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又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早晨。 抄家后几天,徐槐和马安贞在陆羽茶室饮茶。 “明天请班乃信先生写封信,我父亲从前在上海就认识他,请他出面说几句好 话,在俱乐部表现良好一类的,有了这封信,廉政公署这些纪录都会注销,以后也 不敢来找我了。” 班乃信先生真的给他写了一封信,眉清目秀的两行打字,签上名:“徐槐即日 停职停薪,等候审察。” 合上信,写字台的台灯亮得烧灼了他的眼睛,徐槐伸手去摸开关。陆羽饮茶, 他推茶杯的那只手树叶一样悚悚颤抖。 灯熄了,顺手掳过儿女的合照,叭一声把灿烂的笑压到黑暗里去,相框带回家, 藏在卧室壁橱深处,每天早晨,还是依时起床,监视孩子们吞下早餐,喝他又浓又 香的奶茶,比平日用更多时间刮胡子,修饰穿戴整齐,开出他的日本房车,驶出时 还向大厦管理员摆摆手,像每天上班一样。如果管理员够细心,他会发现徐槐比往 常晚了廿分钟。 又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早晨。 平常这时候,他用腿代替电梯爬上三楼,第一件事查看岑灼放到他台面的订货 单,荷兰牛仔肉、挪威三文鱼、纽约长岛鸭子、法国摩里菌干、波兰香肠、荔枝罐 头……他的目光在所订的量数和供应商名号停留,与记忆核对了,签上宇,然后到 厨房找瑞士籍胖厨师,在一连串咸湿笑话的间隙里,穿插几句公事。徐槐采购的范 围从厨房一把切乳酪的刀到晚餐后奉送的巧克力。胖厨师汉斯照例举着光闪闪的菜 刀念咒似地抱怨厨房的一切;抽油机不灵,到处乌烟瘴气,厨柜摇摇欲坠、九龙市 场批发的番茄又青又硬,掷出去打破人头…… “香港有钱人真可怜,从前我在曼哈顿,古巴来的番茄,一个可切一大盘子, 新泽西的也不赖,又红又多汁……” 徐槐放肆地拍拍胖厨师的大肚皮: “别管番茄了,多花点心思制造儿子吧,昨晚怎样啊?” 胖厨师娶了一个矮小的广东女人,站起来刚到他腋下,徐槐背地叫她“海门鸡” ——上海附近一种体型特小的鸡,对她能撑住胖厨师的“撑夫骨”也大惊小怪。 躲过胖厨师向他劈来的菜刀,徐槐笑着逃出厨房,等候威尔逊露面。如果没有 正事关起门来密谈,两人就今天天气哈哈哈。十点半钟,他又回到路上了。 到西环屈家海鲜批发拿龙虾的样板,堂而皇之的理由。 屈家兄弟托连襟向徐槐兜生意,向维多利亚俱乐部推销海鲜。 “省点力气吧!阿福,洋人菜单上那几味海鲜,几十年不变,再说经理的鬼佬 朋友,专门供应飞机餐,包了四五家航空公司的,无头大虾一订几吨,经理直接跟 他买,账单开出来吓死人,连我插不了手。” 连襟想出个主意。 “姐夫你掏钱,带鬼佬到新开的海鲜酒家,东海、聚宝盆罗,试试新花样,等 他吃出味道了,给他出点子,俱乐部每个月来一次海鲜自助餐,包准大受欢迎!” “一个月才一次,湿湿碎,何必抢他生意?算了吧!” “姐夫帮帮忙,屈家目的不在赚你们俱乐部几个钱,人家兄弟合资新开张,维 多利亚也是主顾,说出去很好听,他们想推销到大酒店去。” 屈家老大一早来了电话,说要亲自送澳洲泥蟹的样板,徐槐答道正要出门办事。 “徐先生大忙人,那么中午一起便饭吧!”又怕他拒绝,“饭总是要吃的,嘿 嘿,十二点九个字,我打台子在湾仔新同乐恭候,顺便把样板带去给您!” 家里浴室的水龙头坏了,铜锣湾日本百货公司有得换,顺便帮马安贞买个吸湿 器,没有他,这对母女日子不知怎么过? 瓷器部的女售货员向他微笑,只买一只咖啡杯的顾客,所以印象深刻,或者是 看他成天在商场里转,熟口熟面?