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吴义律师误了我。徐槐想。 徐槐:找了您无数次,Call机也没回音,吴律师太忙吧? 吴义:咳,简直晕头转向,又接了两个案子,王师爷移民到加拿大,几个职员 放大假,要命!看了报吧?!他们不只拍苍蝇,现在动到老虎头上来了,做马案, 嘿,大件事喔。徐先生,你的事,没特别的吧?他们还在调查,通常这种案子起码 拖上半年不出奇,没那么快有结果! 徐槐:我正来问你呢,吴律师,又来抄家了,上星期五大清早六点钟,大按门 铃,把邻居吵醒了,老婆被带走,孩子给吓哭了,去了一天,傍晚才放人,一直找 你不到。 吴义:徐太没讲什么吧? 徐槐:她不管事的,公司登记用她的名义,就是问这些。 吴律师,疏通的事进行了吧?看他们凶煞神一样,我叫那姓董的法西斯。 吴义:脸窄窄长长的那个瘦子?他是招考进去的,人缘很差,前天我还在一个 场合碰到韩德,剃小平头像军人,他爱喝威士忌,是爱尔兰人吧。 徐槐:你问他了?我的案子。 吴义:大佬,你要我的律师执照给吊销?做马案骑师当证人,在酒吧和陪审团 一个女的说了句话,法官下令停审,从头调查。 徐槐:…… 吴义:法律的程序你以后会晓得,慢慢来!徐先生,你委托我,我一定会尽力 而为,你尽管放心! 徐槐:他们气势汹汹,会不会我什么都不说,惹他们发火? 吴义:不怕他们,香港法律是这样的:在没找到证据被检控之前,你是清白的, 我代表你维护你的人权,你有权保持缄默,问什么都无可奉告。 徐槐:无可奉告,看法西斯故意把我整的。 吴义:他敢乱来,我们可以去投诉,告他非法逼供,不按程序骚扰市民。 徐槐:算了吧,我自认倒楣,哪还敢去惹他们?!只求一家大小,可以安安稳 稳睡一晚罢了。 吴义:听他们问话的口气,牵连很广,我不太乐观。照你告诉我的,会计是鬼 佬秘书的亲戚,鬼佬又和秘书搞在一起,俱乐部账目玩了些什么花样,你不晓得? 徐槐:这我管不着,我只向威尔逊负责,会计处和我牵不在一块。 吴义:律师对他接的案子,通常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再对症下药保护委 托人的利益。会计处的账目也许直接牵不到你,但把事情复杂化了,还有供应商、 厂家迟早要被请去饮咖啡的,可能说了不少不利于你的口供…… 徐槐:吴律师,您说里头认识人…… 吴义:还不是认识一般的人,像韩德、姓董的,他们只敢在你面前作威作福, 起不了真正的作用,有本事把案子注销了的,肯定不是这两个 Small Potato ,这 机构出了名的神秘,里头关关节节复杂极了,找错了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禁 不起的,没有门路,像海底捞针,关键在找对人,拉你一把,你就上岸了。下月初, 检察官到马来亚打高尔夫球,离开香港本土谈条件,是个机会。 从出事到现在,吴义为他所做的屈指可数,一件是不顾徐槐反对,坚持向一个 由四名行政、立法两局组成的控诉委员会投诉法兰西斯·董不按程序骚扰市民,要 求采取纪律处分。投诉过后,法兰西斯·董的瘦脸拉得更长了,早上他第一个当让 人,他的供词给法官及各报采访记者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看他有恃无恐坐在证人 席上,连眼角都不屑扫向被告的傲慢劲,姓董的等于在向法庭上所有的人宣称,徐 槐根本不是对手,谅他再投诉一百次,赢家还是属他法兰西斯·董,挑战廉政公署 威权的下场,就是从今天开始坐在铁栏后,直到法官判罪锒铛入狱为止。