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吴义把开庭聆讯的日期告诉他。 “法院会送传票到你家,开庭期间,我们律师楼天天有人到法庭,一直到案子 结束。” 吴义双手平放台面,与平日在餐厅议论台底交易时的神情完全两样。 “我不在,拜仁·翁代表我、代表我们律师楼,”办公室变成临时法庭似的, 吴义句句掷地有声。他把威严的脸俯向对讲机: “安丽塔,叫拜仁进来一下,见见徐先生。” “我知道了,十月一日,好,好。” 徐槐边点头边后退,向进来的师爷摆摆手:“我知道了。”直退到接待处,破 例没向露茜殷殷道别,像他每次那样说再见。他没发现接待处的位置空着,露茜不 在。 退到玻璃门,转身拉手把,拜仁·翁从后面上来,代他揿了电钮,咔嚓一声, 徐槐脖子一伸,似吓了一跳,手中的门把松了。 “徐先生,急着走?要不要……” “法庭上见!” 玻璃门又咔嚓一声在身后合上,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被摒弃于法律保护之外, 他万念俱灰地跨入电梯,嗅觉也失去了灵敏,闻不到旁立摩啰差的异味,今天回家, 他一定忘了脱下外套,挂到窗口吹风,像每次有摩啰差共搭电梯,跨入家门的第一 件事。 电梯把他吐到德辅道中,摩啰差紫色的缠头,有如一粒彩球,在黑色的人头中 浮动,朝上环的方向滚过去。摩啰街有个专卖保险箱的店家,“吴记”甜点对面, 嗜甜如命的马安贞拉他去吃芝麻糊,把车子泊在这家店门口,立刻从铁柜后跃出一 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手中一截铁链耍得咔咔响,吓得徐槐飞车逃逸。 他要去订做一个最大的保险箱,用长长的铁链钉粘壁橱,爆破不开的贼,也甭 想整个拖了走。锁在保险箱内的,会是他珍惜的纪念物:儿子全校绘画比赛第一名 的奖状;马安贞不忍看他受爱的折磨,两封以心相许的信;三十年前离开上海时的 旧照片,抱手倚立南京路,照相馆的布景,做出世故男人的风情,那时他多年轻! 可惜母亲临终交到他手中的几十枚金币被贴上封条,连同三十年来累积的房契、 股票、定期存折、人寿保险保单……一并给冻结查封了,法庭上将用这些证据来对 付他,如果徐愧不能解释财产来源,治罪后一并充公。 先施公司门口一阵骚动,有个头发结辫、鹑衣百结的街边乞丐,披了件不知哪 儿弄来的绿缎戏服,绣满闪闪发光的金龙。乞丐坐在地上抓残羹剩菜吃,当他察觉 到十几步之外,有个大胡子洋人手提摄影机逐渐向他移近,乞丐手中饭粒一洒,乌 掌朝外蒙住自己的蓬头垢面,摄影机仍不放松,乞丐怒不可遏,遮住脸暴跳,戏服 下的条条碎布飞张起来,嘴里发出非人类的抗议吼咻,一头冲向镜头。 乞丐激烈的反应使路人驻足,徐槐摸着下巴,也站住了。这个世人眼中的废物, 自我流放到热闹的街头与世隔绝,然而他在摄影机前举起乌黑的双手蒙住脸,这个 举动使徐槐摸着下巴站定了。 十月一日聆讯那天,高等法院前喷水池畔守候的记者,向他瞄准咔嚓按下快门 的刹那,他的反应又会怎样?直起眼睛挺胸而过?或用上衣罩住脸?电视上常见的 镜头。 他不知道。 二月底案发上了报,斗大的标题:“维多利亚俱乐部采购主任徐槐涉嫌受贿”, 触犯防止贿赂条例第七条,遭受逮捕,马安贞唯一的评语是照片登得太难看了。隔 了半晌,又垂下眼睛问他:孩子在学校可好过? 这个奇怪的女人,对自己从未见过面的一双子女最为同情,老说孩子最可怜。 以后狱中无聊(他一定会被判刑坐监的,案子上了高等法院,无罪释放的可能 性微乎其微)呆望牢墙挨时光,回想吴义律师行,印象最深的,不会是他挂满奖状、 证书,红皮精装法律大典一排过去的办公室,他最会想到的,是会客室茶几上那盏 黑罩子的台灯,白天也点着黄澄澄的灯,像夜里家中的客厅,这半年徐槐大半时间 在会客室等待中耗过了,那盏黄澄澄的灯陪着他,烟尸坟一样地隆起。