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月十三日 一九八一年 湾仔松阪屋吃铁板烧,只有我们两人,徐望望蓝布门帘,良心发现,自己招供, 初初带我到这日本餐厅,是因为它躲在二楼,隐蔽,不容易给熟人发现。 现在躲到这里来,想避开的是另一类人。 额头缠布条的假日本厨师,把一只鲍鱼放到滚烫的铁板上,嗞一声,透明的边 缘向里卷缩、渐渐泛白。煎熬。 鲍鱼烧灼的身体,蜷曲颤动。徐左颊抽搐,脸色变青,不敢想怎么向他逼供! 六月十八日 跑马地水果摊买台湾枇杷,徐拉我的袖子叫我不要转头,有人跟踪他。跑到菜 市盯住我买枇杷?不至无聊到这地步吧? 我想笑,看他脸色发白,忍住了。 他们侦查的仪器是最先进的,徐讲得神乎其神;两辆车在路上擦身而过,可以 收听另一辆的谈话,把录音当证据。 出了事的第二天,他家对面马路停了辆灰色的大房车,折光玻璃看不清车子里 的动静,天线老竖立着,徐怀疑侦查他家出入的人。这几天他搬到客厅睡沙发,一 边睡一边从窗帘缝偷看出去,他说每天黎明这段时间最难挨…… 六月卅日 家被盯梢、人被跟踪、电话当然窃听,我变成中间联系的人,帮他约永乐街一 个厂家,天黑到小公园和徐会面。真不好意思,有次和徐从新界酒店出来,被他看 到过。 我们早不煲电话粥了,通话愈来愈短,而且语焉不详,谜语似的,含糊讲了两 句,赶快丢下话筒。 中午约好老地方见面,也不讲时间。疑神疑鬼。小时候学过两年舞蹈,总以为 会有个镜头对住我,拍下我的舞姿。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街上走、餐厅吃饭, 一举手、一投足,好像有人在看,透过摄影机。 我都有点歇斯底里,徐的日子怎么过? 中午赶到老地方,侍者说有人找过我,没留话,指指我留位的名字,说等等再 来。简直像拍侦探片,焦急地等他出现,患得患失,像初恋一样。 七月三日 徐又被叫去盘问,这回换了房间,他必须上洗手间,从走廊这一头找到那一头, 每个门都关得紧紧的,他不敢误闯进去,把背顶住石灰墙,人做到了这地步…… 走出来天已黑了,下楼去取车,把头靠在驾驶盘上,没有力气发动马达,窗子 关着,空气愈来愈少,如果这样坐下去…… 不敢往下写了。 七月十五日 一听到任何传言,一有风吹草动,徐像漏气的皮球,缩了、害怕了。对他,我 有更多的爱怜。 他已濒于崩溃边缘,对声音特别敏感,坐在餐厅碗架旁的位子,女侍把碗盘、 汤匙弄得哗啦响,徐突然捂住耳朵,我付了账,拉他出来。真可怜! 窗外那座大厦完工了,有一二家亮着灯,这么快搬进去住了,好像还是昨天, 工地泥泞一片,我和徐在里头翻滚,疲倦得要死。光有爱情、情欲好像不够,灾难 把我们重新粘在一起,命运吧?! 七月廿九日 徐的事时好时坏,最近急转直下,昨天他住进酒店,不敢留在家里,老天! 大白天窗帘垂得低低的,我上去拉开,外面是水泥墙,假的窗,很象征。 把他抱在怀中,毫无分量,像个塞棉絮的假人。 还是半个月前,他握住酒杯,斗志昂扬,要接鬼佬经理的位置,大叹做人何必 这么好心,对底下的职员心肠要硬,工资照给,其他的免谈。 他可怜信差小王八十岁老祖母,每个月暗地塞给他三百五百,没想到事情出在 他身上,会是谁去举报?徐猜苏爱伦,她和会计是亲戚,甜头没分到,怀恨在心, 我猜是那个姓岑的,人没见过,电话里阴阳怪气,准不是好人! 八月一日 徐到停车场取车,坐在黑暗里,车窗紧紧关闭,不开马达,如果他就这样一直 坐下去,车子里的空气没有了,一直坐下去…… 八月五日 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徐被关起来了,我去探监。 