你等着瞧 吧! 这件事吴义帮了倒忙。 第二件是廉政公署以防止贿赂条例第十七条A 授权裁判司下令涉嫌者交出旅游 证件,徐槐脸色煞白,仿如顷刻间失去一切自由,吴义编了个理由,帮他向裁判司 提出上诉,徐槐缴了两万元堂费,从女法官手中取回旅游证件。 要走我随时可以走。他晃晃旅游证件,到处跟人说,也真的到泰国、马来西亚 转了一圈,不是游客心情,看一切都不顺眼,最后决定受不了东南亚溽热的天气。 有人建议他干脆步那些贪污警官的后尘,到台湾去隐姓埋名,又不必担心被引渡回 港。徐槐认真地去住了半个月,听说当地黑社会黑吃黑,勒索无餍无止,吓得他连 夜搭飞机回家。 马安贞重提她的新西兰海边之梦,徐槐苦笑摇头,视之为恋爱中女人的呓语。 他选择留下来与廉政公署对抗,商场行家背后都说徐槐傻,用不着雇小渔船, 月黑风高投奔怒海,已属万幸,也不必花重金买假护照,易容逃离,他可以腰缠万 贯,大摇大摆走出海关,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走? 吴义拍拍胸脯向他保证,口口声声说可以摆平,在马来亚的高尔夫球场上、布 吉岛海边的 Club Med 度假村、在新加坡私人俱乐部的红土网球场上……离开香港 本土和检察官讲数,以毒攻毒撤销案子。徐槐拎着牛皮纸信封,里头装着成叠成叠 现金,走进吴义奖状、文凭、证书满墙的律师楼。 沙逊太太报纸看了新闻,向马安贞求证,大骂廉政公署是猪,她在俱乐部吧也 听到些议论,向马安贞推荐一位能干的律师,徐槐迷信吴义,不愿换,事实上摆脱 他谈何容易,吴义知道太多内幕,何况他正在进行疏通,徐槐只能耐心等待。他坐 在律师楼那盏台灯旁,等候有一天吴义打开办公室的门出来,跟他说: 徐先生,摆平了,你回去吧,没事了! 他坐在昏黄的台灯旁,坐久了,渐渐分辨不出白天或夜晚,他被陷在角落,动 弹不得,自觉沉沉往下陷。 大卫·威尔逊从马尼拉透过律师和廉政公署处长谈判条件,吴义完全不知情。 他从牛皮纸袋抽出一叠叠钞票,塞入雷安娜钉珠片的小皮包,每次塞得鼓鼓的,换 来的是把那青鱼一样的腰肢抱在怀中。 后来徐槐才知道,他被廉政公署带去问话的第二天早上,回维多利亚俱乐部的 办公室,威尔逊安慰徐槐别太担心,这机构只敢对付一些毫无背景的小商号,绝对 不敢动维多利亚俱乐部一根汗毛,又说了好些万一真的有事,他一定留下来与徐槐 同舟共济之类的话。 “我们确实是在同一条船上,徐先生。” 电话铃响了起来,威尔逊拿起话筒,转过身,他在许诺徐槐一齐承担后果的同 时,一边已经在盘算逃走的计划。 电话是苏爱伦他的女秘书从机场打来的,等着把到马尼拉的单程机票交给他, 酒店也订好了。三天后,大卫·威尔逊从马尼拉酒店搬到马卡堤的半岛酒店,继续 听女秘书每天供应的情报。一星期之后,他透过律师主动和廉政公署副处长取得联 系,自愿当这案件的控方证人,供出俱乐部上下受贿详情细节,并以影射有更高层 的人士参与为诱饵,使廉政公署考虑他的条件: 一、廉政公署派人到马尼拉,在律师陪同下做上述证供。 二、为协助廉政公署调查此案,甚至扩大涉嫌受贿的网络,大卫·威尔逊愿意 佩带电子录音器引蛇出洞,但必须由廉政公署处长书面保证他回港不受任何拘留询 问,得以自由进出。 三、在他答应出庭作证之前,所有不利于他的证据必须销毁。 四、由廉政公署出面,代向维多利亚俱乐部索取退休金,按照大卫·威尔逊任 职年数计算。 五、最重要的一项,大卫·威尔逊当控方证人,以交换全部无罪赦免。 