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仁抱着妻子的骨灰从华盛顿飞回台湾安葬。 他因崇拜中国近代外交界的奇才顾维钧,取了同样的洋名叫威灵顿。久居海外, 他早已习惯自己是威灵顿·唐,渐渐忘了唐仁这个本名。 圣诞节过后,与他两地分居的妻子,淋巴癌恶化,病情严重,住进华盛顿的医 院,威灵顿·唐赶到华盛顿见妻子最后一面,临终嘱咐他把骨灰带回台湾安葬。 办完丧事,威灵顿·唐回到华盛顿郊区的家,院子里那株樱花又含了苞,七年 前就在这棵樱花树下,妻子告诉他想住下来,不愿陪他到南美洲那个除了香蕉,其 他一无所有的小国上任,她想到马利兰大学的图书馆找份工作,回到本行。 “以后这里就算是我们的家,等你和孩子们回来过圣诞节。” 当时威灵顿·唐对外交官生涯仍然热衷,他怨恨妻子断送了自己的仕程,满心 不悦地只身上任,连家庭团聚的节日也借故不回。 没想到妻子比他先走,更没想到她的遗愿是长埋桃园拉拉山脚下的墓地。一九 四九年,她与父母渡海而来的第一个落脚之处。妻子不想落叶归根,安眠在她绍兴 的周姓家祠,为此威灵顿·唐很是不解。 咬着烟斗,他站在樱花树下,仰望异国的天空,想到自己如何打发有限的余生, 也许提前退休,回华盛顿来把屋顶翻修,加盖间书房,漆成湖绿色,利用国会图书 馆,做点中美外交史的研究,到最近开放的档案室翻阅资料。 威灵顿·唐在台大政治系的硕士论文题目是重庆时代的中美关系。时至今日, 蒋介石撤退台湾时带去的档案,至今还存放在大溪慈湖的红木柜中,并无对外开放 的迹象。 威灵顿·唐寻思,也许利用美国国会图书馆可找到的资料,写点著作。 唐仁在过农历年前,抱着妻子的骨灰坛抵达台北。原以为择吉日安葬后,即可 回去销假,没料凋年残景,雇不到墓地工人,只好多作逗留。 借住复兴南路的公寓,屋主是他台大的室友,学物理的,回台湾之前,在普林 斯顿大学的实验室做次原子粒子的实验,就在他同组研究的教授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的前一年,这人放弃美国的工作,应聘回台大教书,现在主持新竹科学园区的一个 高科技计划。 听说唐仁临老丧妻,物理学家深表同情,怕他独自下榻旅馆冷清,邀请他住进 复兴南路空着的公寓,说是帮他看家,他人住在新竹,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过年前两天,一个细雨缠绵的午后,唐仁捧着妻子的骨灰搬了进来。他把一套 西装挂在衣橱里,换洗的衣物却仍然留在皮箱内,反正只是暂住。 除夕那天,他和平日没两样,在亡妻灵位前点了一根白蜡烛,拿起圣经,就着 窗外的天光阅读。雨丝绵绵地落着,大灰蒙蒙,记忆中台北过年总是这种天气,久 雨不歇,壁橱发出霉味,门框膨胀,地毯每一脚踩下去,都挤得出水似的,唐仁手 中的圣经书页软塌,形成波浪状。 唐仁婉拒同事和家人吃年夜饭的邀请,他缺乏过年的心情,也不愿意在火锅和 电视机前守夜。唐仁只想陪伴妻子,为她朗诵几段经文,静静地度过年节。 雨依然无声地落着,百叶窗外的都市逐渐沉寂了下来,车声人声稀疏了,听不 到小贩吆喝麻油鸡的声音,前几天叫得很响的修理纱窗、纱门、玻璃、磨刀的声音 都消失了。这种异于往日的安静,使唐仁放下手中的圣经,走到窗前往下看,整条 复兴南路冷冷清清,空荡荡的,像一条凝止的灰色的河,平日壅塞的公车、计程车、 摩托车全失去影踪。 整个城市凝止屏息,等候除夕夜的到来。 年的气氛从落地窗的缝隙一寸寸漫进屋里。 唐仁不自觉地打开电视,迪化街抢购年货已臻尾声。 一个摄影机俯瞰的镜头:南下高速公路归心似箭的返乡人潮。 漠然地盯着荧光幕,唐仁觉得事不关己。他无家可归,也没有人等他回家。他 早已不过年了,长期在外,使他视感恩节、圣诞节为家人团聚的节日,在台北他只 不过是个过客。 唐仁关掉电视,拿起圣经,翻开摩西晚年的祷告: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 的一更,早晨他们(世人)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我们度 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转眼成空……” 凋年残景,阴郁如斯的经句更令人伤感,唐仁想离开公寓,下楼去买一束百合 花,放在亡妻灵前。 