风很大,两边都是海水,我在当中的陆地走了很久,经过好多关卡、拿枪的狱 警。后来等在一间屋顶很低的小房子里,厕所味很重。 徐在里间的门洞出现,好像整个人镶在门框里,穿的是褐色囚衣、塑胶鞋。我 们相对坐在小桌边,他的手、我的手放在桌上,距离很近,一伸过去就碰到了,我 们不敢动,狱卒在监视。 记不得徐的表情,后来走出小屋,风停了,两边好高的铁丝网围起的笼子,里 头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脸。 我的眼睛呢?一喊,人惊醒了。 …… 她出生在承平的年代,二次大战期间香港沦陷被日本统治四年,对马安贞来说, 只是中环那块抗日烈士纪念碑,加上九月廿五日香港重光放假一日而已。一九五五 年的冬日下午,徐槐在九龙火车站守着包袱箱笼,一直等到红砖塔的斜阳隐去了, 还等不到父亲来接,马安贞一岁不到。徐槐的同乡,像那个脸生黑痣,假装长期伤 风用手绢遮掩的纱厂千金,她父亲一类的上海帮,带出来的资金和技术,改变了香 港转口港的位置,使马安贞和她的同代在《欢乐今宵》节目中长大。一直到今天, 纺织业成衣出口还是占了香港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二。 在地下铁通车以前,马安贞坐电车、巴士在这人叠人的水泥丛林来去上学、上 班,星期天与母亲,有时亲戚牌友到酒楼饮茶,约同事摸上红磡成衣批发工厂买丝 衬衫。生活中可算得上大事的,包括浅水湾沙滩游来一条小鲨鱼、新界的大蟒蛇偷 入农家,吞下半只羊牯,僵卧村路胀死。失恋是她人生最大的创痛,其他像洗完澡 摸到大腿乌青一块,惊呼出声,后来徐槐硬说是给别的男人扭的,于是微血管破裂 造成的青肿足以衍变成一场小风波。 抗日烈士纪念碑的位置,本来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可能为了冲淡殖民地的 气氛,后来被移走了,高等法院的罗马式建筑却依然矗立,搬到湾仔新址后,晚上 点灯的旧法院便像祭坛一样,象征殖民主子的威权。法律对于马安贞,就像这废置 的法院徒具其名,缺乏实质的意义。 然后是有一天,久雨初晴,她和徐槐到山顶,坐在餐厅的露台等待虾吐司上桌。 徐槐沉默着,那是个暮春云雾的午后,鸟雀在饱涨春雨而低垂的枝叶间扑飞,乍见 阳光的惊喜,路旁小草,吮吸着春风,一株株静静地抽长,在马安贞眼睛底下绽出 点点新绿。她盘腿抱住膝盖,无聊地望住徐槐的侧脸,下颚承受不住多余的赘肉, 沉坠下来,让马安贞感到安全的肩,因为坐的姿势而圆垂下来。这天徐槐穿了件枣 红色套头毛衣,皮带把一截肚皮勒得突出来,她送的礼物。你想用它来绑住我,让 我跑不掉。 前天晚上他还这样调侃: “最好我是只袋鼠,把你装起来,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徐槐还是那种有一张床,旁边躺着马安贞,活着就一无缺憾的口气。 感到疲倦、对爱情烦闷的是她。 那双善于调情,一再令马安贞销魂的手,搁在因潮湿而沉重下垂的桌布上,她 想到另外一双手,温柔地从两边插入她浓密的发丝,弄松她的头发,这是发型师的 手。与徐槐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几个月——现在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冲出黑黑 的、没有窗的房间,躲入威灵顿街二楼的发廊,把脸埋藏在八卦周刊里,喷胶水时, 发型师用手挡住她的前额,免得喷到脸上,马安贞抬起眼睛,半新的牛仔裤,一个 坚实、年轻男人的腰,略呈扁瘦。 