第二个条件,可以自由出入香港,大卫·威尔逊强调香港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对它有所眷恋,事实是威尔逊不信任绰号“老鼠”独立经营他占了一半股份的牛排 屋,他必须能够回来照顾他的利益。 大卫·威尔逊在马尼拉的半岛酒店,由律师陪同,对廉政公署派去的专员做了 长达六十三页的证供,徐槐是他第一个出卖的,其余卷进去的还有海鲜供应商、餐 酒、白兰地、威士忌的代理等等十多个行家。 这一切,吴义完全一无所知。 吴义:啊,是你,徐先生,坐,请坐。 徐槐:忙吧?吴律师。 吴义:总是忙。你的事情—— 徐槐:他们穷追不舍,说是可以冻结我贪污得来的财产…… 吴义:又不是贩毒,岂有此理! 徐槐:吴律师,你说可以摆平…… 吴义: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不过,你运气不好,碰到这种情势,本来我做足了 功夫,检察官有点被我说动了,结果立法局通过扩大范围肃贪,条例一公布,鬼佬 怕了,连电话也不敢回,胆子细,真没用!徐先生,你要明白,我对你可尽了力的。 徐槐:那怎么办?吴律师。 吴义:办法总有的,哦,比如说,你愿意当控方证人吗? 就是反过来和廉政公署合作,站在他们那一边,将来上法庭作证。 徐槐:公开出卖人?替这个机构? 吴义:照他们的说法,给你一个将功补罪的机会。 徐槐:总有交换条件吧? 吴义:啊,你学得很快,徐先生。我先问问你,条件要看你咬出来的人,对他 们有没有价值而定。 徐槐:你懂这些事,你有什么建议? 吴义:你早就听说了,我和这机构作对出了名的,我经手的案子,从来没有反 过来当控方证人的,中国人不来这一套,被出卖的不会甘休,肯定找你算账报复, 最便宜的,打你一顿就够了。不过,决定权在你。 徐槐:你已经替我决定了。不当控方证人,疏通又…… 他们会检控我吗? 吴义:照目前的发展来看,假如做最坏的打算,即使被检控,他们证据不够, 根据我从里头得到的情报,供应商、厂家不少被带上去问话,不过到现在为止,还 没听说愿意出庭作证的,证据、证人都没有,他们靠什么来检控?好,就算检控你 吧,除非你在初级法院认罪,法官判刑,马上要坐牢,那我帮不上忙,不认罪,上 高等法院打官司,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罚款缓刑,我保证你不会坐牢,你放心好了。 徐槐不放心。 离开律师楼,他直奔北角,站在车尘滚滚的街边给据说很灵的盲婆摸骨,回到 家灰头土脸。他到九龙城窄巷找“看遍世上烟云、道尽人间沧桑”的洞宾大仙算紫 微斗数,这位九巅山间鹿洞纯阳祖先的大仙警告他择交在眼,算出他给一个生有下 三白眼的奸人所害。 “下三白眼的生相是眼白在瞳孔的左右和下面三个方位,形状如怒时瞪人。” 岑灼生有这样的眼睛。 铁板神算邵康节号称大至推算国运,小至一个人每年每月的运程都准确如此, 他右手抓住天下孤本清朝钦天监的秘藏本皇极经世书,左手拨算盘,边查边打,批 徐槐: “廿岁且学经络,从头起人生初见转折。” 徐槐服气地点点头。那一年他扶着母亲,下了九龙火车站,父亲没在预期中出 现,徐槐抵达香港的一夜之间,挑起了抚养母亲的责任,他放弃了到中文大学进修 的想往,被上海同乡介绍到西环一家粮油批发行学会计,堆栈面粉的仓库永远烟雾 腾腾,他坐在栈房白米、面粉堆中,拨算盘学生意。 摸骨、铁板神算、紫微斗数、鬼谷算命术、三世书、子平命理、河洛理数,颠 来倒去把徐槐的六亲、福祉、运程算了个够,他也去找现代科学算士,用电子计算 机计数,卦象及易经卜辞,用脑电波做进一步预测,推算出徐槐八一年“叠变”、 八二年“困凶”均有不祥之凶气,“卦意不妙,全有坎险”。 