刚才他没向 露茜挥手告别,像平常一样,露茜同情他枯等太久,几次进来为他换上新茶。 吴义要他回家等法院的传票,以后不用上律师楼了。 吴记甜食店对面的保险柜店家搬走了,摩啰街的石阶靠墙坐了一个老太婆,威 尔逊的儿子养天竺鼠,徐槐向她买过铁笼,她好像从未离开过似的,依然靠墙坐在 矮凳上双手跳舞一样拗铁丝,石阶一层层堆了大大小小的铁笼,最大的可关住一对 兔子,小的比一个手掌长一些,尾部拖出把手,关昆虫小动物之类的吧?! 老太婆脚旁的那个比其他的都大,用来出入的口却不成比例的窄小,松松地挂 了个铁钩,好像算准关在里头的生物,不敢逃出来似的。 徐槐一个急转身,快步走开。 中午一点钟,中环写字楼的白领,从石屎丛林的每一层倾巢而出,人行道容纳 不下嗷嗷待哺的上班族,纷纷占据街心,红绿灯丧失了作用,他们不顾血肉之躯, 对住铁皮车身硬闯上去,于是这一带交通陷于瘫痪,乱作一团。 徐槐浮沉人流,他的墨绿色恤衫夹在三件头深色西装群中,衬得他游手好闲、 无所事事。人潮把他推到美心快餐店,玻璃窗内的食客一长排,全是站着,抱住高 台上的饭盒,夹紧胳膊一口口把食物送到嘴里,隔着窗,听不见窸窣喝汤、咬碎鸡 骨的声音,闻不到卤汁浇淋到宝利龙饭盒,发散出的特有的味道。 一屋子互不相识的男女,为不断挤上来的新食客挪出空间,人被压挤变形了, 脖颈从衣领鸭子似的长长伸出,挨位陌生人的肩膀,困难地把嘴凑近汤匙。他们暂 时卸下写字楼的盔甲,卷入另一场战争,争夺摆下饭盒的空间,然后站着填饱肚皮。 同是满足口腹之欲,过程却有天地之别。几条街之外,徐槐被停职的维多利亚 俱乐部,旋转门卷进面露饥色却仍然微笑的绅士淑女,领班恭谨地引领到预先订好 的台子,拉开座椅服待客人坐在插着鲜花的餐桌,女士手上的餐牌不注明价钱,威 尔逊上任经理的第一件改动。 “可是,威尔逊先生,这是午餐,必须那么正式吗?” 徐槐提出疑问。他的父亲在大陆解放之前,一直是英资豪华游轮头等舱的采购, 在那由上海到香港有“海上皇宫”之称的豪华轮上,连午餐的餐牌都是花体的古式 英文手写的,但从来都注明价钱,徐槐暑假上船时亲眼见过。 威尔逊的眼睛移到徐槐脚上的白袜,还说你见过场面。 “徐先生,”他没取洋名,威尔逊每次叫他,总是咬牙切齿,“照这份餐牌印 三十份!” 冷盘撤走,台上的镀金盘光可鉴人影,女士装作不经意地低头一瞥,还好,唇 线依然清晰,没有糊了,挺起腰肢,抿了一口白酒,她的自信又回来了。 “美心”快餐店上去两条街,马安贞在六楼的旅行社对住墙上蓝天的七四七飞 机屏息等他电话,准备铃声一响,全身扑上去。徐槐感觉不到她的焦虑,人潮推着 他过街,他全然忘了他们的约会。 置地广场三楼的画廊正在举行酒会,相机的镜头集中在一个胖大的白种女人身 上,想必就是画家。她肩上挂了个塞得鼓鼓的褡裢,脚下一双跋涉的布鞋,摆出一 副随时出发的姿态,她才抵达香港,已经厌倦这儿了? 《过客》是她一幅画的题名,孤零零的废墟拱门,站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 左下角有一条不成比例的小船,船头立的人,脸朝拱门。 《远眺》、《小小的出口》、《无路可逃》为名的作品绳索、云梯从和廊柱建 筑物不成比例的窗口垂挂下来,窗外海水一样的蓝天,和封闭交叠的廊柱形成强烈 的对比,一排蚂蚁一样大小的人,攀爬于倾斜的阶梯、吊在半空中的绳索,仰望高 不可及的蓝天窗口。徐槐盯住:《远眺》、《小小的出口》、《无路可逃》这些标 题。 