圣诞节俱乐部员工同仁凑份子送了只水晶象给威 尔逊夫妇当礼物,徐槐暗地以个人名义进贡了半打罗森涛出品的小咖啡杯,白瓷边 缘涂了一圈金粉,价钱也几乎是金子一样的矜贵。这鬼婆慷他人之慨,拿出来招待 客人,打烂一只,要徐槐补上,天下竟有这种事! 电话中还顺便嘱咐他代买份结婚礼物,她的网球教练下个月结婚。干脆每个月 的月经带按时送到你手上。心是这么想,还是帮鬼婆出主意,他对购物送礼有一种 天生的癖好,选西班牙瓷雕小花篮当摆饰呢,还是绢做的仿古画?像上回送给她日 本花道老师生日的那种? 新婚蜜月,浪漫一点吧!卧室用品部毛毡的颜色使他驻足,桃红与柳绿,盖了 要做绮梦的,送给网球教练?徐槐立刻替威尔逊太太否决了。自己家中那床倒要换 换了,缝口都脱了线,他不开口,妻子瞎眼一样从来看不到。幸亏他的采购天赋, 使他里里外外一个人一手抓而胜任有余,家中一切从窗帘的颜色、质地(孩子的房 间包括在内)、到女儿的书包、午餐盒、水壶全是他买的,他知道一些本地人不常 去的门路。到小巷里去买法国进口的花布,喷上一层薄胶防潮经脏特别处理过的最 先进布料,使客厅的沙发焕然一新,而所费不及店面一半,更不要说威尔逊太太光 顾的那家,每幅布像幅画一样挂起来展览。 廿多年前离家时,弄堂前的榆树掉了一地榆钱的那一天,徐槐扶着母亲下了九 龙火车站,一直等到红砖钟楼的日影隐去了,父亲迟迟不肯来接,他在香港有了新 家,徐槐在一天之内成为一家之主。直到去世之前,母亲始终没从丈夫的背叛中恢 复过来,住到五十年代有“小上海”之称的北角,她几乎足不出户,也没学会几句 广东话,每天上市场买小菜、家里毛巾香皂牙膏等一切日用品,全落到徐槐身上, 母亲从铁门的间隔,张看邻居进出消磨时光,傍晚把儿子盼回来了,端上他买的小 菜,倾听儿子口中外面的世界,后来连母亲穿的旗袍布料,也由他一手选购。 结婚后,为了替刚学步的女儿买双系铃铛、走到哪里响到哪里的鞋,徐槐超越 街边小店的购物方式,进了北角大大公司。 那个年代对他们来说,星期日逛百货公司是件大事,夫妇赴会一样的打扮,女 儿头上多别了个红蝴蝶结,抿着嘴肃然步入,顷刻间被架上柜里、墙壁挂的、天花 板垂吊的货物所淹没了,人在物质中走,愈走愈失去自信。 还是平时隔着橱窗在外头浏览要自在多了,家附近拐角上海同乡开的西服店, 今天模特儿换了件蓝白条的衬衫,穿上身一定使人精神一振。自己那件与纱厂千金 约会的白衬衫,终于脱下了,然而,百货公司一排崭新硬挺的皮鞋在嘲笑你的脚下, 猛亮的日光灯,暴露你的寒伧,临出门前上了几道鞋油,式样还是不行,新款的男 鞋是不系鞋带的。 把自己藏在小物件中吧!镀金的锁匙圈,让你感到袋中那个笨重得像铁块,你 的妻子俯首在研究足可乱真的珍珠耳环,让你意识到她两边耳垂空在那里,还有颈 项、手腕、指圈都在呼喊空虚。她在女装模特儿前驻足,忍不住拿起订价的标签一 看,烫手似地丢下,摇一下突然之间她感到式样老土的裙子,在你面前装做若无其 事地走开。 然后是音响的专柜,音乐救了你,让你走出女售货员戒备的眼神。黑压压的盒 子看起来一个模子出来的,价格却各有千秋,好奇地挨过去研究,得不到结论,低 声下气求助售货员,售货员先是由眼角打量你一眼,幸亏那件白衬衫换下来了。没 受到湾仔电器行对咬音不准的新移民一句:“这很贵!”打发街边去。毕竟是百货 公司的职员,耐心地弯下腰: “音响的喇叭很有讲究,最起码大小也不同,懂吧?!” 没资格挤入音响发烧友行列,双颊先发烧。 