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摆脱了徐槐伸向他的手,吴义律师到了湾仔的“聚宝居”,今晚的第一个去处。 清明前少见的豪雨,门口代客泊车的侍者伸过一把海滩用的大伞,车门开处,雨水 哗哗急流,吴义伸出的脚犹疑了,撑伞的侍者已接过他的车匙,吴义踩入雨水,鞋 帮湿了,慢慢往上渗透。 “搭块木板,客人不用涉水了,真是懒到入骨。” 他预备向海鲜店的经理抱怨,他和一帮吃喝玩乐的律师同行,常常帮衬“聚宝 居”吃海鲜,居然受到这种对待。 “又有人被请去饮咖啡了?” 周律师问。吴义默认,不愿往下说,摇晃杯中的冰块,呷了第一口酒,向正在 进行和刚接的诉讼案件告别。饮完最后一滴,苦主一张张惊慌无助的脸隐去了,吴 义滑入饮食和风月的夜晚。 他倒了一小匙白兰地酒,拌入那碗翅,从一位出身世家的老律师学来的。他是 湾仔杂货店小老板的儿子,一直到与他同样出身的撒切尔夫人被选为英国首相,入 主唐宁街十号,吴义才第一次向七岁的儿子说起自己的童年:轩尼斯道电车路旁的 旧唐楼,水果店紧挨着横街的大排档,晚上十一点钟,吴义穿条纹睡衣裤,趿着塑 胶拖鞋坐在露天小圆桌边,陪父亲喝烧酒吃生肠消夜。有一次,天寒地冻在路边打 边炉,风把火吹得半熄,吴义瘦小的身子转来转去挡北风,碰翻了火锅,汤汁照准 头淋过来,热辣辣的巴掌跟着扫过来,他跌坐地上,半熟的鲮鱼头破了,张嘴露牙, 对住他,吴义没命地嚎哭。 那年他九岁。 后来大排档拆除了,横街空荡荡的,只留下被油烟熏黑的墙。多年后,吴义以 优异成绩毕业于港大法学院,有次站在旧居廊下躲雨,从拐角的粥面店买了两根油 条,也不吃,和他崭新的公事包抓在一起,油浸透了纸,腻滑的感觉使他想起大排 档永远洗不干净的汤匙,还有那股味道。 陪着纽约来的律师到铜锣湾避风塘吃海鲜,客人问清那盘剪成一股股蜷伏一堆 的食物是生肠,脸上的表情反应使吴义缩回已经伸出去的筷子,这时他已经从港大 法律系毕业,穿着三件头西装,在中环一家律师楼实习。 他从小吃生肠、烂水果长大,顾客挑剩、摆到烂熟、果皮与肉分开的水果,充 鼻一股甜腻令人恶心的酒酸味,还得赶快用嘴去吸,就要溶化成一摊水了。 妻子头一胎产后的乳房,像没有发酵太好的面粉——不太白的皮肤是面粉的颜 色,整个吹胀变了形,他一只手掌都围不拢来。 摸上去,乳汁到处流溢,像只过分熟烂的红柿,吴义厌恶那种腻熟的感觉。 那一次他在商店排队付账,前面一个爆炸头的女孩,瘦瘦扁扁男孩子一样的腰, 束了条钉银扣的宽皮带,突出尖挺、仍在发育的乳头,晒黑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摸 上去立刻被弹回来似的,吴义起了生理的骚动。 他开始找寻欢场中同一类型的女人,一枚枚过早摘下。 仍然青涩的李子。 走出“聚宝居”,雨停了,吴义和张律师的王师爷过海到尖沙咀的“东方夜总 会”。 王师爷是常客,把他带到贵宾厅,由金老板夫妇亲自招待。圆形铝皮包起的贵 宾厅,有点像太空舱,让人不知身在何方。吴义湿了的鞋在这紧闭的空间不舒服地 蹦胀着。 “我请你饮五二年的白兰地,一尊八千元,开瓶费不算!” “啊,一尊八千元!” 吴义的脸热辣辣的,赶快把酒杯放下,为了掩饰失言,和妻子一样枯槁的金老 板,吩咐倒完酒、还跪在银色地毡上的女传应: “找未经理,叫他到酒窖,拿一瓶最有年分的白兰地来,我要好好跟吴律师喝 几杯!” 