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月一日 一九八O 年 还是投降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徐,老了十岁,皮肤松了,粉都扑不黏。 徐有点闲闲的,拿稳我跳不出他手掌心。也只有他,任我这样戏剧性地来来去 去。 今晚可以好睡了。 十月四日 过了整整四天神仙美眷的日子。 中午坐在赤柱餐厅阳台喝白酒,徐说是有年份的佳酿。 草绿色酒杯大得像金鱼缸,啜了三分之一,自己变成鱼,在杯子里游。有部日 本神话电影,天变地裂,陆地变成深海,美丽的少女和金色大鲤鱼并肩而游,鱼鳍 和少女的黑发、腰袋在水中漂游…… “不如沉到海底过日子!” 阳台外即是海。徐笑我傻。 “要不,关在这屋子,这地砖的图案,转上来的楼梯,我全喜欢。” 徐的大酒杯遮住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回程塞车,我突然情绪低落。到家第一次上身的新裙子也懒得脱,床上一躺, 一天又过去了,这样耗下去,日子很容易打发,然后有一天老去,孤家寡人。光有 爱情还不够,心没着落,找不到安顿的位置,怎么办? 十月十日 黑色星期五! 痛恨徐的许多忌讳,虽然还不至于像丽莎所说的,带女朋友吃饭,专挑有榻榻 米的日本餐厅,纸门一关,减少撞见熟人的机会。 甘肃舞蹈团来演《丝路花雨》,敦煌飞天反弹琵琶,连老妈都兴致勃勃。特地 到通利琴行买了两张票。 “可惜不能陪你,周末鬼佬请大客,”徐频频顿首跌足,遗憾极了,“吃的喝 的,俱乐部拿去,我得去张罗……” 又说了一大堆鬼佬经理如何假公济私,他愈说,我愈感到其中有鬼,晚上被我 套出来了。他的小姨教民间舞蹈。 我完全在他掌握之中,他来去自由。其实说穿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了, 我拥有的,不过是他写字楼的电话号码,除此一无所有。想凭感情抓住一个人,多 难! 徐可以在一念之间不要我,像抹灰尘一样,手一过,无影无踪。他可以不把我 计算到他的生活里头,而我把什么都给了他…… 十月十一日 心情讲透了,头胀得快裂开,好容易睡了,又被自己哭醒过来,枕头湿了一大 片,凉冰冰,没力气上班。 干脆疯狂做最后一次爱,然后去死——天!这时候还想到和他上床,自己贱到 这地步?! “你以前恋爱,还不是每次不成功!” 吵到不可开交,他进出这句话,我轰了一下,清醒了。 他找借口太容易了,随时可因我的过去而动摇,更坏的,当武器来伤害我,老 天,你睁开眼,公道在哪里? 十月十二日 今天翁全仁的媳妇上来,抱了一大包针织的冷衫,五楼boutique买的,刚上市 的秋装,看了英文报广告摸上去的吧?! 沙逊太太不在,她想问圣诞节的机票。不是纽约才探亲回来,又计划出门了? 这就是嫁入豪门的好处。也不尽然,夏天她三张泛美航空的票是我订的,沙逊太太 在美国妇女协会的午餐会认得她,回来告诉我: “好好伺候她,茱蒂,人家是翁全仁的媳妇!” 她应该坐私人专机的。我嘀咕。 “有钱人怪痹多多,你等着瞧!”沙逊太太耸耸肩。 这女人是有点怪,土生华侨,老公被调回来打理家族事业,两个女儿送到浅水 湾美国学校,她坐着司机开的劳斯莱斯,跑观塘、红磡成衣工厂买便宜的丝衬衫, 下雨天等在工厂区破烂的小巷,从鬼鬼祟祟的小贩手中接过仿冒的名牌皮包,藏到 她Burberry的雨褛,带回纽约送娘家的亲戚。 换了我,有她这份身家,每年两季,头等舱到巴黎、米兰采购真正的名牌—— 而不是在亚洲设厂造的,住五星酒店的套房,换了我…… 知道了这些,后来她订三张纽约来回经济舱,我也不大惊小怪了。 沙逊太太早早警告她,圣诞节想带女儿晒太阳,最好先订机票,香港人热衷游 埠,近年来简直疯狂。