现在他天后庙道的家,窗前立着德国名牌音响,两个与窗户齐高的大喇叭朝向 蓝空,寂哑无声,唱片橱里,关着两架古董照相机,职业摄影师看了,要两眼发光 的那种牌子,卧室妻子的衣橱挂了二三十套时装,虽然她穿来穿去还是那么三四套。 香港等于是一个大商场,各式各样的货品堆积,无边无际,初初徐槐穿着经过 母亲细心洗濯的那件白衬衫,在西环永乐街的粮油批发行学会计,走起来地板摇晃 的旧唐楼,堆栈装米的麻包、面粉、豆粉,空气里飘扬着白烟,终年烟雾腾腾,如 山货物当中两张脱漆的酸枝方桌,徐槐向面对面的老掌柜学生意,拨动沉重的算盘。 后来靠父亲的旧关系,把他从烟雾弥漫的栈房解放出来,沉重的算盘换成轻巧 的计算机,从计算批发的麻包变成坐飞机来的挪威三文鱼、澳洲生蠔、苏联或伊朗 鱼子酱。 维多利亚俱乐部第一天下班,他和参加完酒会的绅士淑女同搭电梯下楼,便直 奔永安公司为自己买了一条皮亚·卡丹的领带——他的第一件名牌,同时养成爬楼 梯上下班的习惯,避免碰上那班神气十足的女太太们。 熬到升上采购主任那天,俱乐部的职员、领班侍者搅嚷上海厨师没经上司同意, 私自取走二十五磅美国进口的上级牛柳,徐槐找当时的经理出面摆平这场风波,厨 师感激他,暗示徐槐开辟新货源。 自此徐槐走进了向厂家、供应商收取回扣的蜘蛛网。 事发后,廉政公署指控他与供应商勾结,把次货当好货的价钱卖给维多利亚俱 乐部,从中赚取差额。 徐槐把父亲接回家住,从俱乐部厨房拿回草莓、芦笋、龙虾孝敬他,老人饭后 的陈年白兰地也是来自俱乐部的酒窖。他把立普敦茶包撇在一边,开始到美食家专 卖店找寻上好的英国红茶,站着等巴西蓝山咖啡豆现磨成粉,捧了口家,亲手烧制 香味四溢的咖啡,坐在客厅刚换的全套意大利皮沙发上,一口口啜饮。 他不用信用卡,口袋里总是摆着几千元现钞。“见到喜欢的就可以买。”他说。 他为自己买,为家人买,为俱乐部、为威尔逊夫妇买,认识马安贞后,更为她买。 连卡佛一年二度大减价,他第一天就去和人挤,买了双瑞士名牌皮鞋,忍不住翻开 鞋盒示众,那时他正和朋友在餐厅吃饭。 他看中一件名牌衬衫,标价使他犹疑,当天晚上心魂牵挂,老怕被像自己一样 识货的捷足先登买了去,隔天一早便去。 出门旅行,徐槐在异地相距遥远的商场疲于奔命,便格外想念香港购物的种种 方便,没有一个都市像香港一样集中,两步路便可从一家走到另一家,任你精挑细 选,一天走下来,丝毫不疲倦,他说。 每次出门回来,徐槐必须到他经常流连的商场转过一圈,把他熟悉的名牌店一 排看过去,才真正觉得回到家了,那家法国名牌的行李箱,在提醒徐槐刚拎回来的 衣箱该换了,真正讲究品位的是不会不顾及到旅行用的箱子的身份的象征。 妇女版形容男士视陪女人逛公司为第一苦差,在这种场合,男人除了掏腰包付 账之外,变成可有可无的废物,这论调绝不适用于徐槐。和马安贞拍拖后,他对橱 窗的时装看得尤其仔细,Escads这件织花蓝毛衣,他在构思,配上置地广场二楼那 条豆沙绿长裤,加上狄奥红酒色窄皮带,穿在马安贞瘦高的身上,肯定出色。没有 人,包括被打扮的马安贞,敢挑战他的品位,他耐心地等在试衣室外,等着欣赏自 己的杰作。徐槐以装扮情人为乐,好像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全是他一手捏成的,徐 槐痴痴地望着她,心中充满成就感。 地价再创新高,尖沙咀东部一幅官地,每英尺一万六千元,传闻暴发的地产商, 家里的抽水马桶是镀金的,富豪到餐厅注明贵而吃不饱的菜,端上一盆乳鸽的舌, 厨房鸽死堆积如山,一顿饭吃了四万港币,一时传为佳话。