要不是在这种场合认识他,吴义会以为姓金的吸过白粉,是码头退下来的苦力, 进来时握住他的是双长年苦工,粗糙生茧的手。“东方夜总会”占地上万尺,小姐 数百,一个晚上最少五十万开销,此人来历极不简单。 老板娘一身灰溜溜的唐衫裤,像菜市街边买来的便宜货,酒吧那群脂粉艳光的 女人,不得不听这卖菜婆的,他为她们不值。 饮尽最后一滴陈年白兰地,吴义到尖东新开的“孔雀城”去捧莉莉的场。红红 绿绿的灯泡缀饰门框,是一只永不熄灭的开屏孔雀,女接待员站在地面犹湿的门口, 旗袍叉开到大腿尽处,递上名片时,吴义趁机摸了她一把,紫光缎子又冷又硬,抓 不到他想抓的,还是得到偷袭的快感。 走完光闪的甬道,一只手把他勾了过来,“孔雀城”的女主人莉莉,终于不需 要以中环白领丽人当掩护,勇敢地大张艳帜下海了。沙龙的装饰,从天花板的圆镜 到墙上各国的春宫画,从桃红心型的双人沙发到一盏盏美国西部片妓院的台灯,全 是莉莉从前的恩客的贡献。 吴义坐在自己捐献的红唇型情人椅上,发现了雷安娜,黑色紧身半裤,蹦出男 孩一样窄窄的臀,连声音也逼得尖尖的。 莉莉看出苗头,使了个眼色,雷安娜款款起身。 “别打歪主意了,人家不卖的。” 吴义决心抢在上海老板之先,明天和莉莉讲好数,把这枚青涩的杏子弄到手, 含在嘴里。 隔天早晨他在德辅道的律师楼接见徐槐,来者头发被风吹乱,神色张皇,比昨 晚瘦了一圈,一等他意识到置身满墙烫金精装的英文法律书、律师公会证书、开业 执照、港大法学院文凭、奖状……徐槐的不安加深了。 维多利亚俱乐部的采购主任。哈,机会来了。吴义举起昨天晚上徐槐被保释出 来,上前欲拉被他摆脱的那只手臂。 吴义:坐,徐先生,你当维多利亚的采购,很久了吧? 徐槐:到今年三月就满九年。 吴义:你是应征,还是有人介绍进去的? 徐槐:介绍进去的,家父也干这一行,从前怡和游轮头等舱的采购,俱乐部的 董事班乃信先生是家父从前在上海的旧识。 吴义:算是祖传的行业? 徐槐:也不一定。早几年这里的西餐厅,从端盘子的到厨师都是上海来的,最 近开了很多酒店,才渐渐变成瑞士人的地盘,连俱乐部的厨师也是。 吴义:你采购的范围很广吧? 徐槐:从换地毡、买文具、到厨房设备、三个餐厅所需要的,饭前酒到饭后的 巧克力冰淇淋都经我的手。 吴义:是个人人羡慕的肥缺。 徐槐:呃,说得好听,主要权力抓在经理威尔逊手上,什么都得听他的。 吴义:包括订货? 徐槐:他抓的就是这个,数目大或贵价的,像餐酒、海鲜,我插不了手,鬼佬 削减我的权力,变成我只向上环几家供应商订些杂货,湿湿碎。 吴义:九年的采购,历经好几任经理,廉署这笔账有得算的。 徐槐:他们问来问去,只问过去三年,威尔逊任内的。 吴义:威尔逊一个月拿了多少,总有个数吧? 徐槐:拿什么? 吴义:拿什么?别跟我来这一套了,徐先生,拿多少回佣? 徐槐:我经手的,大约每个月三万,吴律师,我故意跟他们说多的。 吴义:就说三万吧!他怎么拿到这笔钱?你替他开了银行户口? 徐槐:是的,每个月把他那分存入,初初他会把信用卡的账单,不能报销的, 装在一个Confidential信封,由他秘书交给我,我用他户口付掉。 吴义:他公家也可以报账,你帮他付的数目不会大吧? 徐槐:初初一个月五六千块,后来名堂愈来愈多,他老婆连亲戚往来、侄女结 婚的礼物都找我,还指定到连卡佛买名牌。一年半前,鬼佬经理看中一艘游艇,美 国会计师回国让给他的,保险费、游艇俱乐部的用费也都塞给我。请我一家人游了 一次船河,下一个月,连Boatboy 两千五的月薪也由我帮他给…… 吴义:鬼佬经理一个月到手三万…… 徐槐:我故意多说的。 