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彩妆 我们失去家乡的味道,只能从家乡来的葡萄酒找回。 ——Norge Les Quatre Verites 第一章 1 暮春的雨夜,台北东区一家综合诊所,日光灯的招牌还是照耀得像白昼一般, 写有台大、荣总、长庚医师联合门诊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用力一推,闯入一个神 色仓皇,还算年轻的男子。 药局旁的挂号处,等待下班的护士没料到这时分还会有患者上门,不太情愿地 放下正看了一半的漫画书,抬起头,一脸被打扰的不悦。 “看哪位医生?” 来人没有反应。 “初诊吧?总知道看哪一科吧?” “呃,耳鼻喉科吧!” “也就只剩杨医生一个人还没下班了。” 护士嘟囔着,收下挂号费,撕下一页空白的病例表递到柜台:“健保卡留下来, 你自己上去,电梯按二字,拐过去就看到。” 原本以为医生的门诊室就在取药处后,没想到还要搭电梯上楼。来者转头看了 一眼玻璃门边的白色长椅,医生在楼上看病,比较隐秘,可避免长椅上等待的患者 干扰吧。 电梯门开了,日光灯下雪亮的一面镜子,像触电一样,照镜的人惊惶地移开脸, 不敢面对自己。好似惧怕镜中会突然映现一个犄角峥嵘的怪物,或科幻片见到的那 种头脸。 他背对着镜子,颓然地倚靠在冰冷的电梯上,感到心灰意冷。 “医生,我是个废人!” 迸出这句话,全然放弃地跌坐在椅子里。 隔着诊断桌,听到表示有患者求诊的铃声才匆匆披上白袍的杨传梓医生,戴着 一副黑框眼镜,人瘦得出奇,神情阴郁。他自觉患了季节性的情绪失调症,这春夏 交接乍暖还寒的时节尤其令他情绪低落,这么晚了,还待在诊所不愿意回家。 眼前求助于他的患者,三十多岁年纪,拖在牛仔裤外的芥末黄衬衫,上下纽扣 错扣而不自觉,眉峰紧皱神色惊惶,瞳孔散失焦距,杨医生判断他黑紫色的嘴唇— —这人有一张与脸型颇不相配的小嘴——不仅是被香烟熏的,还因惊吓而发紫,扭 动鼻翼不安地抽搐着。 一个除了涣散的神态,外表看来健康的患者。 “赖家祥先生?” 杨医生辨认病例表潦草的字迹。 “对,那是我户籍上的本名。”感觉到医生的诧异,“一般我用惯了笔名,吕 之翔,我在报社工作,是财经报的编辑。” 医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握着一管 Mont Blanc 牌最新型的金笔,诊所开张时 获赠的贺礼之一,笔酣墨饱,等着记录: “赖——吕先生,怎么帮到你?哪里不舒服?” “喔,鼻子报废了,嗅觉完全失灵,闻不到任何气味!” 刚才吕之翔从五楼公寓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医院来求救。他本来在厨房下面 条,一边躺在沙发上听王菲的新歌专辑,沉浸在音量窄窄的、却极蛊惑人的歌声里, 等到回过神,冲入厨房,面条早已烧成焦炭,瓦斯炉熊熊的火把铁锅烧得变形凹塌, 炉火呼呼作响,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爆炸似的,恐怖之至。 “面条烧焦的焦味、锅于融化的味道全闻不到,万一瓦斯爆炸,房子失火,除 非眼睛看到,靠鼻子闻不到烟味,一定完蛋!” 拔掉公寓里全部的电源插头、关掉瓦斯,逃离黑暗的屋子,跑来向医生求救。 面对这个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患者,一时之间杨医生有点错愕,他搜寻脑海 中的医书,嘴里喃喃: “嗅觉丧失症,你觉得自己得了嗅觉丧失症?” “医生,我闻不到任何气味,天地之间任何一丝丝味道,香的、臭的,完完全 全闻不到。” “嗅觉失灵,所造成生活上的困扰……” 日之翔打断医生,改正道: “生活上危机四伏,也生趣全无。” 