把我给的资料装入她名牌的手袋——多半是假的,留一个自 己用,她站起来,人很高,完全平胸,满口美国英语。 圣诞节一过,我建议她,翁太太可以开始考虑新年上哪儿玩…… “接下来复活节……”她笑出一口白牙,“也有道理,艺术节的票,早两个月 订的。” 她这一说,我又不懂了,预订那么久怎会知道那个晚上有没有空,如果不能去, 票不浪费了?没敢接口,怕她看出我少见多怪。 又接到一大叠新旅游点的介绍。沙逊太太早说过,白领度假成风,有空时翻翻 资料,选定一个新旅游点,找家航空公司独家半年。 “我退休了,旅行社你来打理,我当顾问。” 她不像在开玩笑。沙逊太太无儿无女,真正做不动了,只有顶给别人。 找徐商量去。 十月十五日 “不要问我。”他啃着蔗虾,我们在“金牛苑”吃越南菜。 “不问你,问谁?” 他头歪了一下:“问你母亲。” 我像被猛推了一把,退后去,距离一下严明起来。和他来往,大大小小的事他 都要管,要查,使我分不清界限,迷迷糊糊。 当头这一下,我醒了。原来人家从不把你当自己人,永远可以把我推回去,推 给老妈,他拍拍手,和他毫无干系。 怪谁?怨谁?马安贞,你自找的。 十月十九自 大姨手被机器辗伤,傍晚送老妈上火车,顺德才是她的家,香港是暂住的。 火车站令我伤感。日本电影因误会分开的男女主角,各奔前程,两节火车在平 交道上交叉而过,彼此没发现,错过了,遗恨终生。我哭红眼睛,会不会徐和我像 两节火车各自开过去了?心乱糟糟,害怕回家,二楼快餐店的意大利粉像浆糊,吞 了几口,不知其味。在黑暗的海边流浪,风吹乱我的头发,愈走愈觉得像那个失恋 的女主角。 除了家,没别的地方去。出了电梯,暗里闪出一个影子,心一跳,开口想叫, 被覆住了,徐湿热、期待的嘴唇。珍妮告诉他,老妈回乡下去了。 十月廿五日 无论多晚,徐还是必须回去。 我扛着肩膀,困难地等待他的每一句话,逼他说出口,掩上门,膝盖一软,跪 了下去,筋疲力尽。这一仗,打了半年,他终于屈服了。 再过两年,等孩子大了…… 十一月一日 为等待而等待。 等待中,还是和徐在床上、餐桌上打发日子。 等待中,甚至不敢走开。沙逊太太老劝我出去看看世界,香港住久了,小鼻子、 小眼睛。我在徐的臂弯里想象纽西兰的沙滩;徐砍断过去,我们从头来起,家门口 出去,就是柔软白细的沙滩,我终日赤着脚,懒散而满足,徐把刚摘下的鲜花插在 我鬓边,咿呀学语的小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向我们晃过来…… 而浅水湾的沙滩,手一伸,就碰到旁边草席上的人。 等待到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三日 等待中,和徐能谈能说的,全谈完说完了,剩下就是生理的索求,我被自己的 无餍给吓住了。“三越”地下画廊有尊裸女铜雕,从她的背我可看出七情六欲。徐 摇摇头,说我无可救药。 好久没去山顶散步了。夏天以来,我总是同一个姿势躺着,不管下午、夜晚。 徐把我形容成聊斋的女鬼,专吸他的髓骨。我让他筋疲力尽,故意的。 为了完完全全独自占有他,我必须打仗一样,全力以赴。其他一切,搁下来了、 停顿了。 我已不能自拔。 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六 沙逊太太约我去太平洋俱乐部,雷翁那多的冬装表演,我谢了她。名牌靓衫对 我失去诱惑力,感觉上我一直在脱衣服,看了做什么?何况又买不起。 “沪江春”出来,被徐拖到“连卡佛”,他挑选纯银相框孝敬鬼佬经理的老婆, 尺寸和他拿去放大的大小一样。 “又拉裙带关系了?”我笑他。 近来鬼佬处处找麻烦,挑剔徐进的货。 “是不是分赃不均?他不开心了?” 徐没理睬我。 