最近她把每星期洗一次头的习惯加为两次。 下山时,徐槐抓紧方向盘,比平时更专心一意地开车。 昨天刚洗过的头枕着靠垫,马安贞呼应他的沉默。 车子停在绽出新芽的紫荆树下,距马安贞小坡上的家还有一段路。这样鬼鬼祟 祟的举动,提醒两人不正常的关系,马安贞为此抗议过无数回,情人分别应该是余 韵袅袅,却变成她扭腰便走,愤恨与羞辱地。 下午他似乎不急着走。 “晚上十点钟通电话。” 这句哄她赶快下车的老话没有在她的期待中响起,马安贞扭过头。 “俱乐部好像出了事,廉政公署带小王去问话。” “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我还没上班,两个人来带走。” “问了些什么?” “他不肯讲。今天还要上去,请他去饮咖啡,他说的。” “那你,你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 隔天早晨醒来,马安贞发现她的情人触犯刑法,闯入律法条文的蜘蛛网再也出 不来了,点灯的法院旧址不再令马安贞感到浪漫古典了。抄家的第二天,徐槐找到 德辅道中吴义律师事务所,马安贞陪他等电梯,两人凄惶对立,不知哪来的风把徐 槐的头发整个吹掀起来,马安贞踮起脚跟帮他挡风。 电梯开了,徐槐躲避强风似地跨进去,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被分开了,徐槐被 带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去找律师代表他。昨天以前,违反交通规则被抄牌罚 款是他惟一触犯法令的经验,他和平日没有两样地去上班,廉政公署从天而降,告 诉他涉嫌触犯“防止贿赂条例”第九条,他被卷进了一个做梦也未必去过的境地。 马安贞害怕就此见不到他了,她守着合上门的电梯,不愿走开。风仍在狂吹。 以后马安贞的身旁会是空的,她有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右手插入徐槐温暖坚硬 的臂弯依傍着走。现在她甩甩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徐槐再也无法把爱她当作事 业,他有了另一个事业,比爱情更艰巨、更难以对付的,他在与一个直属于总督的 机构对抗。 他必须做的事很多,包括核对七八年来好几家公私支票往来进出记录、继续把 家中没被搜到的证据毁尸灭迹,心中默算几个可能被带上去问话或已经饮过咖啡而 矢口否认的供应商……以后徐槐的心和时间都将被这些给占据了。 徐槐不像从前一样,由她呼之即来、挥之也不一定去,他现在行色匆匆,两人 一起吃中饭,不再为挑选餐厅、点什么菜才不至与昨天的重复而发愁了,现在马安 贞坐在距离那个机构最近的酒店咖啡厅,用从前一半时间解决午餐,小得不能再小 的台子上,看不到徐槐的音响杂志,有了也摆不下,马安贞无墙可靠,他们被安排 在当中的位子,穿着随便的游客,从他们身边走来走去,马安贞连餐牌也不翻,随 口叫了公司三文治,她上身前倾,双手交叉按住小台桌的边缘,询问最新的情况, 脑子转些刚听进去,来不及消化的法律名词。 吃一顿饭,徐槐要离席几次,打电话传呼吴义律师,千万别迟到,那机构不习 惯等人,传呼有回应了,他又起身再次叮咛。