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邱朝川来电话之前的几个月,吕之翔有过一次至今仍然难忘的品饮红酒佳酿的 经验。 每日摆足架子的报社采访主任降贵纡尊地带他去赴一个美食家的饮宴,席设世 贸顶楼的联谊社贵宾厅。这是由十来个食不厌精的成员所组成的雅集,包括退休的 立委、张大千书画收藏家、名医、企业家第二代、炙手可热的律师等,每月一次轮 流作东请客,采访主任出身士林世家,也敬陪末座。 今晚的主人是宏亚企业的继承人,人称二世祖的王宏文,他与采访主任私交甚 笃,特地让秘书告知他晚上预备好酒,务必出席,而且雅集成员之一的李医生,赴 夏威夷参加医学会议,无法赴宴,他可带个朋友顶这个难得的缺。 通知得太仓猝,采访主任临时找了还留在办公室的吕之翔。 水晶灯下,一桌子的美食家,吕之翔一眼认出王宏文,比八卦杂志常见的照片、 电视上看到的更有型。 这位素以品位和懂得享受闻名于台北社交圈的二世祖,晚上穿了件凡赛斯银灰 色丝衬衫,领口结了个鹅黄绿点的蝴蝶结,左手撑在椅背上,无框的圆眼镜后的眼 睛少去了电视上被访问时的倔傲,匆促地招呼新来的两个客人,又回去盯住面前一 只细颈肚大的刻花水晶瓶。瓶里的红酒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呈暗紫红,酒质浓郁不 透明,与时下流行的玫瑰红大为两样。圆桌转台摆了一截点过的白蜡烛,旁边一只 倒空了的勃根第红酒瓶。 一桌子的宾客也随着王宏文把视线投向水晶瓶,仿如瓶中的酒有生命似的,每 一秒都在变化中,他们都在静观其变。 采访主任压低声音,向吕之翔解释王宏文正在给酒做Decanting ,把这瓶七八 年的Romanee -conti ,勃根第的极品红酒倒入水晶瓶换瓶,现在正在醒酒。 “陈年红酒到了一定时间就会产生沉淀物,倒出来换了瓶后,”采访主任说, “不仅酒色澄清,还能在倒入新瓶的过程中,增加酒与氧气的接触,散发香气,使 酒味更好!” 吕之翔反射作用地深深吸了口气,闻到鼻腔里的却不是醉人的酒香,而是烧过 的烛芯焦味。 “那截白蜡烛……” “你来晚了,漏过一场精彩的表演。”邻坐的朱律师说: “怕光线不够亮,看不清换瓶时,酒流过瓶颈的状况,二世祖点了蜡烛放在酒 瓶后照明。” “不过,这房间灯亮,不必靠烛光,凑近前也可看到沉淀的颗粒,”唐装打扮, 留了张大千式的长髯的收藏家插嘴,“我眼看快流到瓶口了,立刻叫宏文停下来!” 点蜡烛是换酒的传统方式,收藏家认为平添气氛,增加品饮的乐趣。 “美中不足的是,晚上二世祖忘了叫司机带他那把白蜡过滤器,嘴长长的漏斗,” 徐妇产科医生比画形容,他自称上周末在王宏文别墅喝酒看过,“小小一支五千元, 台湾还买不到,餐厅更没有了。” 少了细密的网过滤,王宏文刚才把酒倒得很小心、很慢,他担心有少许渣质倒 入新瓶,把醒酒的时间拉长。徐妇产科医生补充。 “诸位耐心一点,再等个七八分钟。”王宏文每一次开陈年红酒,免不了担心 酒会变质,香味走样,他咬牙根道,“酒这东西变化多端,我行我素,一点都不受 控制,妈的,我最恨这一点!” 一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气氛轻松了下来。 “每一瓶葡萄酒因产地、酿造过程及储藏方式不同,使每一瓶酒都是独一无二 的。” 采访主任向吕之翔传授他的品酒知识。 等待这瓶七八年的Romanee-conti 酒发挥到最精彩的那一刻,张大千字画收藏 家提到上回苏富比拍卖张学良的收藏,当中有件大千亲手写的宴客菜单。 “一件斗方食谱,拍了两百多万元,高出售价十倍,也是前所未有呀!” 在等待的空隙,收藏家道出一段掌故: 一九八一年元宵节的第二天,大千以大风堂名肴宴请张学良夫妇。