化妆师在为一张清水脸涂脂抹粉,宣传秋冬眼影款式,我站在那里等徐,皮鞋、 手袋的味道混合香水脂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我突然等不下去了,跨出连卡佛, 头也不回走了。 徐后来问我为何不告而别,我懒懒答他: “感到无聊,必须离开,就出来了。” 十一月廿日 情绪不稳定,趴在灯下喃喃自语。 中午吃大闸蟹——好像和徐一起,永远是吃。他看我用手抓着乱咬,大叫糟蹋。 上海人确实比我们细致。餐厅人走光了,跟在徐后头,看也没看,跨入电梯——他 是我的眼睛,一切由他。 “有我在,怕什么。”是他的口头禅。 电梯一关,漆黑一片,吓昏了。抓紧他——我的支柱,也不管用,一直往下坠, 没有底,完了。 徐分担不了我的恐惧,他帮不到我,全是我一个人的。 这趟地狱之行,好像悟出一点什么。 十二月五日 像那天“连卡佛”一样,我需要走开,不是一下子,而是长长一段时间。多久 了,没为自己做一件事、看一页书。徐用他的身体覆盖我,我不见了。 徐槐官非发生以前两个月,在等待的挨延中,马安贞已经疲倦得要死。餐厅吃 饭,她虾弯背脊,靠着墙,不再像初识徐槐时,那样注重仪态了,她已经缺乏振作 的心情。她的视线漫无焦点,包在高跟鞋尖端的足趾,隐隐胀痛着,而裤袜封圈她 的腰腹一带,气转不顺,然而,她坐着、她无路可去,她的活动空间小得可怜,永 远是一张餐桌、一张床,除此无他。 隔着浆挺的雪白桌布,徐槐抓起这一期的《音响》,旁若无人地翻阅,刚才他 从餐厅转角的报摊抽出这本杂志,已经预料到这次聚会和最近持续一段时日的约会 一样沉闷无趣,正好利用它来打发食物上桌前的空档。 半年前,马安贞无从想象徐槐胆敢当她的面翻阅杂志,这会是对他们爱情的一 种侮蔑,她是绝对不容许的。那一回澳门凯悦酒店度周末,徐槐为了凑兴,开头提 了些香港的人与事,立即被马安贞悍然阻止,两个人的世界容纳不下一根针的空隙。 马安贞不愿继续欺骗自己,她与徐槐已经到了面对面无话可说的地步,甚至彼 此回避对方的视线。 对桌两个外国西装绅士在奉承一个戴劳力士金表,衬衫领口敞开的本地人,靠 种菜农地发达的新界人吧,两个洋人是地产发展商的经理,右边围了一桌白领文员, 个个上身前倾、手肘支着餐桌窃窃低语在交换办公室高层主管的秘闻,后面一对正 要进入情况的男女,绞紧着十指,热切地探索对方的灵魂,男的穿了件猩红衬衫, 背影仍然年轻,女的用不着像马安贞悔不当初,走完了探索的过程,也许三个月后, 两人携手到大会堂登记结婚,在一个雨天下午穿上因湿气而往下坠的婚纱并排站在 台阶照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相,然后,趿上拖鞋,呵,解放的脚,两人头挨头, 坐在人造皮的沙发上,闻着新油漆的新家具混合的味道,对住电视吃晚餐。 两人住一起就不必无话找话说,粤语残片的镜头:丈夫把扒空的碗朝他女人一 伸,做妻子的放下筷子,接过碗起身填满递回去,无言的默契,日子就这么地过。 她和徐槐家中的餐厅——如果有这么一天,她发誓绝不插粉红色的康乃馨,或 泰国紫兰,港、九几乎所有的中、西餐厅,不论季节一成不变轮替插这两种花。 在床上,他们以缺少变化的姿态来消耗时光,需求并不那么频密,早已不像初 初交接,迫不及待着投入对方,现在她盖着床单躺在那里,两眼低垂,等待欲望的 到来。爱情停顿了,她的手搭在男人的肩上。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她的手越捏 越紧,抓住他不放。我必须离开。他把她的手移开,娴熟地驾驭着她。你天生就适 合我。他说,把嘴伸进她的头发,她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满眼漆黑。 