有天傍晚,在湾仔一家印尼餐厅喝椰 青,电话挂在伸手可及的墙上,徐槐一手抓住电话筒,嘴里咬了一串沙嗲,转脸对 马安贞说: “开始操兵了,几个供应商老板都上去了。” 公司三文治来不及细嚼草草下肚,硬硬的尖角戳着胃壁,便跑到大堂等吴义律 师,马安贞不远不近在他身边徘徊,装做素不相识,一直等到昨晚酒色过度,面色 发青的律师匆匆赶到,带走了徐槐,马安贞目送他,自觉被分割而身处两地,一半 随徐槐上了那白墙扎遍小洞,防止声音外泄或者秘密录音的会议室,这一去不知多 久才出得来,也许出不来了,按照法令,徐槐告诉她,他们有权拘留他二十四小时, 把他关在一间从地面到天花板,铺上白色保丽龙的墙,防止他自杀,监牢一样的铁 门咣啷摔上,他被关在里面,逼供过程中,把一条铁链甩得刷刷响…… 马安贞捏起因冰冷而僵硬的拳头,大堂冷气太冷了。 她不想立即离开,她想靠她可怜的情人近些,陪陪他,希望一转眼,他又挥挥 手朝她走过来了,当着路人一把抱住她,说一切只是个误会,他没事了。 马路过去是一个小公园,闹市的绿洲,马安贞从没进来过。农历年前这儿举行 过一个颇具规模的盆栽展,她拉徐槐来看,这上海人朝园里探了探头,广东盆栽, 没啥看头,便把她给拖了出来。 原来摆盆栽的平台,竖立一把把遮阳伞,像石头缝绽出的蘑菇,修剪齐整的花 圃,花色纷陈开得灿烂,午后公园长凳,穿运动鞋的游客,膝上摊开一张港、九地 图,正在决定下午的去向,轮到今天放假的菲佣,他乡遇故知,手势多多聊了起来, 马安贞背对着绷得像一匹透明白绢的人工瀑布,找到了安顿的所在。 凉亭前一排柳树,沾着新绿,在污染的空气下摆动,画册上才见得到的植物, 马安贞临摹的柳叶,完全把握不到晴空下的韵姿。她从小爱涂鸦,美术课一直是她 喜爱的课程,走出校门,她的志趣是到美工设计一行发展,她打扮新潮,在湾仔一 家广告公司上了几个月的班,后来不甘心当抄写员自动离职。 以后她在失恋的空档,报名参加了艺术中心人体写生课程,站在画架前手握炭 笔,对着有血有肉的人体犹豫不敢下笔,嬉皮装扮的男教师,左耳还戴了只耳环, 他鼓励马安贞手跟着心走,放松自己,游戏似地画下一根根线条,马安贞依言,立 刻在线条中找到无穷乐趣,两小时一堂的课她嫌太短了,放下抬酸了的手臂,回到 现实,往后退几步,欣赏自己的成绩,线条凌乱丑怪,不知所云,但却是她所完成 的东西。 人体像个圆筒,是立体的,别给视线欺骗了,戴耳环的男教师大声疾呼,喏, 你们看模特儿的脖颈,延伸过去,一直转到后面去。上完了光与阴影课程,马安贞 就在这时接受了徐槐,她没继续学习更细致的色阶层次,注意到最细微的光的变化, 使她以后看景物,会像换了一对全新的眼睛似的。马安贞把立体明暗的观念发挥在 徐槐圆柱形的身体上,用手掌与双唇去感觉那些起伏弯曲。摸到他肩胛一块骨头, 她捏了下去: “嘿,不画画,你不会发现这里有块骨!” 徐槐翻过身,捉住她曾经画画的那双手,嘲笑她卖弄最浅显的人体解剖常识。 如果她手上有纸笔,她多么想把柳叶一条条移到纸上来。第一根线条落下,一 定很生疏,手跟着心走,追逐柳叶在感觉不到的风中的颤动,试着画出节奏感,笔 在找寻的过程,她与自己贴得最近,喧哗嘈杂的市声远微了,欲念往下沉落,她的 四肢、脚趾向内收敛,她从人的社会、从徐槐以及他的官司里被拖出来了,走进线 条围起的空间。 和徐槐在一起,她看不到线条与色彩,他阻止她走近画架,爱情是不能有阻碍 的,她交出画笔,像对待空白的画纸一样全神贯注对待徐槐。然后徐槐的不足暴露 了,爱情所带来的烦闷使马安贞心底在呼喊:空间。 