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槐被廉政公署带走的前一晚,黄威廉法官出席维多利亚俱乐部的钢琴拍卖筹 款宴会,仍旧扶着雪亮的青铜楼梯扶手,脚踏云石梯阶拾级而上。那个黄昏,他的 父亲找上来的撞球厅,早已装修改为男士专用的酒吧,使黄理查产生联想的壁炉熊 熊之火早已熄灭多时。那个黄昏他要找的那人的衣冠,已和黄得云合葬快活谷黄家 坟场。 黄威廉毫不知情,父亲从没向他提到那扇门后的这段往事,黄威廉礼服挺刮, 昂然地向宴会厅走去。倒是走廊玻璃柜会员借展的清朝金线刺绣朝服,令他看了两 眼,他祖母黄得云戴朝珠的古装发黄旧照片,穿着绣工近似的凤袍。 今晚宴会他只身而来,却毫不感到孤单,从法院下班回家换礼服,妻子伊利莎 白从伦敦来了电话,她已订了下星期三的机票,要司机准时去启德机场接机。 “或许你也会到机场来?”伊利莎白少有温柔的声音,“你会吗?威廉。” “如果你要我去。”他平平地说,“只怕我认不出你了。” 对方停顿了一回,才哑着声说: “连伊恩伯父也责备我一时太冲动。” 黄威廉遗传他祖父,比一般中国人要淡白的眉毛往上挑。姓高贵(Noble )的 人也懂得认错。特别是这位伊恩·高贵先生。廿五年前,黄威廉从牛津大学的华顿 学院法律系毕业,除了肤色,他具备英国绅士的一切条件,遗憾的是他身上所流的 四分之一英国血液,只显现在淡白的眉毛、凹陷的眼眶,轮廓则与黄种人几乎无异。 黄威廉的补偿方式是找一位伦敦闺秀结婚,他看准带一位英国妻子回殖民地,对他 日后的律师事业有利无弊。 初见伊利莎白,倾倒于她的姓氏,以为人一定如其姓。 又听她说起伦敦邦德街一间百年礼帽店保存她父辈三代的礼帽尺寸,黄威廉向 这位鼻子又瘦又尖的女人——高贵的象征之———求婚。女方家长不费吹灰之力查 出黄家在香港的社会地位,默许了这桩婚事。伊利莎白的伯父伊恩·高贵,从殖民 政府教育署退休后,在香港住了下来,关在跑马地有院子的家继续过他维多利亚时 代的生活,对这桩婚姻反对最力的也是他。伊利莎白挽着新婚丈夫拜访她的伯父, 主人让黄威廉站在家具桌椅拥挤不堪的客厅,要他说说对马匹的认识。 “当然,”伊恩·高贵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们只知道拿这些可怜的动物来赌 钱!” 当黄威廉荣任法官的消息在报上正式公布,他最想看到的是伊恩·高贵的表情。 陪女儿回伦敦念法律的伊利莎白,在丈夫当上法官不久,也暗示复合的可能性。 伊利莎白就要回来当法官夫人了!黄威廉坐在贵宾席上,笑吟吟地举起刀叉, 俱乐部的经理大卫·威尔逊戴着徐槐给他订做的假发,弯腰垂问黄法官是否满意厨 师今晚的手艺,双膝恭敬地屈着,对面的仕女称赞威尔逊扶在椅背上的翡翠袖扣, 徐槐帮他到广东道老玉店找来的。 席间除了威尔逊和穿制服的侍者满场飞,就只有黄法官邻座的一位裸胸礼服仕 女,不止一次站起来去敬酒。黄威廉听见身后的男士嘀咕: “巴黎带回两大箱时装,一个晚上换一件……” 仕女炫耀她硬托起来的乳沟。裸胸的礼服绝不适合东方女人的体型。黄威廉分 居的英国妻子的评语,斩钉截铁的,他不得不同意。 水晶灯转暗了,银烛台蜡烛高烧,与黄威廉同席的钢琴家,放下咖啡,稍嫌轻 率地走向崭新的钢琴。按照晚宴的程序,钢琴家首次启用这架西德名厂乐捐的钢琴, 演奏三支曲子,然后进行拍卖,得款捐给马莉德夫人医院伤残儿童部门,钢琴家缺 少变化的指法,把舒曼的奏鸣曲诠释得沉闷至极。 