大千亲手拟 订十四道菜,他最拿手的干烧鳇翅、葱烧乌参、蚝油肚丝都在其中。佳肴之外,又 逢摩耶精舍的垂丝海棠盛开,宾主尽欢。 宴会后,张学良留下菜单做纪念,大千在空白处画上一小撮萝卜茎及五株带须 的红萝卜,上面横列了几颗大白菜,最后还题上一首诗及一段跋,菜单变成别致的 艺术品。 收藏家说着,取出一叠影印纸,拿食指舔湿一张张分给每一个客人。 “大风堂的荷叶煮粥食谱,我亲口听大千说,印出来与诸位分享。去过摩耶精 舍的,一定记得那株种在大水缸里的白荷花,花瓣好像白玉,苞尖透出一点浅红, 衬着绿叶,多么脱俗……” “怪不得大千画荷那么传神呀,还亲手种的荷花!” 退休的卢监察委员点头称赞。 “大千在世时,夏天喜欢用荷叶煮粥消暑,煮出来的粥带一股荷叶的清香,泛 着一点浅浅的绿。” 收藏家形容。 席上每人接过食谱,都说要回去照着煮荷叶粥,清清浊气。吕之翔读着一手工 整的蝇头小楷: 材料:圆糯米半杯、蓬莱米半杯、清水七杯、荷叶一张。 作法:1 .将两种米混合、洗净,加水浸泡十分钟后,移至炉上煮开,再改小 火熬。 2 .将洗净的荷叶分两份,一份切大片,放入粥内同煮,待米粒熟烂时拣除。 3 .将另半张荷叶铺在大碗内,再将煮好的粥冲入,食用时可酌量加少许糖调 味,不加亦可。 卢委员把食谱折好放入口袋。上个月他回扬州老家,想吃一条新鲜的长江鲥鱼, 动用所有的关系,还是失望而归。 “早两年,上海的自由市场还卖过,一公斤好几百人民币,味道也比不上从前 的鲜美,”卢委员无限感慨地,“如今是无价也无货!” 鲥鱼曾经是长江下游的名贵鱼类。由于生态破坏,长江、鄱阳湖的水受污染, 以致溯江入海的鲥鱼无法繁殖生长,加上渔民滥捞滥捕,已经濒临绝种。 “唉,扬子鳄、白鳍豚、胭脂鱼也没有了。” “卢老,吃不到鲥鱼,”朱律师说,“用鲟鱼卵取代,怎么样?” 卢委员手一拂,表现他学贯中西的美食知识。 “去去,少拿洋人吃的鱼子酱来比!” 二世祖王宏文一声: “酒醒得差不多了。” 客人们精神一振,闭嘴看王宏文试酒,他倒了一点点到高脚杯里,用食指和中 指夹住酒杯的脚,在桌上轻轻晃动,释放出酒香,然后凑近鼻尖一带,来回闻了一 下,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让酒液流向舌头中部,再扩散滋润整个口腔,使分布四 处的味蕾同时感受到酒液的滋味。 咽下去后,头微偏细细回味那流连的余韵。 “呣,还可以。” 他亲自执壶为客人布酒,佳酿流入酒杯,扬起一股沁人的清香,客人们模仿二 世祖的品酒仪式,把杯中的酒仿照如仪地摇了摇,凑近鼻尖闻了又闻,做出被香味 陶醉了的表情,最后才小口轻啜细品。 “噢,在喝液体黄金呀,”银行董事长说,“好几万一瓶吆,这还是自己带来 的,如果向联谊社买,照规矩乘三点五……” “那这瓶酒要十来万喽!” 众客咋舌惊叹,王宏文耸一耸肩,轻松地转移话题:“你们在谈鱼子酱?” 朱律师抢先插嘴:“西华饭店的法国大厨向我推荐的,两片圆形的吐司,上面 铺十来粒鱼子酱,再撒上煮熟的蛋黄、洋葱末,一口一千元,要不肉痛,还真不容 易哩!” “鱼子酱要配香槟才吃出味道,”王宏文说,“最好的Beluga,是从二十五岁 大、三百公斤的鲟鱼里取出来的,次等的Asetra也要十五岁以上的,便宜的就别提 了。” 谈到香槟,采访主任记得上星期的一则外电消息: 一批海底考古者,在芬兰外海打捞,发现一艘沉船载了五千瓶香槟、六十七桶 白兰地,它是本世纪初俄帝的陆军所订购的,被德国人的潜水艇击沉了。为了争夺 沉船的开采所有权,芬兰和瑞典正闹得不可开交。 “哇,百年香槟,王兄,你的最爱,”徐医生凑兴,“要是买得到,你老兄一 定不计代价,明天就飞斯德哥尔摩!” “沉到船底下的好酒也不止这一起吧,王老弟要真的想,天底下还有什么琼浆 玉液他喝不到的!” 