他和一群好吃的饕客朋友,志同道合组成美食会,成天追求口舌的享受,一听 到餐厅做出新的菜式,立即闻香而去。昨天晚上他们到一家四川餐厅品尝厨师新尝 试的烟熏牛蛙腿,黄澄澄的色泽,比酥炸的颜色深,食客们异口同声,连连赞道烟 熏得恰到好处,香浓可口。 吕之翔也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嚼,不要说闻不到烟熏香,连牛蛙也食不出其味。 “杨医生,这半个多月来,我肚子不知装进多少垃圾,咸腥臭烂,反正分别不 出,肠胃中毒还算事小,大不了到医院洗肠,死不了,”患者绝望地叹了口气, “可是,瓦斯漏气,浑然不觉,没事一样地点香烟,轰一声,逃都来不及,全完了!” 听到这里,杨传梓觉得应该做出医生的动作了,他放下那管昂贵的新笔,起身 给患者做例行检查。 示意吕之翔坐上那只有脚踏,形态像牙医诊所那种三边圈围,铜墙铁壁般的椅 子,好像无论患者如何挣扎,也摧毁不了它的坚固,再是像被牙医无情的电钻凿入 某颗烂牙,锥心之痛,全然无助中,也只能抓住扶手,任凭医生宰割。 吕之翔踩着脚踏,离地而坐。戴上透明手套的医生,碰触他的下颚,隔着手套, 感觉到患者的肌肉僵硬,仍然处于惊恐状态。医生有点迟疑地沿着下颚往下捏摸患 者的脖颈,然后放开手,拿起一支米色的小木片示意患者把嘴张开,用小木片按住 舌头,左手握住一把小圆镜探照患者的咽喉深处,几个“啊”声中,医生似是查无 所获地放下那把带柄的探照镜。 接下来,检查耳朵,杨医生示意患者把头歪向一边,问是自己掏耳垢还是上理 发店给师傅或小姐掏? “自己掏。” 声音甫落,医生从他的耳里夹出一团黄色的东西,放在台子上的一张白纸上。 “自己掏,棉花棒可以把耳垢掏干净吗?你看,”又夹出一团变黄的棉花屑, “没想到吧,这东西积多了,会影响听力的。” 杨传梓医生分析: “耳垢分干、湿两种,干的像粉屑状,会自然从耳道剥离掉落,湿的呈条块状, 最好不要随意乱掏,因为耳道内有一种酵素的成分,可抑制细菌滋长,掏掉它,反 而使耳道失衡,易受感染。” 杨医生警告患者,千万不要让理发店师傅掏耳垢: “那些师傅不讲究卫生,不管多少客人,手上那把耳扒子、镊子都是同一副, 从不消毒,长满了各种细菌,”晃着手上尖锐的镊子,“何况师傅一不小心,刮伤 耳道,还可能并发其他疾病!” 他举上个月求诊的案例:中年男性患者上理发店掏耳垢,当时右耳内部感到一 阵抽痛,患者不以为意,一周之后,右耳肿胀,疼痛加剧,连续高烧,引发急性中 耳炎,导致中枢神经感染。 “送到诊所时,患者已出现谵妄,神志不清,我问明病因,立刻叫救护车转到 台大加护病房。” 杨医生本来还想讲他采取镭射治疗医好的一个口水流个不停的病童病例。口腔 疾病也在他的范围之内。五岁大的男孩,口水过多,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出现自 闭现象。 他检查出男孩唾液症病因是神经系统出现障碍,杨医生引用腺管内镭射光凝法, 以之取代传统电刺激疗法及腮腺切除外科手术,结果临床视察病童严重流诞的频率 大加改善,语言学习也有进步。 觉察到椅子上的吕之翔不耐烦的肢体语言,杨医生略去病童案例,只对掏耳垢 一例做结论: “当然,那种因掏耳垢外伤而并发颅内感染的病例,毕竟少见!” 这个丧失嗅觉的病例,在他行医过程中,尚属初见。虽然身为耳鼻咽喉专家, 杨医生的嗅觉并不特别发达。 他从小在屏东眷村的竹篱笆内长大。篱笆外小溪旁有一家皮革工厂,每当南风 一吹,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粘附在皮上动物的肉腐烂的味道。