徐槐也告别了星期天带 全家大小到二流酒店吃自助餐的习惯,那一年,刚开放的大陆名厨从大江南北南下 献艺,徐槐包了六千元一桌的福建佛跳墙席,几个沙弥打扮的侍者,合力扛了一只 贴红纸的陶瓮出来,瓮里人参、鲍鱼、干贝等山珍海味,十二只乌骨鸡,廿五斤上 好黄酒,文火焖了三天三夜。 密封的蜡纸一经撕开,全室一股浓烈醉人的香味。 “难怪连佛都要跳墙去享受了。” 徐槐说。客人抚掌附和。 市道兴旺,中秋节厂家送的礼品,月饼堆成小山,金华火腿一只只,月饼堆到 发霉,整盒开也没开丢掉。 水龙头尺寸大小不对,上环永安公司货色齐全,俱乐部用具坏了,差遣小王去 找,多半不会空手而返。再不行,跑马地卖浴室设备的,意大利黑色浴缸,形状是 圆型的,离地很高,阶梯铺了块雪白地毡,像只长毛狗趴扶着。马安贞对浴缸很是 向往,想象自己从泡沫堆中起身,款款拾级而下的出浴风姿,斜眼瞅他,颧骨微赤。 刚才买毛毡时,徐槐在桃红与浅米之间斗争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选择后者,如 果同被共眠的是马安贞,又另当别论。售货员问他要单人还是双人,他咬咬牙,真 想说单人。 上午十一点钟,几乎人人毫无例外,碌碌奔波搏命营生,徐槐为了家中的水龙 头,利用上班的时间,站在三越公司西楼的画廊,抱着瑞士细棉纱衬衫下、保养得 当的手臂,欣赏一幅粉红紫青朦朦胧胧的石版画,月芽之下,半抽象的女人手执一 束花,梦幻的新娘。挂在网球教练的新房,最合适不过。 徐槐凑前看签名,与自己猜测核对,没错,确是夏戈尔的石版画,原作的印刷 品,装了个金属框,闪着喜气。 徐槐抚胸退后一步,居然猜中了。他怀疑自己和从前那个不敢问音响价钱的穷 后生是否同一个人。 艺术也是商品,列在百货之内,三越一开张,他发现了这画廊。那时他脚下穿 的,已是意大利软皮没绑带的皮鞋,上面还有一对淘气的纠纠,他的视线越过毕菲 又直又黑的线条下骨瘦嶙嶙的人体画,现代人的疏离寂寞引不起徐槐的共鸣,他力 争上游,在铺地毡、插鲜花的办公室有他的位置。 把眼睛从畸零的孤独者掉开,寻找配合他心情的艺术品,本世纪初法国Galle 出品的玻璃瓶特产,茶色毛玻璃蒙上一层雾,深紫、娇黄、影青和褐红,堆塑浮雕 着葡萄、紫藤、水仙等各式花卉水果,工艺精绝,徐槐和两个日本顾客同声叹赏。 后来他在俱乐部小小的图书馆翻到苏富比的拍卖目录,Galle 出品的花瓶占了 两页,估价八千至一万二法郎,那是次以“Art Nouveau ”为主题的巴黎拍卖,徐 槐为自己独到的眼光而感动了。 “你有艺术的直觉,太好了。” 威尔逊借给徐槐钱纳利的精装大画册,建议他注意中国贸易画派。 “澳门博物馆、汇丰银行精藏他主要的油画,一些水彩、速写小品,私人还是 可以买的。”威尔逊鼠灰眼珠转了一下,“亚洲画廊,听说过吗?” 徐槐心领神会。 威尔逊先下手为强,出卖了他,长达六十三页的证供,有意识地不提钱纳利那 幅包头巾、赤足摇奖的渔家女,它曾经挂在他山顶客厅中最显著的位置,徐槐上去 送白兰地时看到的,反映主人珍爱的程度。 包头巾的渔家女现归何处?钉在货柜驶往伦敦途中,又一次走中国贸易的路线? 过了陆架桥,人还没站定,脚下一个不留神,溜冰一样徐槐滑进一个光可鉴人 影的新商场。才几个月前,他拉着瞎子似的马安贞,跑过沙尘滚滚、鹰架乱搭的工 地,她的隐形眼镜最怕灰尘,闭紧限由他拉着走路,那份全心依赖满足了徐槐倒楣 后尤其需要的大男人心态。 魔术师的魔棒一起一落之间,丑陋的鹰架消失了,平地升起一座晶光闪亮的崭 新商场,因为新,墙白得耀眼,银色闪光的圆柱找不到一个指纹,磨石子地亮得镜 子似的。 