对长辈卢委员的恭维,二世祖笑笑,等于默认。 “我说,何必飞到斯德哥尔摩,这就是琼浆玉液了,”银行董事长举杯,“沾 王见的光,感谢。” “顺口极了,真舍不得喝完它!” “酒没了,杯子还香的,真的名不虚传!” 吕之翔抿了一口,来不及细细品味,顺着喉咙咽下,听到行家们的叹赏,他的 脸红到耳根,为自己的暴殄天物而自责。 默默记下那瓶酒的酒标,散席后,他连夜到诚品书店的书架抽下《我的第一本 葡萄酒书》、《葡萄酒事典》、《葡萄酒大全》……回去挑灯夜读。 台湾第一个饮食文化的网站,即将登场。这个费时十六年搜集考据,可提供高 达十一亿字丰富无比的饮食资讯,取名“炼珍堂”,典故来自唐代讲究饮馔的宰相 段文昌,相府厨房题名炼珍堂,主厨的厨娘是位不嫁的老婢,四十多年调教出一百 多位天下第一流的女厨师,闻名古今。 “三世仕宦,方解着衣吃饭。”历史上美食家的掌故,不可尽数。晋武帝司马 炎到女婿王济家吃蒸蹄髈,猪是吃人乳长大的,肉质细嫩鲜美不可言。 宋理宗的宰相贾似道,嗜天台山桐木上寄生的野菇,为了避免采下的野菇变色 变味,命人连桐木带野菇一并锯下,从天台山运至杭州贾府,以供烹馔。 贾似道好吃苕溪的鳊鱼,为了保鲜吃活鱼,命人造大船,船中设水车机关运转, 以活水养活鳊鱼。 明末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在他著名的水绘园大宴天下名士,端上桌的羊 肴,取三百只羊的下唇做成,嫌其他部位腥臊不足吃。如此奢侈挥霍,天下仅有。 台湾企业界继承人王宏文的宴客排场,尽集中、西美酒佳肴于一堂,令吕之翔 叹为观止。细细咽下最后一滴七八年的罗曼一尼康帝,银行董事长宣称,下个月雅 集轮到他作东,席上的美酒将会是一瓶飘浮金箔的东欧名酒,名为“海洋之星”的 极品。 众宾客都说拭目以待。 自以为颇懂得享受的吕之翔,最近与一票好吃美食的同道,通过门路找到乌来 一家养殖场,吃到巴西的白鲟,到处夸耀下肚的鱼肉一万多元一斤,直到世贸联谊 会的席上,听二世祖王宏文谈鱼子酱,非二十五岁大、三百公斤的鲟鱼卵不值得入 口,听得吕之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惭极了。 二世祖的口气,鲟鱼只为取卵,腌制成鱼子酱,鱼肉根本不屑一顾,而他还为 能吃到白鲟肉沾沾自喜。 此后吕之翔再也不会摆出老饕的架势,教新进报社的记者,到台南沙卡里巴老 店赤巅食堂吃正宗棺材板,得先吃盖子,再吃肉馅,最后吃外皮。或者发现陕西莱 在台北起死回生,为能尝到勺勺客那一道醋芹而雀跃不已了。 2 下一个周末,吕之翔到仁爱路四段的精品店连走了三四家,才挑中一套近似那 晚王宏文穿的吊带裤,虽说这种装扮在电视主持人、影歌星相继亮相之后,早已广 为流行,然而,能够把吊带裤、蝴蝶结搭配得如此合适、如此无懈可击的,吕之翔 以为非二世祖王宏文莫属。他决定效法。 穿上吊带裤之后,吕之翔想到二世祖的无框眼镜,两条细细的银线露出耳垂下, 配上脑后艺术家式的小辫子,实在够酷、够有型。吕之翔尤其欣赏他接受电视访问 时,左手撑在椅背上,目中无人的坐姿。 宏亚电子企业的继承人王宏文,替代了亚洲巨炮棒球全垒打王吕明赐,成为吕 之翔心目中的偶像。 吕之翔穿着崭新的吊带裤,到报社上班那天下午,英国航空的头等舱,二世祖 王宏文一边啜饮着空姐指定的法国Mun 牌粉红色香槟,一边翻阅精美的拍卖目录, 苏富比为作曲家安德鲁·韦伯爵士即将在伦敦举行名酒拍卖,王宏文看中市场上少 见的Krug、Don Perignon等陈年香槟,以及一九四七年1 .5 公升大樽装的拉杜红 酒、一九四五年的拉菲蒂极品。 