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徐槐回到铁栅栏的被告席,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流下的酸泪像一层胶,涂了 他一脸,绷得死紧。他刚在证人席上做证供,过去六个月所受的恐吓、屈辱一齐涌 上来,法力无边的廉政公署漠视人权,再三侵犯了他:搜查保险箱、贴上封条,取 走母亲临终给他的金币,亡母遗物,与此案何干? 作为日后呈堂的证据。他所得到的回答。徐槐要求取回母亲的纪念品,被粗暴 拒绝。 其后开始调查每家和徐槐有户口往来的银行,取走最近三年来支票进出存据, 翻阅往来账目,冻结资产,又强迫他交出旅游证件,怕他离境。 当徐槐说到廉政公署先后不同探员,几次选天还没亮的凌晨,敲门入屋搜查, 惊动四邻,邻居开灯躲在窗帘后偷看,第二天电梯相遇给家人脸色看,徐槐情绪激 动了起来,尤其他说到探员抄家,威胁妻子,连孩子房间都不放过,他的小女儿从 梦中惊醒,一张张凶煞神似的脸,吓得她肌肉僵硬,像尊破了的泥娃娃,徐槐再也 控制不住,捧着脸,啜泣起来,庭上一片静默,记录员也尽量把打字的声音放轻。 上庭之前,吴义的师爷拜仁·翁向他传授当证人时应注意的事项,从双手摆放 的姿势到回答的声音、表情,建议他装出一副被冤枉的委屈可怜相,低声下气,博 取法官的同情。上午威尔逊头垂得很低很低,摆出一副恭谨谦卑的良民姿态,对检 察官、辩方大律师一口一声“是的,先生”。鬼佬头上还戴着徐槐为他订做的假发, 受贿的证据,就戴在他头上,罪名昭彰。轮到自己上台,他恨声抖出威尔逊幕后主 使控制的事实,振振有词,但一讲到家人,他心碎了。 案发后,威尔逊山顶雪洞一样的家没受丝毫惊动,宁静的早晨,穿制服的菲律 宾女佣在客厅轻手轻脚推动一个轮子,敉平被踩过倒毛的乳白地毡。威尔逊太太穿 着银丝缎拖鞋,在卧房从容执拾丈夫丢下女秘书苏爱伦的电话后,赶往机场丢下来 的衣物。 窗外修剪齐平的绿茵草地静静地晒着阳光,枝头雀鸟咬着头颈喃喃轻语,周遭 更幽静了。圣诞酒会那晚,令岑灼重温“反资反殖”学运以后中国近代史耻辱的那 一排油画——从半殖民地的上海黄浦江租界,到禁止华人涉足、居住的香港太平山 风景,还有那幅包头巾赤足摇桨的南海渔家女,洋人眼中的中国女人典型的小油画, 威尔逊最喜爱的,这些全都从客厅的墙上消失了,它们连同古董柜中的明、清青花 瓷器、中国外销古董银器,此时正躺在九龙十公码头的货柜中,即将又一次重复十 九世纪中国贸易的路线,被运回伦敦。 威尔逊太太从卧室五斗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捧出一大叠精绘中国风物民俗的册 页,上个世纪东来的西洋画家笔下的异国情调,中国贸易绘画的另一类,一本本封 面的套子,用的是今时罕见的宝蓝、紫红丝绸绣花套,徐槐为了投威尔逊所好,从 中环地下室英国人开的拍卖行一本本精心帮他搜集的。 宁静的早晨,威尔逊太太坐在舒服的沙发椅上,跷起脚,荡着足上银丝缎拖鞋, 一页页欣赏绣花般重彩精细的写真画面,头本婚丧嫁娶的仪队,洋画家最爱人画的 奇风异俗,姿态各异的百蝶图,逼真到要从纸上翩飞了起来似的,热带水果,荔枝、 木瓜、龙眼,荔枝的微粒分毫不差,全画上了,而且新鲜得像刚摘下来似的,清朝 官僚朝服的龙凤团花,也是一笔都没漏过。 