那个灭了灯的电梯继续往下坠、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是怎么失身于一个有妇之夫的?他用物质来俘虏她?第三次见面,徐槐捧来 精装的日记,她烫金名字的缩写,然后是杏黄哑面信笺,她的全名反白浮现右上角, 西洋贵女的派头,接下来是巧克力、香槟,假公济私奉献给她。 这是被允许的,高级行政人员的特权,你没看鬼佬经理圣诞节拿四整只牛仔腿, 荷兰进口的。 马安贞不顾死党们的恐吓警告,托腮琢磨明天该穿哪条裙子去赴会?那一晚帝 苑酒店的法国餐厅,先参观酒窖佳酿,徐槐扶着镀银刀叉,说起法国美食不可或缺 的野生松菌,寻觅的方式是冬天把母猪赶到树林吸嗅采了来的。马安贞眼波一横, 表示不信,徐槐放下刀叉,就着烛光定睛看住她。 从餐桌移到床上就是这晚开始的。 如此周而复始。徐槐忙着教她叹世界,以致无暇倾听她的心声。半年以后,马 安贞从雪白的餐桌、从粉红的床单仰起头,哀恳地抓住他。不止这些吧,总还有点 别的。她愿意敞开女性最隐秘的内里,让他走进去。徐槐装做诚心聆听,对那些女 人的情绪很快厌倦了。他早已不是那年夏天帮涂玉珍扇扇子,为分享她的心事而感 激涕零的那个穿白衬衫的后生了。现在的徐槐,刚付了奔驰二五O 的订金,热辣辣 的火红,他处在一生的巅峰,风生水起,和连襟的肉类进口生意愈滚愈大,儿子校 际绘画比赛得了第一,女朋友世面见多了,穿着打扮日见出色,又是天生的适合我。 他满足地合上眼,把马安贞的闲愁挡在眼帘之外,有一次还发出轻微鼾声,虽然他 矢口否认睡着了。 这一回沙逊太太和桂林的迎宾酒店达成协议,马安贞出差回来,小别几天,徐 槐到机场接她,把行李装上车,并不送她回家,马安贞满身是汗、灰尘,必须从头 到脚清洗一番,他理也不理。一进暂时租赁的房间,他把马安贞按到床上,扯开胸 前的扣子,近乎粗暴,她感到受了侮辱,把头别过去,泪水涌出,滑落鬓边。 哪里有人一边做爱、一边哭的。徐槐羞她以为她流的是复合、喜悦的泪。 他使我感到可耻,那么迫不及待,好像卖的一样,那么粗暴,扣子给扯掉了。 回到家,马安贞把自己关在浴室拚命洗。她已经不能把徐槐扯掉她扣子的动作解释 为小别后的激情。 真正让她从心底灰透的还是这一次,除夕前夕,马安贞情绪恶劣得想跳海,桂 林“迎宾”来了长途,美国老太太游漓江,心脏病突发,死在江上,如何把棺材运 回纽约,导游在电话里求救。 沙逊太太把除夕舞衣搁到一边,由马安贞陪着直飞桂林,在人民政府、医院、 海关之间来回跑,最后尸体像一件邮包,按址寄回纽约,马安贞虚脱地靠在墙上, 万念俱灰,还争什么求什么,不就是三尺宽的木盒! 回香港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满眼尽是老太太的尸体,邮包一样,被丢入 黑匣子,裹着尸布的鼻梁异常突起,应该是嘴的部分凹陷下去,恐怖极了。她已心 灰意冷,连死亡都面对过,贴得那么近,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的早已搁浅、拯 救不了她的爱情。 马安贞自闭了一个周末,她立在穿衣镜前,抚摸脱了形的自己,捧着久未被爱 抚的脸、颈一路下去,她的手停在肚腹一带,再也忍受不住地蹲下来。一个转念, 扑向电话,千方百计地找徐槐,害怕被拒绝几天,他已经决定不要她了。 徐槐的声音一如往常: “神经发过了,又来找我了?!” 马安贞咬咬下唇,泪汪汪硬咽不能成声。 坐上火辣辣的奔驰二五O ,怎么样?好车究竟不一样,你看,多稳,徐槐握住 散发新鲜皮草味的方向盘,操纵她的去向。他有恃无恐,先停到港湾道的超级市场, 让马安贞坐在新车上等他,下车买特制的眼镜,看明天中午的日全食,一世纪仅得 一见的奇景,月球整个走到太阳里去了,十二时零二分至三分,走到正当中,把太 阳遮得仅剩一个圆圈,像一枚戒指。 