但一问有无牢狱之灾,从北角盲婆到澳门西藏密宗黑教凌云法师,虽说他“鸿 飞冥冥,无所归宿”,但一致叫他放心,密宗法师还摸摸他因发愁而头顶逐渐稀薄 的头颅,为他灌顶祝福。 徐槐决定不走。 他腰间揣着他的旅游证件,坐在昏黄的台灯旁,一寸寸往下陷,由吴义巧立名 目任宰任割,台湾黑社会勒索不了的钞票,装进牛皮纸袋,给他一袋袋拎了去。 这官司怎么打?吴律师,从一开头,他们在明里,我们在暗里。吴义也在暗里, 究竟事情严重到何等地步,全凭他一张嘴,他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徐槐完全挥不 了手,他坐在昏黄的台灯旁等待,禁不住浮想联翩,这是一个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 梦,迟早醒过来后他会哑然失笑的梦。 情势急转直下,吴义最坏的打算—一应验,徐槐最后还是坐在高等法院的被告 席上,旁边由荷枪的庭警监视。事实证明,从头到尾,吴义只不过在外围绕圈子, 进不了这案子的核心。 到了后期,眼看自己逐渐失去作用,吴义反过来,频频请徐槐吃饭。 “你说,威尔逊和老鼠在尖沙咀开牛排屋,就叫‘大卫牛排’,真正够胆!” 吴义摸出一支比平常粗三倍的牙签,“德国佬和日本女人,开串烧餐厅,问他有什 么特色?他掏出这牙签,说一支支削的,不会断,这叫特色?呔!” 徐槐听他扯东说西,听他爆千奇百怪的司法丑闻: 警察和三合会台底交易,常常让瘾君子当替死鬼,代替真的罪犯坐牢,结果闹 出被控告的人案发时在监狱。 打劫金铺的劫匪认罪,坐牢有毒品供应。 徐槐听说坐牢只消贿赂狱卒,就可吃牛排,还可要几分熟,便是从这些听闻演 变来的。 更乌龙的是海员被控强奸罪,案发时他人在海上。 反罪恶运动那一阵,路人身上带一把一吋长的裁纸刀、木匠带他谋生工具—— 一把锉刀晚上回家途中,被警察拘捕,指控为携带武器。 “吴律师,你去问问做生意的,哪一个不给、不收回佣的?!规矩嘛!不走私、 不贩毒已经够客气了,”徐槐牢骚满腹,“什么法令?老板点头,下边可伸手,不 犯法,老板不点头,变成危害他利益了,要吃官司,荒谬!有人举报,倒楣,没人 举报,照样拿、照样给,昏天黑地,妈的!” 吴义安慰他: “英国佬没多少时日了,日落西山破落到那副德性,丢人!包玉刚收购九龙仓, 多少钱?廿一亿港币,李嘉诚买入汇丰银行,靠鸦片起家的怡和乖乖摆第二位,李 嘉诚厉害,华资抬头了!” 吴义参加扶轮社的午餐会,讲者是伦敦大学的政治系教授,他说与其把香港政 府说是“英国皇家的仆人”,不如说是“职业的统治者”,好比一家公司,政府是 受薪董事,任务是维持香港生存和发展,政治上独裁、经济上采取自由放任不干预 政策。 “还是麦理浩当港督以后才这样的,”吴义愤愤不平,“以前那几个大家族, 靠港英政府赚钱,享受种种特权待遇,好多种生意抓在他们手中,简直成了专利, 但不用缴专利税,他们拿过多少利益!呸!一九六七年暴动,这些太平绅士哪里去 了?躲起来了,暴动一结束,他们也完了,活该!” 吴义认识一个过气的太平绅士,为了替不肖儿子还债,重入商界,在上环开了 一家贸易公司,看老人抚着白发,和玩具制造商讨价还价。 吴义和过气的太平绅士擦身而过。前程是他的。在香港,非法挣来的金钱,可 以合法保有它,何况他赚的,绝对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