威尔逊太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本丝的生产图上,洋画家以绚丽细腻的色彩笔 触来描绘中国江南的劳动人民,从第一幅整桑地,接下来撒桑种、养蚕、焙蚕到洗 丝、纺丝的全部过程。另一本是制茶的过程,也是从种茶树到茶行卖茶叶。清朝政 府为了这两样生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英帝国就是不甘从中国输入丝、茶,造 成贸易逆差,结果心生毒计,卖鸦片给中国来换回丝、茶、白银,犹嫌不足,发动 了鸦片战争,割让了威尔逊太太脚下所站的香港。 飞到马尼拉暂避风头的丈夫,怕家中电话窃听,透过女秘书苏爱伦传活,嘱咐 妻子立刻疏散家中细软财物,恐怕廉政公署上山顶来抄家。威尔逊太太听了,双手 插腰哼了哼,谅他们不敢!万一真有几个不怕死的探员莽撞了进来,她摆出殖民主 子的架势,一定令来人弯腰鞠躬而退,离开时还轻轻为她带上门。威尔逊太太要苏 爱伦传话给丈夫,提醒他菲立浦伯父是姬达爵士的邻居,两人打了三十年桥牌的老 友,菲立浦伯父一句话,丈夫就可回家了。 捧起这一叠画册,受贿的证据,威尔逊太太施施然向储藏室走去,她将它们藏 在檀木柜的底层,上锁后,钥匙不离身,丈夫的话是对的: “在香港这种地方,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正当威尔逊太太坐在她山顶舒适宁静的卧室,跷起腿,荡着足上银丝缎的拖鞋, 欣赏徐槐孝敬的一本本价值不菲的古董画册,太平山腰的北边,徐槐天后庙道的家, 却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天早晨,徐槐被搜身押出维多利亚俱乐部,岑灼抓起电话,通知徐槐的连襟 肥李。 肥车赶到天后庙道报讯,庞大的头颅水里捞起似的,一栽进门,哇哇大嚷: “姐夫被拉走了,快,快!” 雨伞摊了一地的水,来不及拭擦,门铃响了,一声紧似一声。 “跟踪我来的?”肥李带着哭声,“抄家来了?” 情势逼得徐槐的妻子不能像往日一样闷坐房里,慢慢耗掉这一天的时间。肥车 用手帕包好一对男女萧邦表,她从来不戴的二克拉订婚钻戒,塞入裤袋最深处,对 递过来的一叠股票、债券一边摇手一边后退,拿在手上太显眼了,万一来人撞见了, 问起来怎么解释?衣柜后的暗格有一袋格福林金币,信差小王被请去饮咖啡的第二 天,徐槐从银行保险箱取出的,他相信商场的传言,廉政机构法力无边,连瑞士银 行光有号码的户头都查得出名下所属。 想不到一小袋黄金会这么沉重,徐槐的妻子在没防备中向前一个趔趄,这一颠, 有如跳出自己体外,探出头去,外面的世界正一寸寸向她靠拢过来。门铃一声紧似 一声,门外似是人声沸腾,邻居们躲在窗帘后偷偷观望,屋里只有她周鸣琴一个人, 她的丈夫被押走了,她的孩子在学校,她从不和邻居打交道,她早上还没铺的床凌 乱隆起,厨房堆着早餐的碗盘,门外的警察就要冲进来抄家了,这个从来只知道闷 坐的女人,抱住沉甸甸的金币,两只脚前前后后挪动,没把握转得出去。 铃声转为敲击铁门,哐当一声声。有位名牌连锁店的老板上吴义律师楼抱怨, 廉政公署为了报复他吃安眠药叫不开门,召救火员来破窗而入,带上去盘问整整十 二个小时,冷气开到最冷。 在美其名曰约谈室,其实可以是收押所的廉政公署,法兰西斯·董软硬兼施地 对付徐槐: “有人把你卖了,不如你全说了,说完,放你回去。” 徐槐哽咽地出卖自己,以此交换回到除了新婚,早已不太留恋的家。