徐槐滑进一个充满乐音的商场,穿燕尾服的银发洋人,腰板挺直坐在黑亮的钢 琴前弹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池中绢印版画展览介绍一种崭新的技巧,乘着玻璃升降 机上楼,这商场的推销术更上层楼,一家家小而精致、独沽一味的专卖店,去惯百 货公司徐槐一类的常客,梦想不到能够独立成家的物品,在这儿分门别类,各立门 户成专卖店,伴着池中的音乐与艺术,购物变为一种赏心说目的享受,不再是单纯 地为需要而采购。 童装店从出生的婴儿到十二岁,一码码加大,尺寸保证齐全,如果你不愿意被 限定于女孩穿粉红色、男孩穿蓝色,印花图案的小衣服也应有尽有,儿女已大的母 亲路过,看了橱窗可爱趣致的童装,恨不得再生一个。 法国一家最昂贵的名厂皮包也进军到香港来了,清一色是手挽的,扣绊镀了纯 金,最小的像玩具,直径不及五寸,摆了粉饼、口红,再没空间放别的东西了。皮 包有缎面、鸵鸟皮,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皮做的,鲜辣的草绿、深的粉红,最 难配衣服的颜色,想来顾客先买了皮包再去订做衣服来配着穿吧?鞋子呢?也订做? 护肤化妆品店的香皂球一粒粒像糖果似的,五颜六色,推门进去,情不自禁抓 了一大把,放在一旁为你准备好的竹编篮子里,摆在一起多好看,最好连竹篮也一 并买了回去,放在浴缸边缘当装饰。 这店家出售的清洁剂,宣传是不含化学品的天然产物,用完的空瓶拿回店里添 装再用,顾客买了这家出品的洗洁剂,也等于加入环境保护的行列,以此刺激购买 欲,任谁也无法抵挡。 隔壁专卖香艳的女人内衣裤、睡袍,桃红的性感、神秘的黑色、纯洁的白、热 辣辣的猩红,蕾丝通花、柔软如无物的丝质,尺寸花色任你选择,排列示众,模特 儿身上也是衣不蔽体。 丝袜店也自立门户,无从想象橱窗那双咸菜绿的丝袜穿在中国女人的腿上会成 哪副德性?吊袜带又流行回来了,担心这店家如何维持,里头一个女顾客正在付账, 掏出一千元大牛,售货员眼睛也不眨一下收下了,难道真有用金丝银线织的女袜? 徐槐骇然地退了两步,这世界变了。 采购主任被停职才不到一个月,徐槐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他吃惊地向四周回视, 那种往日与物连在一起,人在货品中游走,伸手随便可触摸、变成物的一部分的归 属感没有了。闪亮的银柱折射出自己被切割的影子,支离破碎,购物的方式日新月 异,已经分工细致到这种地步,他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 他需要坐下来。推门走进“芝加哥”餐厅,一个穿牛仔裤的外国女人,两脚悬 空,坐在比正常椅子要高出一倍有余的凳子上,啃着三文治,五十年代抒情歌手演 唱会的巨幅海报贴了一墙,角落一台手转的古董留声机,百合花绽放似的大喇叭, 流溢着怀旧的爵士歌曲。三十年前,徐槐离开上海时,正流行这种靠上链转盘运行, 以大喇叭当播音箱的留声机,在镭射唱片大行其道的今天,它被当做古董让来客走 入时光隧道,徐槐熟悉而且觉得舒适的欧陆情调,轻柔的音乐、雪白台布、烛光、 鲜花的餐厅,已经过时了。 他坐在垂吊得极低的绘花贝壳灯罩、棕色的卡座像火车一样,把他带回三十年 前上海南京路的国际饭店,父亲带他去的,那种久违了的温馨情怀。 徐槐但愿可以从头来过。 穿牛仔裤的外国女人啃完三文治,折叠地图,跳下酒吧的高脚凳,拾起地上的 背包,走了。她是游客,可以轻易地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