每年一到这 季节,他母亲关紧门窗,终日焚香驱逐臭气,只有杨传梓一人喜欢跑到小溪旁的皮 革工厂玩耍,看工人穿着长简塑胶雨靴,把一张张的牛皮浸泡在装满石灰水的大水 塘里。石灰水把工人的雨靴、廊下的木头柱子侵蚀得灰溜一片,天井汪着多半是牛 的尸体的汁水,臭不可闻。 还是小学生的他,追逐取笑那个脖子长了一大粒肿瘤的工人,闹个不休。一直 到杨传梓进了国防医学院,才读到脾脏炎是鞋革工人常犯的毛病,症状是耳、喉、 脸颊长着肿瘤大痈,即使不致命,也会被毁容。 闻得到气味会是如此重要? 每天日落以后,便有一股爆炒九层塔的香味,从门窗隙缝飘入诊所,多半时候 不看病的杨医生总会站在窗前往下看,诊所旁的巷子口停了一辆发财车,车上摆满 鱼丸、牡蛎、切成小段的鱿鱼、鸽子蛋、银杏等,用竹枝串成一串串,供客人串烧。 蛤蜊炒九层塔的香味从墙角瓦斯筒的炒菜锅扬起,充满了向晚的小巷。 为什么巷底那家四川牛肉面店,杨医生想,有那么古怪的店名?叫“三只牛”。 红烧牛肉面的香味。然而,他的患者告诉他,多么怀念住家路边那个臭豆腐摊 贩传过几条街的味道,爆米花的浓香,太阳下山后,刚铺的沥青柏油路蒸腾散发的 气味,甚至老街道没盖的下水沟的臭味,他全都怀念。 吕之翔心醉神迷地追忆: “玫瑰的花香、太阳穴涂白花油、薄荷油蒸发出来的辛辣呛鼻味,下午走过刚 出炉的面包店,扑鼻好闻的麦香、牛油烤香。”口气一转,“医生,就是炒腰花的 尿臊味、腐烂的鸡蛋、一星期没洗的锅子、臭袜子,我都不介意,只要闻得到。” 没经过杨医生的许可,患者径自跨下脚踏,离开那张铜墙铁壁似的诊断椅,在 日光灯照耀如白昼的门诊室疾步绕行,张开鼻翼四处吸嗅: “消毒药水的味道,每家诊所都有的,我嗅而不闻。” 把鼻子凑到雪白的墙上闻嗅: “粉刷白墙的刺鼻油漆味,闻久了要头晕的,对我来说,就像这白墙,无臭无 味,一片空白。” 杨传梓医生对患者擅自终止诊断,绕室疾行,视医生如无物颇感不悦,他双手 抱胸,摆出姿态责问吕之翔: “你嗅觉出了毛病,鼻塞难过,随便跑到药房买点鼻药,不得其法乱用,结果 弄巧成拙。点鼻药的功能是在解除鼻膜的充血,使血管收缩,”杨医生扶了扶黑框 眼镜,以专业的口吻解说,“鼻膜的组织构造好像海绵,点了药,血管就收缩,鼻 膜体积因不再充血而缩小,鼻塞自然就好了。” 他责备吕之翔不请其用法,误解点鼻药的作用具有一般敷药的功能,以为喷了 药之后,任凭药物留在鼻内,舍不得擤出来。 “这是一大错误,这些药物滞留在鼻膜上,久而久之,会损害纤毛细胞,也可 能影响到你的嗅觉功能——我是说可能。” 为了避免造成“药物滥用鼻炎”,杨医生叮咛患者不要持续使用点鼻药,造成 习惯性及心理上的依赖性。 2 “最后一次闻到气味是什么时候?” 过完年后从吉里岛飞回台北的机上。旁边坐着一个穿短袖衬衫的黑人,难以形 容的恶臭狐臭从黑人的腋窝排山倒海轰击邻座的吕之翔。他先是闭气不敢呼吸,还 是坐不下去,只好站在厕所外等待空位,最后坐在一个印度女人旁边,她嘴里呼出 的口气与领口上升的汗酸体味混合出一股无以形容的异味,吕之翔这才体会到香港 朋友为什么避免和印度阿三同搭电梯。 “呣,根据医学实验报告,得到的结果是,黑人的鼻子比较灵敏,嗅觉区域颜 色比较深,”杨医生说,“不过,你在飞机上的经验,似乎刚好掉转过来,是你受 不了黑人的体臭。” 据人类学家研究,有些原始部族仅仅因为不喜欢另一个部族的气味就能发动战 争。吕之翔失去嗅觉后,所读到的知识。有的民族对体臭不但不在乎,欢迎都来不 及,像新几内亚人说再会,是把手放入对方的腋窝下,抽回后,抚摸自己的身体, 沾染朋友的气味。杨医生卖弄他的知识。 在那黑人难以忍受的狐臭与现在嗅觉一片空白,吕之翔宁愿选择哪一个? 