以音乐剧《猫》、《歌声魅影》闻名于世的韦伯,受英女王册封为爵士,苏富 比拍卖他分别珍藏于英国波克郡别墅和法国南部的酒窖,数量高达一万八千瓶之多。 如此庞大的存酒量,难怪苏富比伦敦洋酒部董事苏姬芙叹道:“足够品尝五辈 子,无论在品质、数量或选择上都是品酒家梦寐以求的极品,只有罗马神话中的酒 神巴库斯的藏酒宝库,才可以望其项背吧!” 王宏文望着安德鲁·韦伯与他部分藏酒的合影,作曲家穿着橘红色衬衫,手拎 了一瓶特大号的酒中之王,身子微侧,王宏文啜了一口粉红香槟,有一天那照片中 人将会换成是他。 伦敦拍卖结束后,他预备先到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品尝新上市的松露,满足 他的老饕之欲。纽约一磅卖到五百美金以上的松露,号称世界上最贵的蔬菜,据说 含有一般公猪身上两倍的雄性荷尔蒙,难怪母猪闻到那味道拼死命去挖,以为埋在 松树下的菌子就是公猪,男人吃了,可以像一头难以驯服的雄狮一样。 普罗旺斯尝鲜之后,他将飞到波尔多,到五大酒庄之一的拉杜酒庄去试新酒, 一九九六年天气太好,少有的好年份! 品酒是一种艺术。王宏文觉得他遗传了父亲对艺术的爱好,他的父亲终生不渝 地热爱古典音乐,到了他这一代;转移到口舌的享受。到目前为止,他几乎尝遍天 下的美食,对美酒的狂热激情,不亚于父亲对莫扎特、瓦格纳的崇拜。 为艺术!王宏文举杯自饮,衷心感到美酒是种祝福,一种土地、阳光、水和葡 萄结合的喜悦,是自然的礼物。 他舒服地靠着椅背,回味两个月前巴黎那顿难忘的晚餐:沿着黄昏的塞纳河散 步到餐厅,天还没暗下来,暮春的河岸边,飘落着细细、雪一样的白点,洒了他一 身,伸手轻轻一抓,又飞走了,抬眼一看,白点从柳树上随风飘洒下来,王宏文第 一次看到柳絮飘扬翻飞的景致。 晚上去的餐厅是法国公认的美食圣经《米其林餐饮指南》一书评鉴,获得三颗 星荣誉的餐厅,全法国二十一家中的一家。坐下后,先来一杯餐前酒,用红葡萄酿 的口感较浓厚的香槟,搭配鱼子酱,沙拉淋上地中海区出产的新鲜橄榄油,佐以玫 瑰红酒。主菜点的是野味雉鸡,肉质嫩、野菇香浓,配上波尔多波利雅克一九八二 年的一级红酒,酒色深浓,香味浓烈,与野味互补,恰到好处。 高单宁但年份够的卡本内·苏维浓葡萄佳酿不仅不先声夺人,反而激发出食物 的美味,混合成复杂回味无穷的味觉,那种感觉有如以不同的乐器,合奏出一曲优 美动听的交响乐,美酒与美食配合无间,把他带到一个和谐的境界,他父亲的古典 音乐的世界。 所不同的是王宏文的父亲,这位宏亚集团的董事长,早年学习聆听古典音乐的 过程,极为艰苦,出身寒微的他,每天打着赤脚来回走四里路到淡水上小学,放学 回家还得帮家里做木屐贴补家计,勉强读完小学,到台北电器行当店员,有次奉命 到迪化街一栋漂亮的洋楼去送一支德国进口的唱针。 王宏文的父亲一进屋,听到如天籁般优美的弦乐,洋楼的主人是位古典音乐爱 好者,定期邀请迪化街、延平北路的医生名流共聚听唱片,一个月两次播放不同作 曲家的作品,王宏文的父亲听的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他倚着楼梯扶手融入那 如泣如诉的音乐,浑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十年后,他开了台北第一家古典音乐唱片行,西洋重要作曲家的曲子他无不熟 悉,最后成为迪化街洋楼的音乐会成员之一。 王宏文拿出他父亲开唱片行时背诵古典音乐的毅力来背不同酒庄产地、年份的 红、白葡萄酒、香槟。一个是音乐痴、一个是酒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