马安贞茫然地目送他下车,从桂林回来才把自己关了一个周末,怎么连天地都 在变样? 然而,不变的事实如顽石一样屹立着,徐槐从超级市场拎回袋子,打开一看, 四副蜡纸做的眼镜,四副,不多不少,他一家四口的数目。诸如此类的场合,马安 贞总是被摒弃在外。 “怪吧,小女儿对天文的兴趣大过她哥哥,天天晚上跑小公园去看星座,用她 的小肥手指指点点,好玩极了,女孩子可爱,过两年把她打扮成个小公主!” 他扯下领带,三两下剥光了自己,对站在床前不像平日一样宽衣解带的马安贞 并没感到任何异样。她慢慢转过头,看他的眼光像是素昧平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 跟这个人到这里来? 徐槐照例伸手轻轻把她一推,马安贞摇摆了一下,抗拒着不肯膝盖一弯,过于 轻易地躺下去,徐槐一手握住她一个肩,把她和衣按到床上,马安贞紧紧闭上眼睛, 不愿看到自己。 她趴在凌乱的枕席上,感到自己淫秽。 回程途中,马安贞像刚才在床上一样,扭过脖颈转向窗外,湾仔街灯初上,在 谭臣道口等绿灯,马安贞撩拨乱发的手触到车把,突然连自己也没想到的手往下一 按,嘴唇一咬,打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跑步消失在人流里。伺候好了,又发 神经了。灯转绿,徐槐踩了油门恨声骂了几句。 马安贞在入夜的酒吧区乱走,苏丝黄酒吧的霓虹灯亮如白昼,刚下船的水兵, 手上抓了顶船形帽,鱼贯消失在门后的阴幽里,街角暗处,女人酒色过度哑着声三 百五百和一个滚动两粒白眼的黑人讲价。自己和这些女人有什么不同?马安贞嘴唇 咬得青紫,同样是贩卖,不同的是她交换的是暂时的慰藉。 空气中飘来一股比香烟还浓的焦香,前面的白种男人喷吐出来的,刚接到手的 大麻迫不及待试了第一口,而水兵则捏着他的港币去买黄皮肤的吧女,公平交易。 马安贞在淫逸的酒吧区挣扎着找回她的自我,她捧着心包扎自己,发誓把徐槐赶出 体外,她的前途被耽误了,好不容易开始站起来的双腿,给他那么一推,又打回原 形了。两年了,她让他进驻到她的里面,一寸寸磨掉她的自信,使她失去了自己, 做任何事,大至应该送母亲到哪个医院看病、沙逊太太派她出差,是否应命而去, 抑或留下陪他,小至精品店橱窗看了一条腰带,明知配那条苹果绿的裙子出色不过, 马安贞还是没有自信买下它。明天问问徐。究竟这一季开始流行钉珠片的上装好不 好看?马安贞觉得俗气,但是明天问问徐,他说了算。明天问问徐,她经常告诉自 己。她透过徐槐的眼睛来看世界,他是她行动的主人,她没有了自己。爱情的代价。 她绝然地扔下他,让他自生自灭,他们完了。焦香味在前头引路,闪入门上挂 了个啤酒桶以示区别的清吧,门开处,尺头高凳坐了一个白种女人,披下半脸的金 发,独自买醉,一个失意的女人,她的故事不外乎陪丈夫来到这东方之珠,殖民主 子的特权没捞到,反而连丈夫也赔了进去,跟那黄皮肤的妓女活在罪恶里。 马安贞很想推门进去,和这女人背对背、两脚悬空坐在那里各自想心事。她也 有她的故事,一个感情上不能独立的女人的悲哀。一次次她在泥沼中翻滚,可又不 是没有快感的,她最恨自己这一点。 进去吧,进去借酒浇愁,拯救自己。你以为我离不开你,只要我跨入这酒吧, 便走出你的范围一步。叛逆者是需要有所行动的。 马安贞的手却不听使唤。坐在高高的吧台前端起酒杯是需要勇气的,她没有。 她走出酒吧区,进了轩尼斯道一家新开业的越南小馆,她找了个面墙的位子, 她的背后是一对对年轻的情人在新刷的白墙下谈着纯洁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