客厅并无 异样,只是比平常光亮,灯全开了,肥李雨伞留下的一摊水,印出凌乱的脚印重叠, 他踩过一只赤足的印迹向孩子的睡房奔去,眼前一黑,他的心缩紧了,举起做了一 世苦工也不至这么疲累的臂膀,摸到开关,又缩回手,摸索到孩子的床,摸摸上铺、 又摸摸下铺,确定两个都安在,徐槐捧着脸靠在床柱上,平生没那么衰弱过。他全 身被吸干了。 然后他拖着腿进了自己的卧室,妻子不像平时一样,双手平放膝头,沉默地坐 着,沉陷于自己的世界,眼睛藏在阴影里。她天天这样坐着,以这种姿态来抗议生 命本身的无聊烦闷。 卧室显出劫后的痕迹,那张一向承载妻子生育后臃肿身躯的椅子,堆了衣物, 没铺床罩的床,露出浅米色的比利时毛毡,三越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问他单人?双人? 令徐槐咬牙的床头人,正背对着他整理抄家后的抽屉,五六家银行进出记录、信用 卡的账目通知、水费、电费、瓦斯的收据、违规停车的罚单……十三年共同生活的 证据,做妻子的第一次碰触它们。她的太过能干的丈夫事必躬亲,家中大小事从不 假手于她,周鸣琴从没签过一张支票、付过一次水费,为了逃税或障人眼目,利用 她名义开的公司、信用状,无须说明,塞过一枝笔,要她在打叉的地方签下自己的 名字,签好一阵风抽走。她的身分证由丈夫保管,银行存款、保险箱的号码、钥匙 她一概不知,对丈夫拥有的身家,绝不偷偷窥伺,她只是漠然。 “我老婆不管事,连抽屉剩下多少的小菜钱,她都不知道。” 酒余饭后,徐槐当着一桌人对她的评价。 买这层公寓,她事先没看过,搬进来后,徐槐找工人设计,决定打掉阳台栏杆, 围起墙来另起炉灶,把原来的厨房腾出来当餐厅,刚好摆下一张八人的红木餐桌, 动工那天,徐槐在铜锣湾一家酒店订了房间,一手一个孩子,妻子拎着换洗的衣物 跟在后头。新家一切就绪,连餐桌上的青花碗盘也是他一手挑选的。 他是她行为的主人,他里外一手抓,她满足丈夫对权力的渴求,毫无异议。她 从来不和他吵架,周鸣琴有一种使丈夫在她面前缄默无语的本领,晚饭后,她退回 卧室,常是灯也不开,坐在黑暗中,脸侧着,她感到隐蔽,无须担负任何责任,生 产后没停止发胖的身体在缓缓沉没,像陷入泥淖里。 为什么娶这样的女人为妻?马安贞受侮辱似的一脸不以为然。为什么?徐槐自 问。 周鸣琴是个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的女人,扁平一张圆脸,肤色黯淡,手 臂小腿像排球队员一样结实,她穿着色调灰暗、不怎么衬身的衣服,整个给人的感 觉,像是件釉色没烧出来,哑掉了的陶器,她平平坐在沙发最里的一角,不预备加 入谈话,也无意讨取任何人欢心。她是那种一屋子的男女,徐槐最后才会注意的那 个。偏偏他手指一伸,指向她。 涂玉珍弃他而去,伤口未愈,徐槐把嘴里会说、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这一类 女人,从他结婚对象剔除。这类女人做做朋友、玩玩也还可以……母亲也帮他:这 种女的,当真娶回来,只晓得打扮作怪,妖精一个。 他手一伸,指向周鸣琴。就是她吧!带回去见母亲之前,约她出来两次,还是 灰暗素朴的色调,脸上脂粉不施,稀疏的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近,有点芜杂,看了 令人放心,不像涂玉珍拔成一道弯弧,贴上去的一弯初月似的,危险地挂在那里。 依然芜杂的眉毛,已经稀疏了,下垂的眼睛平平地看着她的丈夫,这个没曾被 引发的生命一直沉睡到今天早上。 