黄威廉碴甸山的客厅也摆了一台同厂家的三脚钢琴,琴盖永远合着,简直变成 一件装饰品,黄威廉的独生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一切性格,包括对音乐、艺术的冷 淡。除了到西贡马场骑马会淘汰下来、她的伯父认养的老马,是唯一与她姓氏贴切 的嗜好之外,伊利莎白是个沉闷的女人。 黄威廉极愿意把他学来的有关钢琴的知识与她分享:共鸣板采用的木材,一定 要高地生长的云杉,先存放户外两年,待水分减去百分之七十五,再由巧匠制成。 琴键一按,里头有八十几件不同形状、不同功能的木块不松不紧地缠住振动的 弦线,才真是大学问。象牙琴键最为名贵,但也有它的缺点…… 伊利莎白手肘撑在雪亮的钢琴上,心思渺远。 黄威廉在音乐上得不到妻子的共鸣,周末假日带她到乡村俱乐部打网球,伊利 莎白对媲美温布顿的草地网球场毫无兴趣,她不论晴阴,把太阳眼镜架在头顶上, 坐在游泳池畔吃南洋鸡串沙嗲,任丈夫驰骋球场。 “她从小生长在那种环境下,什么都看过、有过,”黄威廉向他太平绅士的父 亲解释,“不像我们要学习,样样稀奇!” 对她丈夫来说,伊利莎白是个沉闷寡味的英国女人,但她在香港的日子可一点 不沉闷。一九六三年,陪同丈夫回来开业当律师三个月不到,广东六十年来罕见的 大旱,香港每四天才供水一次,每次四小时,伊利莎白顾不了身份,挟着换洗衣物, 潜入文华酒店的女厕洗澡。一到台风横扫的季节,晚上从墙的这边跑到那边,家中 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每年台风季她总有好几晚睡走廊打地铺,这还不算一九六 六年的豪雨,山洪瀑布似直泻,路旁汽车就像玩具一样冲起,一九七二年山崩,半 山两栋大厦完全塌埋土中。 天灾之外是人祸,一九六六年天星小轮申请加价,年轻工人示威游行反对,港 府惊惶,以为殖民权力崩溃在即,出动警察镇压引起骚动。一九六七年五月,文华 极左思潮冲击下,新蒲岗人造花厂发生劳资纠纷,愤怒的工人学生大字报贴到总督 府。香港陷于游击战式的恐怖中,上干警察动用直升机,携带武器围攻华丰国货公 司。 黄威廉的父亲在暴动发生时,躲在浅水湾别墅不敢出门。身为社会显达、华人 社团领袖,黄理查走完了殖民地华人晋身的几个阶段,历任保良局、东华三院等慈 善机构的董事,和其他太平绅士扮演的角色是向港督上情下达,下情上报,捡尽好 处。经过这两次暴动,暴露出黄理查这般华人社团领袖只知虚张声势,毫无作为, 既未能防范事件于先,暴动发生后,又缺乏沟通平息的能力,买办出身,后以房地 产致富的他,面对汹涌的工潮,竟然束手无策。黄理查失势后的晚年,是在貌合神 离的黄威廉夫妇陪伴下度过的。 一九六七年后,黄理查被摒弃在总督府门外。黄威廉与伊利莎白共经二十年的 患难,也还是被挡在她的世界之外,每当她沉默不语、抽着她又瘦又尖的鼻子,他 知道自己得罪了她。隔天眼圈下一圈青晕,赌气多久就留多久,做丈夫的诚惶诚恐, 实在被问急了,进出一句: “如果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我再提有什么意思?” 她不管丈夫的乞求,继续停留在不被了解的深渊。黄威廉自认言行谨慎,律师 职业使然,又有瞻前顾后的天性,他睡前把自己近日行为从头想过一遍,找不出犯 错的痕迹。 冷战持续着,伊利莎白在家里也穿皮鞋的脚后跟重重放下,用脚踵走路,双臂 最好甩掉一样地挥着。 伊利莎白眼下青晕保持到一九七九年,女儿步父亲后尘到伦敦攻读法律,她以 陪读为理由跟了去,不声不响地与丈夫分开。 