吴义:说多了对你没好处,你和他一起的,所谓的Pot Money 你也有份。 徐槐:他们逼得很紧,一会儿说承认了就放我回去,回过头又恐吓我,钱全是 我拿的,鬼佬并不和供应商、厂家直接打交道,经手的全是我,要死大家一起死, 拉他下水。 吴义:说鬼佬拿多了,不见得你就少拿,他们不会这么想的,反正经手的真的 全是你。 徐槐:我可以发誓,他拿的比我多多,鬼佬很贪,他老婆更过分,到我手里的, 呸……鬼佬是主谋,我完全听他的,向哪家供应商收佣金、拿多少、怎么分,全是 他的主意。 吴义:照你的口供,俱乐部里、外、上、下,你是总联系的人。 徐槐:全是鬼佬的意思,我当跑腿而已。 吴义:廉政公署有一条法令;如果你拿回佣是老板同意的,不算犯法,因为不 损害到他的利益,反之…… 徐槐:我的都是经理同意的,其实都是鬼佬一手策划操纵的…… 吴义:不过,鬼佬不是老板,他也是打工的,如果罪名成立,你们等于是串谋 受贿。徐先生,你出了事,我说过,你没事是不会来找我的,他们到你上班的地方 逮捕你,看来是摸清了底,有备而来,恐怕已经调查了好久了。昨天把我拦在外边, 不让你保释,就是套你口供,你一定说了不少活,证供五六页长。 徐槐:几个人轮流逼供,我受不了,一冲动,全说了…… 串谋受贿,这罪名严重吗?吴律师。 吴义:按照廉政公署的触犯“防止贿赂条例”第九条,串谋受贿,最严重可判 七年徒刑。 徐槐感觉到坐椅往下沉陷、沉陷……吴律师,救救我,他奋力地向安全的岸边 泅游过来…… 吴义:我呢,对廉政公署的一些做法也不一定赞同,拿我住的大厦管理员来说, 有个看了几十年更,过年想多给他利是,他想要又不敢拿,大厦管理公司有规定, 住户把利市封丢到一个上锁的箱子,过年开了平分,老看更的,如果私下多拿了, 算不算受贿?搞得多没意思! 徐槐:吴律师…… 吴义:说件事给你听听,想知道小巴怎么合法的?叶锡恩,你听说过她啦,这 鬼婆好打抱不平,跑到运输处去,替给黑社会勒索的小巴司机陈情,提出小巴应该 合法,官员说不可能,三个月后,官员从日本回来,决定让小巴合法,但有条件, 只能用日本某家出厂的小巴,否则免谈,其中的奥妙你自己去想…… 徐槐:他们说工程处最黑暗,和地产商勾结,只要透露风声新界哪块官地要卖, 鬼佬退休便可到西班牙住别墅,靠内线起家的地产商有名有姓。 吴义:别的机构我不敢说,廉政公署我一天到晚打交道,他们的人员都是警务 处调来的。 徐槐:早几年,警察贪污的丑闻…… 吴义:你还记得,早几年警察和黑社会连成一气,从买卖木屋、恐吓敲诈小贩、 到包庇娼妓无所不做,甚至和毒品有关系,我听说有个警察头头和本港、泰国的毒 品组织头头会面,说是为了取回被警方扣留的吗啡。一九七四年廉政公署成立,成 员大部分就是这些警察。 徐槐:贪污的警察来管反贪污的机构? 吴义:这就是香港,奇怪吗?明明有一百多个警察因牵涉敲诈和包庇毒品贩卖 在法庭上受审,法官两句陈述:“他是一位警官,他一定是一个诚实的人。”让你 哭笑不得!那天去拉你的两个人,我跟那中国人熟,姓董,鬼佬职位比他高,是行 动处的副处长,刚派来不久,姓韩德,和那个黑吃黑、出卖葛柏的坏蛋同姓,恐怕 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不过…… 徐槐:不过什么? 吴义:一般韩德不出面拉人,除非案情特别严重的,徐先生,我看你这件事不 可大意,得从长计议。你有几个孩子? 徐槐:两个,一男一女。 