周鸣琴平平地看了她丈夫一回,然后一声不响地步出卧室,徐槐不由自主地跟 着她,穿过女儿、儿子的房间,穿过客厅,穿过早上被硬物重击、留下痕迹的门, 穿过他一手改装设计的餐厅,走进本来是阳台的厨房,家还是他的家。他的女人在 厨房黑暗的尽处隐没,弯下腰,从洗衣机里取出一个袋子,转过身,有点意外丈夫 跟了来,她没把一小袋格福林金币交出去,而且像自己拥有地抱在臂腰,折回卧室, 放回衣柜后的暗格,小心关上。 早上周鸣琴在她自己的家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她咬着不涂口红的嘴唇,一脸严 肃,矮跟的拖鞋在她从衣柜后的暗格抱出她和徐槐的家当时,掉了一只,周鸣琴毫 不察觉地向厨房走去,等到三个便衣冲进来抄家,她双手交叠、倚靠长沙发站着, 有问必答,面无惧色。三个便衣对看一眼,抄家开始了,她跟上去,才发现自己一 脚高一脚低,那个赤足脚印就是这么来的。 周鸣琴回卧房找到她的拖鞋,穿了走出来,她有了新的平衡。 妻子从洗衣机抱起一袋格福林金币,无言地放回衣柜后暗格,她的这个举动赢 得了徐槐的感激与叹赏,当着马安贞的面不止一次说起妻子的惊人聪明之举,他头 抬得高高的,眼睛不再像从前不得不提到妻子时回避不敢看马安贞,他重复妻子告 诉他的每一个细节,不在乎情人听了以后的反应,他觉得大有说出来的必要。 马安贞的爱情救不了他,在这个非常时机里,爱情是一种奢侈、是一种虚幻的 感觉而已,而妻子的一个举动,发挥了实质的作用,抵消了御用大律师一半有余的 费用。 廉政公署的人走了之后,周鸣琴为自己的家做了第一件事:找风水师来看风水。 风水师是三百磅大胖子,自称玄空飞量派嫡传,一进门,不在客、餐厅稍作逗 留,一头栽进厨房,口里喃喃有词如念咒: “民以食为天,想食得福、食得好、食得有味而又有益者,才是最佳的食神。 食神就是灶君,灶君不可不拜……哎呀呀,大事不妙!” 胖脸一双铜铃眼咕噜咕噜转,气势汹汹质问: “这灶可曾改动过?原先厨房不是安在这里?” 徐槐的妻子把阳台当厨房、厨房改餐厅的故事说了。 “哎呀呀,这下可改糟了。住屋可以坐南朝北、坐西朝东,厨房一定要建在西 边,五行中以西属火,火位生火煮食,得天时之利也,一宅之厨位不合,一家必坏 事连连,现在不遭殃,只是时辰未到。你们胆敢将灶君移位,火位于门之宅,焉能 一家大小平平安安?” 风水师把罗盘抱着绕来走去,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方位,他比手画脚指出水 盘及灶位摆错,以致水火反向。 “水为一宅的财源,水位好,屋主人财源广进,好似财神来到门口等着入屋。 贵宅水火反向,哎,我不说,你们心中有数!” 玄空飞量派传人提出解救之道:厨房内的洗衣机位与灶位对调,另择良辰吉日, 安上“东厨司命定福灶君”,灶在西、灶君在东,面对灶头。又千叮万嘱,从今以 后,家中使用的碗盘杯筷,一概不要同一颜色或同一花纹,必须拼拼凑凑,风水师 竖起食指,一脸正色: “否则恐有一家断炊之虞!” 风水师吸吸嗅嗅,走遍全家,最后又发议论,斩钉截铁地: “光移灶位还不够,主人房床位克煞,夫妇不合,幸亏配偶作息习惯特殊,形 成夫妻间距离,可抵煞力,才保住你这场婚姻,算是没波折变化!” 周鸣琴拉住风水师,求他化解。 “夫妻宫天府、地空、火星三星,如何趋吉避凶,方法如下:一、床位克煞, 立即横摆。二、梳妆台不宜有镜,否则是非多,取消大化妆镜,改用放在台上之小 镜。