萧邦钢琴协奏曲终了,钢琴家矜持地合上琴盖,拍卖开始了,这架阔一点五七 米、长二点七四米,鲁宾斯坦演奏时指定用的同牌钢琴以四十万元起价,在不热烈 的竞投下,以四十八万敲槌。 黄威廉双手交叉抱着逐渐隆起的肚子,两腿往前伸坐在那里,当初他把为报复 伊利莎白赌不完的气、后来变成习惯的不雅坐姿,从碴甸山家中搬到维多利亚俱乐 部的餐桌来。伊利莎白对他的恼怒到达极限,他感觉到餐桌下妻子与他冷战时用脚 踵重重走路的皮鞋正蓄势待发,只消黄威廉长伸的脚稍一不慎,碰触她的,她会不 惜一切地回击。 伊利莎白伺机待发,可惜始终逮不到机会,她夸张地把腰板挺直作为无言的抗 议。最后她放弃了,听任黄威廉为所欲为,让他在宽敞的卧房独睡,搬到楼下女儿 隔壁,母女成了同谋,把黄威廉完全摒弃在外。 也就在伊利莎白搬回伦敦的那一年,香港总督麦理浩代表港英政府到北京去为 新界九七租约探路,邓小平放出空气:“收回主权,但请投资者放心。”麦里浩回 港的公开发言,略去前一句关键的话。四个月后,黄威廉被任命为殖民地数一数二 的华人法官,作为权力本土化的样板。香港人对九七问题仍是浑然不觉,一九八一 年二月十一日,也就是岑灼向廉政公署举报大卫·威尔逊、徐槐串谋受贿的那天, 英首相撒切尔夫人也在这一天决定了香港人的命运,英国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 法修改国籍法,剥夺了香港人移民英国居留的权利。香港两局议员组成团体到众议 院游说的计划,被港督麦里浩进行反游说阻止,表示去了徒然浪费金钱和时间,商 讨破裂,麦里浩大怒拍桌子: “你们难道认为我在说谎?!” 黄威廉法官就职时宣誓效忠女王,是英王室的仆人,对女王任命的港督理应深 信不疑,不敢有二心。然而三个月前,英国国会保守党议员背叛政府,赞成把英国 另一个殖民地直布罗陀的居民列为英国公民,香港却被排除在外。宗主国何以厚此 薄彼,黄威廉困惑了,他隐隐感到被抛弃了。 烛光摇曳,萧邦钢琴协奏曲回荡烛影幢幢的宴会厅,殖民地的华人经过漫长无 声、但极痛楚的争取,才为他争到贵宾席这个位子: 一九O 二年,也就是黄得云生黄理查这年,中英混血、买办出身的富商何东捐 建的尖沙咀小学,声明不分种族、信仰招生,可是一当私人捐建的校舍完工,港府 强迫让出给英童学生专用,华人学子被隔离到油麻地另一处。 到了第十三任总督马太·弥敦,堂而皇之以公共卫生为借口,限制华人向太平 山顶、半山发展,特别通过法令保护,划为西人住宅区,不准华人涉足。 一九O 六年,以防疟疾为名,划尖沙咀至九龙之间二万英亩地段为西人住宅区, 限制华人入住。隔离政策从住宅区企图扩展到电车、公园,主张西人另设座位。 当黄家第一栋中西合壁、花岗岩、红砖的华厦巨宅在山顶落成,距二次大战结 束已有十年。那天黄理查轻抚廊下石柱,向儿子说起一段他年轻时听来的故事:一 九二四年山顶区抬轿工人罢工,第一位被港督特许在山顶居住的华人士绅,从中东 进口一只骆驼当做每日往返山顶、中区的交通工具,太平绅士骑在骆驼峰上迎着落 日爬向山顶,年轻时的黄理查想: “但不知他心中做何感想?” 黄理查抚着花白鬓边,他终于明白那种感受了。 宴会厅席终人散,黄威廉穿过那排香港开埠的历史旧照片,他在男厕看到当会 员以来的第一只蟑螂。伊利莎白是对的,维多利亚俱乐部该重建了。他扶着青铜楼 梯扶手下楼,觉得它不再那么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