从吉里岛回来后的第二天,吕之翔就病倒了,鼻塞失声、双耳疼痛,有似千军 万马踩踏的耳鸣,两眼痛哭流涕,狠狠地发高烧,昏天暗地地躺了几天,不知究竟 烧到几度,只感到头有千斤重,脑后的筋,一抽一抽的,头痛欲裂,嘴巴涩苦,想 喝点水,额头盖条包冰块的毛巾,舒缓一下头疼,都得支撑着坐起,二十坪小公寓, 吕之翔第一次觉得从卧室走到厨房,竟会是距离那么遥远! 肚子空了几天,想吃碗烂糊面,小时候在家病愈后,精于美食的母亲为他煮的 烂烂的面糊,加点虾米青葱,可口无比。 下楼去请巷子底的上海小吃店老板娘煮一碗,电梯的镜子映现出一个眼眶凹陷、 面色青绿,一头汗水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猪鬃似的头发,一根根硬硬竖立,他 给自己的尊容吓住了,转身拿背挡住自己。 电梯停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吕之翔的眼睛逗留在她饱满的臀部,不无诧 异自己还有此兴致,却在这时放了个很响的臭屁,可怜那女子在电梯里无处可躲, 拼命往角落靠过去,忍不住伸手捏住鼻子,臊得吕之翔恨不得那一刻昏厥失去知觉。 头痛欲裂,他请理发小姐很轻很轻地搓他的头皮,刮去胡子的脸憔悴依然,起 码走在街上不致招来眼光。烧还没退尽,又着了凉,这一次鼻塞继续恶化。 病愈后,吕之翔丧失了嗅觉,连带地品尝食物的味觉也受到阻碍。 “医生,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嗅觉,医好我的鼻子,我必须在八月初以前闻到味 道。” “下次早点来挂号,护士小姐先给你验血,看看是不是过敏,台湾天气湿热, 灰尘大、空气污染,蟑螂繁殖快,花粉、香烟、霉菌等,也会造成鼻黏膜的发炎, 感染过敏性鼻炎。” 杨医生又加了一句,“必要的话,做扫描检查一下!” 为什么八月初以前? 送走忧心忡忡的患者,杨医生脱下白袍之前,不自觉地闻嗅了一下袖子。 他的妻子总是在壁橱、衣柜里放太多的樟脑丸,他穿了一个冬季的毛衣,到了 现在季末还闻到一股呛鼻辛辣的樟脑味。妻子洗衣服时,白兰洗衣粉也放得太多, 梅雨天气,晾在浴室阴干,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如果杨传梓医生嗅觉灵敏一点的话, 他会受不了内衣裤那股挥之不去的洗衣粉味,混合体温,蒸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 说不定他会认真考虑穿纸内裤来代用,脏了就丢,他也许也会把衬衫送到洗衣店去 洗烫。 在这春夏交替的时节,他的情绪失调,嗅觉感官也变得畸形。不过,杨医生从 来不是个感官的享受者,笃信佛教的妻子,供在佛龛前的鲜花、香丸、檀香的香味 都与他无缘,令他感受不到嗅觉的欢愉。 回家的路上,空气中充满了下雨前潮湿的味道。杨医生感叹人类的嗅觉是何等 的奇妙,又盲又聋的海伦·凯勒是用鼻子来看世界,灵敏的嗅觉可轻易闻嗅出天气 的变迁,从蒸气土壤上升的气味,分辨出明天将会下雨或有雾。世上最细致最飘忽 的气味都逃不过盲人的鼻子。 杨医生快到家时,突然转入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他走到漱洗用品架,仔细浏 览架子上的物品,取下一瓶强生牌的口腔清香剂,又拿了一瓶空气芬芳剂,准备摆 在浴室,付账时,看到青箭口香糖,使他联想到电视上的广告:不知何时需要它, 荧光幕上,一个女的突如其来地吻了男的,所以要嚼青箭,随时保持口气芬芳。 杨医生不知他的妻子是否坐在灯下等他,最后一次吸嗅妻子颈项、肩胛,闻嗅 女人肉体芬芳,是在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