吴义:徐太上班吗? 徐槐:没有。 吴义:她打理你生意上的事吗?像永发肉类公司,你和连襟合资的。 徐槐:这是合法的,我问过了。私家生意是合法的。 吴义:别紧张,你把我当成是谁了?我知道是合法的。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槐:你的问题? 吴义:你太太—— 徐槐:她不管事。家庭主妇。 吴义:家里经济大权,抓在谁手上?你的? 徐槐:是的,她从来不管。吴律师…… 吴义:你在商界一定听说了,我专打廉政公署官司出了名的,你也亲眼看到, 我当姓董的面,把你的证供撕了。 徐槐:那证据就没有了? 吴义:也不能这么说,你的事情才开始呢!依我的经验,徐先生,你这件事, 可大可小,甚至可能摆平。 徐槐:摆平? 吴义:里头上层我有关系,这样好了,我先去摸摸底,看他们掌握多少资料、 甚至证据,包括人证物证,等下我们上去,我代表你,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他们 不敢怎样的。既然你委托我,我尽量想办法,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争取正义公平 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很花钱…… 徐槐:您开口好了,只要真能摆平没事,我拿得出付得起的,一定照办。 吴义:律师收费的方式有几种……这样吧,你明天拿三十万,要现金,当活动 交际费,我去试试疏通。 徐槐:三十万一次过,是吗? 吴义:你放心好了,徐先生,我保证你没事。 打发了徐槐,吴义接了对讲机,要女秘书打电话到维多利亚俱乐部询问他的会 员证究竟几时会下来。一九七六年他申请入会,那时吴义刚出道不久,连续两次在 法庭击败廉政公署,一次因控罪重复,一次因控方不合法逼供,被告当场无罪释放, 吴义一下名声鹊起,活跃于同行餐会社交圈内,他穿不来律师同行中流行的吊带裤, 也不愿模仿喝过洋水的留英律师,七月大热天长袜及膝,寄宿学校那一套陋习,然 而,身份的象征,人人一掏出皮夹,港、九各俱乐部的会员卡一长排,倒使吴义心 动,他毫无困难地成为入会费最高的美国俱乐部的新会员,维多利亚俱乐部却是用 钱买不来的,他的申请表至今仍压在班乃信先生的办公桌上。 身为英女王的子民之一,吴义一直到上港大法律系的第三年才知道有这家俱乐 部的存在,他充当韦伯教授的研究助手,暑假三十四度大热天,陪韦伯教授从飞沙 走石的新界回来,被带进维多利亚俱乐部的长廊,有如跨入沙漠中的绿洲,到洗手 间洗净新填地的一头灰土,肤色和他一样的白衣传者,熟练地拉开靠背极高的桃花 心木坐椅,伺候他坐下,再轻轻往前一推。吴义不能不注意到,绿厅的黄种人,他 是坐下来的唯—一位,其余走着碎步,无声无息地进进出出。他挺直背脊,正襟危 坐,两只手肘紧紧贴住腋下,动弹艰难地使用刀叉,韦伯教授毫无所觉,他正在收 集资料,企图以法律观点来探究香港的土地政策,集中于新界的租约,此时仍然沉 浸于路上的谈话;港府征用新界农民土地,赔偿不当可能引起的冲突占据了他的思 绪,毫不感觉到他学生的窘迫不舒适。 最后一道水果,韦伯教授举起刀叉切他盘中一枚不太熟的李子,姿态优雅从容。 这是洋人吃李子的方法,吴义湾仔开水果店维生的父亲看了,一定要批评太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