突然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徐槐被带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晒着暮春软软的 阳光,柳枝的姿势兴起了她画画的意念。蘑菇伞下独坐的菲佣,她侧面的形象似是 陷入冥想,三五个男孩勾肩搭背围成一圈,画面上如何处理这个牢不可破的圆?马 安贞记起同上人体写生课有位中年妇人,曲线优雅的南欧女模特儿画到她纸上,永 远是“打小人”似的剪出来的平面。她趁戴耳环的男教师不在,偷偷把他的示范速 写塞入皮包,说是带回家临摹。 这女人在为退休以后培养嗜好,她丈夫离不开牌桌,“拉他去看画展,他抱手 坐在地上抗议他的不耐烦,四十几岁的人哟!”她说,“我只好每次自己去。” 这中年妇人不至像自己一样中途而废吧?她唯一的寄托。也许现在她就坐在九 龙某个小公园的长凳上,膝上摊着写生簿,录下人世间的众生相,线条娴熟,艺事 精进,马安贞愉快地想着。 虽然她连那女人姓什么都没问过。 马安贞拍拍裙子上的灰,走出渣打公园。小公园没有门,她却觉得徐槐的一切 都被关在后面了,这包括等待吴义律师的到来,困兽一样在酒店大堂焦灼踱步的徐 槐、心神不宁打翻桌上奶茶,弄得一地狼藉的徐槐、双手抱住驾驶盘,开车开到一 半,走了神戛然停下,后边的车大按喇叭,才如梦初醒踩足油门的徐槐、床上的表 现距离精彩远矣的徐槐……最近徐槐常会无缘无故地惊跳起来,紧抓住马安贞,把 她抓痛,他变得害怕任何声响,餐厅服务生收拾碗筷刀叉的碰响声、拆开包点心的 锡纸、揉碎纸片的声音……都使他惶恐异常,而这一切都被关在她身后了。马安贞 困惑了,十分钟前,她还把她对徐槐的关怀,毫无保留地用眼神、用身体的动作传 达给他,一再向他保证,不管情况糟到何种程度,甚至徐槐被检控、上法庭,马安 贞绝对不会背弃他而去,她将一直守在他身边,支持他、爱他——无条件的。 她挽着徐槐明显消瘦的手臂,想起看过的一部片子,二十年代美国左倾记者约 翰·里德的传记片,他目击了彼得堡俄国十月革命的真相,决定留下来帮助列宁, 后来染病异国,露薏丝情愿犯叛国罪名,千里迢迢寻访共产党员的丈夫。影片最后 一个镜头,露薏丝孤零零独自一个人,踽踽地向冰天雪地尽头一间木屋走去……马 安贞把自己和银幕上迎着风雪困难前行的露薏丝联想在一起。 沿着旧的高等法院回廊,马安贞绕了一圈,步下台阶,走回人间。橘黄色的垃 圾箱、椭圆形现代雕塑一样的红漆邮筒、路边的摊贩、地下铁的通道、商场的橱窗、 各种形状、颜色的车子……呵,多久了,她分不出心神来注意她的周遭,点心饼铺 溢出面包香味,海鲜餐厅有一股去壳的基围虾味道,路人行色匆匆,她也是其中的 一名,中环出名的白领丽人。 银行前面,马安贞和一辆形状怪异的载银车擦身而过,这种太空船似的车注明 不设手号、窗子只是两个小小的眼洞,戴钢盔荷枪的保安警察,正从银行以小跑的 步伐押送一只只沉甸甸、装黄金的铁箱上车。歹徒有可能从墙角跳出,光天化日下 半途打劫,保安警察开枪,双方驳火,刚巧路过的行人被流弹所伤,报上常见类似 的新闻。 马安贞不愿遭无妄之灾,她快步走离危险地带,到对面街口抚胸站定。她已经 从徐槐和他缠身的官司走出来了,她自由了,她发现自己站在会德丰大厦的廊下, 徐槐和她就在这里初识,老天为了促成这段孽缘,在不该下大雨的二月天突然来了 场倾盆大雨,徐槐低头跑过来躲雨,和马安贞撞了个满怀。 这对情人用了二十个月的时间走完了全过程,徐槐的官非成全了她,帮助马安 贞结束这一段她无力结束的爱情。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