画面是浅米、褐黄的暖色调,不知怎的,散发着荒凉、冷寂的气氛。 徐槐来到铜锣湾避风塘的码头,石阶下停泊了一艘简陋的小船,掌舵的女人戴 着斗笠穿雨衣,朝上喷出一口烟。 “游船河吗?半小时五十块钱!” 断定徐槐是游客,也只有游客才会在这种时候来闲逛。 “过客。” 女画家褡裢斜挂,像她笔下的过客,浮沉水上,也正在找寻她的彼岸? 小船划出窝集污秽的浮家泛宅,海面顿然宽阔。 “先生,那艘灰色的大商船,有条绳梯垂下来,早两年我身手还灵活,常常上 船卖东西,睡衣、衬衫、牙膏、刮须的,背上一大袋,握紧绳梯,往上爬,好辛苦 ……” 船娘斗笠下的眉毛跳跃着。 “船上的水手见什么买什么,连女人也买,湾仔做生意的,一听来了大船,高 跟鞋抓在手中,跟我们抢绳梯,长衫衩裂到腰也不管,一上船,化妆补粉,把弄歪 的假奶扶正,唉,笑死人!” 衡山相士、灵严大师、吴神算、张瞎子……算命看相看风水的异口同声: “命盘大凶大劫,今年运程凶多吉少,但绝无牢狱之灾。” 说些他想听的话。只有一次,他按着报纸广告摸到弥敦道水月斋主命相馆,入 口在巷子里,楼下是黑黝黝的芬兰浴,秦抱才自己来开门,湿粘粘的手把徐槐拉进 一间堆满杂志、旧报纸的房间,相士满腮胡须未刮,坐下来之前看到他裤子拉链没 拉上,算了半年的命,还真没见过这么邋遢的相士。 扫了一眼徐槐递上去的生辰八字: “你八字与面相不符!”粗鲁地把那张纸拨到一旁,起身就要送客。 “既然我来了,神仙随便看看吧,气色脸相、掌纹……” 秦抱才重又坐了下来: “人的命运贵贱有别,打个比方,都是装在一只瓶子里,瓶子形状不同,可是 容量相等,瓶子直摆、横放、侧立、倒竖,大有讲究,所以说人各有命。每个人有 一张命盘,十二个官位,好宫位不能平衡坏的宫位,此人有难,势必遭殃,劫数难 逃。这位先生,八字与面相不符,可不看八字。你脸上写了字,我读得懂,读出来 给你听听,别把你吓了。” 秦抱才从他的发脚一路读下来……三十九岁“绿草春风见舒展”,事业巅峰, 四十二岁“巨舟搁浅叹无谋”。 “这位先生最近时运不济,火星、天马二星同宫,是为战马,迭遇惊险,六煞 星犯了地劫,波折不绝。交友宫铃星独坐,知己甚少,可惜偏偏为奸人所害。运陷 天罗、地网宫,诸星难逃其制。” 相士常谈,无甚新意。水月斋主语出惊人,说他八字与面相不合,但看了面相、 掌纹,也不过泛泛之言,噱头罢了。 徐槐付了相金,打开铁栅已要离开。相士从后面冒出一句: “这位先生,不是吃皇粮的公务员吧?” “不是。” “那就行了,没事,放心去吧!” 徐槐住脚转过身,秦抱才大口吞云吐雾,把自己罩在白烟里,有几分神秘。 “如果是呢?” “怕有官非缠身,来势太凶,不比寻常!” 徐槐心中骇然。本该趋前坐下,双手扣紧台桌角,询问趋吉避凶之道,要求相 士补运,仔细问他有无牢狱之灾,大不了相金双倍,但不知什么原因,徐槐拔脚就 走,匆匆下楼,逃离那命相馆。 “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之至,不克当自焚。” 秦抱才批他流年的最后两句。相士以为廉政公署只对付公务员,徐槐悟出,已 经太迟了。 他吩咐船娘把小船划出去,他想把心事全部交给大海,往北延伸的海面,雨后 的阳光像为它涂上一层胶水般地凝止。三十年前,他的父亲乘坐上海开出的最后一 班怡和客轮,沿着同家公司运载鸦片的航线驶入维多利亚港,成为英殖民地的政治 难民,徐槐一生的命运就这么给决定了。 划过去、划过去,抓住灰色大商船垂下来的绳梯攀爬上去,然后每停泊在一个 港口,每一次敲门声,都要心惊胆跳,连在睡梦中也害怕突然门框立了人,来追捕 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