女朋友回家,夏天快过了,涂玉珍已成她未见过面的媳妇,徐槐觉得时机已 然成熟(或者预感到机会正在滑走,他得急起直追),最好两人的终身大事就在这 顿西班牙大餐中定了,然后荡马路向家的方向走去,铁门后的母亲正拭目以待。 他握着刀叉,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母亲烧得一手好小菜,事事以他为主,涂玉 珍美得像一朵颤抖的花——扇子扇的,她心思细巧,以最轻的花费,把自己打扮成 中环白领丽人,长长的丝巾可当做腰带,在前面打个漂亮的结,便像穿了件新衣似 的,她还会动剪刀,照着外国时装杂志剪裁的洋装,令人眼前一亮,还有她神秘的 绿手指,种什么,活什么。 涂玉珍有点心不在焉,把他很认真的开场白,当做无足轻重,随便打发过去, 她占着地利,放眼看去,前面几张台的客人,已经换上深色的秋装,徐槐不合时宜 的短袖衬衫白得刺眼——他还穿他的白衬衫。而且他还这么热,汗渍渗透出来,肋 骨左右两点印迹,涂玉珍那把象牙扇按得紧紧的,残忍的不借给他。 她一手按住扇子,啜着鲜美的鱼汤,听到自己在建议徐槐利用晚上时间补习英 文。 “英国文化协会有外国老师教,学费不贵,知道地方吗?” 她觉察到徐槐翻开菜单时,颧骨一带赤红,含糊咕噜几句,点了和自己同样的 菜式。涂玉珍可以为所欲为,一方面她是女人,一方面对方是跟母亲住在北角四百 尺单位的新移民。 徐槐更含糊地答应着,他泅游在涂玉珍的眼光里无路可逃,流着汗陷在那里, 他曾经很满意领班的安排,以为可以独当一面,完全拥有了她。汗水继续渗透,两 边肋骨一路下来斑斑点点,使涂玉珍记起她阿姨削发为尼后,头上的戒疤。阿姨挽 着竹篮带她到码头买鱼没多久便离开了,徐玉珍和姆妈当中少了传话的阿姨,断了 交通,她独自过了又疑又怕的青春期,后来她在新界的青松观见到阿姨,被带到一 间没有门的屋子,石墙由上而下,每一小格贴了一张黑白正面照片,阿姨拉起她的 手按在戴黑头巾的一张脸上,推推她: “叫一声,玉珍,叫一声阿嬷!” 祖母的黑头巾、阿姨的灰色袈裟、姆妈的脸色……徐玉珍立在老榕树下发誓, 总有一天——而这一天必须很快来到,她势必挣脱这个没有颜色的阴郁世界。此刻 她摇着南美洲的象牙扇,坐在西班牙餐厅,她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徐槐,少枉 费心机吧!我们像是在面对面照镜子,我没有的、你也没有,我们必须各自出去找 寻我们所要的。 徐槐对这个抛弃他的女人始终念念不忘,除了是他一生的初恋,还有一个很重 要的理由——她轻视他。 他真的听了涂玉珍的话,报名英国文化协会英语会话班,考了三次车牌,十七 年后,他开他的奔驰二五O ,像开复仇战车一样前去报复。 赴约之前,徐槐先回家取出那只萧邦表,上环海鲜供应商王老板送他的圣诞礼 物,挑选衣服时,他在手工一流的真丝西装和华伦天诺的艺术图案衬衫之间难以取 舍,眼前晃过那只松垮的臂膀,他微笑地选择了后者。 他开着奔驰红色二五O (喝完咖啡送她回去),在铜锣湾陆架桥排队过海底隧 道,向海大片蓝天,仿如一伸手,可摘下一朵白云似的,有多久了,他等待这一刻 的到来,在梦中、在街上、在餐厅、在电影院门口,他偷偷希望猛一回头,涂玉珍 就站在那里,望着他扇扇子——还是那把檀香扇。 认识马安贞之前,徐槐以为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情。 早两年,已然淡去的眉眼重又清晰起来,他升上采购主任,大权在握,威尔逊 比他还晚来,俱乐部一切人事决策少不得要听他的,徐槐拥有独间的办公室,走廊 窥伺他的眼睛,他多渴望有一双是从前女友的,浅褐的眼珠子、浅褐色的眉。 腹稿在十几年自问自答过千万次,一进半岛酒店的咖啡厅,面对面坐下,选一 个最好的角度,从脚到头,把精心装饰一身名牌以潇洒不经意的姿态呈现在她眼前, 由她势利的、青春已逝的中年女人的眼睛,琢磨自己发达的程度,像货品一样待价 而沽,嘴里垂问她别来情况,舍自己而就的大学生丈夫在何处高就?其实涂玉珍已 经告诉过他了,前天送她回美孚新村的家,她说过,大学生丈夫家的小厂早卖掉了 (你是为了那小厂而嫁的),他在尖沙咀中资百货公司当董事长的秘书,闲时打两 圈麻将,夫妻间少情趣。试探出她的语气,下一步,徐槐将在笑谈间不着痕迹地暴 露自己的身家,嘴上轻描淡写,说完了,挥挥他戴萧邦表的那只手,谦虚着: “嘿嘿,哪能跟你们比!” 然后闭住嘴,看住对方当场为年轻时的短视露出惘惘悔意。 反光镜映出报复者的嘴脸,肩肿高耸,脖颈青筋扭动,整个生命似乎凝聚在为 报仇的那一刻而活,徐槐给自己吓了一跳,咽了一口口水——最好把这张穷凶极恶 的脸也吞下肚子里。他一个大男人,开着复仇的战车,风风火火驶向年轻时爱过的 女人,死乞白赖要她为廿岁所做的决定后悔。 事发后,威尔逊在机场接过苏爱伦送来的机票,逃到马尼拉去,徐槐在新蒲岗 初级法庭坚不认罪,电视、报纸登载新闻,涂玉珍的电话稀疏了,过于明显地。 徐槐摸着下巴;她心中怎么想呢? 那天以前,涂玉珍披着浴袍,在她美孚八百尺海景的家走来走去,摆摆宽大的 袖子,告诉自己,随时可以昂起头,步出这屋子,一去不回。她从成天和屋里的丈 夫、孩子、桌椅、锅盘磕磕绊绊中站起来,她感到一无所有。四十岁的女人缺少机 会也没有力气重新开始一次新的爱情,她立在窗前,面对着海,看着自己一寸寸枯 萎、老去,头发断裂、嘴唇缩干。徐槐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从天而降,除了他的人, 伴着他的是迟到了十七年的身外物。只要她愿意——她还是这么以为,她可以把自 己从前狠心切断的感情衔接起来,继续下去,只要她愿意,徐槐不会拒绝的,他曾 经那么死心塌地地爱她。 她从窗边转过身,手上抓着报纸,重新打量自己的家,餐桌的椅子歪了一边, 丈夫上班得很匆忙,椅子一推,站起来走了。儿子小时,在茶几前摇动的小身体, 昨晚占据了整张沙发,躺在那里温书,他手掌指纹印迹犹留在茶几上。涂玉珍的手 沿着丈夫坐过的椅背拂过去,很实在,生活的质感,她把脸贴上去,心生感激。 她从此没再给徐槐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