三、床上被褥全用暖色,以大红大绿为佳,忌用白色床单……” 按照风水师的指示,卧房的床移了位,窗下那张周鸣琴闷坐打发时日的椅子也 搬走了,现在她没时间坐下来,她里里外外忙得很,好几次被带到廉政公署问话、 为下回抄家突击提高警觉、协助丈夫继续焚毁搬移廉政公署可供利用的证据、对邻 居还以颜色…… 她辞退了钟点工人,从买菜、洗烫、带儿子配近视眼镜、出席女儿学校家长会、 开支票缴水、电费等等,全由她一脚踢。 晚上孩子们睡了,夫妻头挨头,坐在餐厅商量对策,与其等法庭把财产充公, 不如趁早把这层楼转让,卖楼的钱又藏到哪里?吴义说根据第十四A 条的规定,廉 署可发通知书,限制涉嫌人士处置财产。徐槐发现自己的声音很轻,和妻子头挨头 在自己家中耳语,天花板、墙角、窗外有一双双监视窃听的眼睛。二十五年前,临 离开上海的前一晚,母亲在灯下整理行李,金饰戒指用手帕包好分别塞入绣花鞋的 尖端,放入衣箱底,想想又觉不妥,改藏在眼镜袋内,准备随时携带,赤金戒指拱 起一块,怕海关查出充公。母亲的眼睛从行李一件件看过去,竟然没了主意。徐槐 过去牵起她的棉袄,捏捏下摆示意,也不敢出声,弄娘大娘趴在墙根下偷听。母亲 心领神会,灯下用针挑开棉袄接缝,第二天入境顺利过关,母子对视,主意得呈发 出同谋者的微笑。 他看着妻子。十二年来第一次这么接近地看她,灯光下发觉她瘦了,平坦的一 张脸,下巴尖了,有了棱角,清爽得像换了个人。灯下相对的这个女人,她的命运 和自己的交缠,每一个相士排他的六亲命盘,从来少不了她,几乎毫无例外,众口 一致赞她“内助贤良后顾无忧”,衡山铁口从他的生辰八字还批出他三十四岁那年, 妻子“一刀命中注定”,做过子宫手术,临走赠他两行诗: 莫因倥偬冷娇妻,日月推移情爱深。 徐槐爱之若命的马安贞,在神算铁口的口中并不存在,不足挂齿,她是他命程 之外的。 批到桃花运,有的一笔带过,有的看出他很痴情,告诫他: 花街巷尾视若龙潭,燕瘦环肥畏如蛇蝎。 把他如痴如狂的一段激情一笔抹杀。 在这点灯的屋子,和他面对而坐的,是他出事后朝夕与共的妻子,他们头挨着 头,回顾十二年来共同生活的沉屑,看得到的白纸黑字,更多的是但愿从记忆中抹 灭的往事。 他们同搭一节生命的火车,在灯下朝前驶去,马安贞是中途上车的乘客,在过 道中和徐槐偶然相遇,擦身而过,四目交投,电光石火,他不得不停下来,恨不得 就在过道中耗了此生。 一直到那一天,法兰西斯·董开出他的条件:你不招,就不放你回去。最后他 出卖了自己,为的是能够回到新婚后,早已不再留恋的家。我把家当旅馆,他跟马 安贞说,我总得有个地方睡觉。在所谓的家中,他最感到自在的地方是浴室,反锁 关在里面,温水中一躺,让每一个毛孔大张,像一张网,等待重新见面时,从头到 脚,把你紧紧裹住。 他的浪漫与闲情被剥夺了,现在他和妻子灯下对坐。 从来不给她机会的这个女人,趁丈夫无力防备,脱颖而出,现在她独力支撑了 这个家、支撑了他,仍然是默默的、以她的拍子走进走出,她在邻居以异样的眼睛 投向她丈夫时,跨前一步,摒挡那眼光,她在丈夫辗转反侧的额头覆盖她微温的手 掌,使他安静下来,她带他到澳门找一个异人算命,坐在三轮车上,手握着手,有 如初识的男女。 当年他们忙于结婚,无暇恋爱,在同一屋顶下,各过各地生活了十二年,现在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同进同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