除夕夜的午后,台北变成一座空城。 唐仁撑着一把凯悦饭店的大伞,踽踽走在空了的街上,花店关门了,清粥小菜 的餐厅铁门深垂,今晚的街道少了餐厅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陷入何等的黑暗,唐 仁想。 走过更多提早打烊的商店,一家名叫“躲猫猫”的PUB ,多么特别的店名,爱 猫的人开的吧,店门虚掩着,茶褐色的玻璃窗内阒然无人,唐仁希望晚上会开,也 许他会坐在吧凳上喝一杯曼哈顿,与酒保聊些台北的变迁,一起守岁,度过除夕夜。 守着点白蜡烛的骨灰坛,毕竟太凄清了。 辛亥路口,红绿灯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兀自眨眼,没有行人车辆,交通信号沦为 多余的存在。唐仁撑伞施施然穿红灯,走进台大校园。 多年不见,校内多了好几栋建筑物,一路盖过来,刚完工的图书馆,钟楼前广 场还堆着废土,通往台阶的斜坡躺了一辆没上锁的单车,唐仁把它扶了起来,拂去 垫子上的雨水,跨上去朝着两排大王椰子骑过去。 雨中空无一人的校园,踩着车轮,夹克鼓满了风,召回唐仁久违了的大学岁月。 傅钟后的行政大楼,他心目中台大最美的建筑,廊下的希腊圆柱风情依然,三十多 年前,他在柱子下吻了他外文系的女友。两人的初吻。 文学院水池旁的电话亭,透明的玻璃,雨丝中看起来有如从外太空而降的异形 物,与古风的校园的不协调,引发唐仁的联想,他有点想拿起电话丢下铜币,通过 外太空神秘的连线,说不定可以听到天堂妻子的声音。 他给自己的奇想吓住了。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伞打歪了,左臂全淋湿了,袖 子沉重地垂坠着。骑出罗斯福路,红砖校门雨中更显沧桑斑驳,在新生南路楼房的 威压下,破败不起眼。 沿着新生南路的千层树骑过去,对街廊下的书摊也收起来了,大四那年他买过 鲁迅、新马克思主义的禁书,后来还担心会被列入记录。年轻人顾忌太多,唐仁自 嘲地牵动一下唇角。 瑠公圳排水沟早已被填平,铺成十米宽的柏油路,唐仁很怀念从前男生宿舍的 空地,一到夜里,大声公推着摊子来卖广东粥,敞开大喉咙吆喝及第粥、牛肉皮蛋 粥,冬天开夜车,饿了,半夜坐在摊子前窸窣喝着烫嘴的鱼生粥,那种置身寒夜, 却周身温暖的感觉。 大声公的摊子变成对街两层楼的餐厅,大扫除的员工指着墙上的遗照,说大声 公死去好几十年了。 “年初二开张。” 唐仁点头说他一定会来。他要回来喝那一晚烫嘴的鱼生粥,虽然大声公已经不 在了。 转入温州街,雨天的巷弄,台北特有的风情,去台后前几年梦中常见的景象。 女友的父亲是历史系的教授,住在院子里有三棵椰子树的日本宿舍。 一路过去,也只剩那一排日本宿舍风情依旧,其余的街景已是面目全非。集合 式的公寓大楼取代了往日巷口的小杂货店、裁缝店、山东老汉的烧饼油条店,前面 空地还养了一窝窝的芦花鸡,这些都不见了,那种各自围着竹篱笆,院子里鸡犬相 闻的生活,只留在回忆里。 唐仁的初恋只持续了一个学期,暑假后女友不理他了,他掉了魂似地日夜在那 种三棵椰子树的日本宿舍前徘徊,透过低矮的围墙,看到女友的教授父亲种在院子 水缸里的荷花,叶子一路转黄、枯萎。唐仁绝望地把额头顶住信义学社洗石子的灰 墙,为爱的挫败而神伤,惹来路边卖车轮饼小贩同情的眼光。 转出温州街,真理堂依然保持他大学时代的神貌,十字架矗立在逐渐转暗的天 空,唐仁想进去教堂静坐一回,置身上帝的殿堂,应该会更靠近妻子吧。 华盛顿的火葬场,取到妻子的骨灰,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开始了他对她的思念。 两地分居多年,唐仁忘记了妻子颈项间、耳后的气味,也忘了他的手在她皮肤上游 行的感觉。 抱着骨灰坛,妻子在他的怀里一寸寸地活了过来,她沐浴过后,敞开浴抱,把 乳液抹在热水泡红的膝盖的动作;她临睡前,坐在梳妆台前,把头一低,用银柄的 发刷刷头发,镜子里她的抿着双唇认真的侧脸…… 满心凄凄地遵守妻子长眠桃园山脚下的遗愿,唐仁捧着骨灰飞回台湾,一路上 絮絮地述说他的无限思念,为他的冷淡而自责。 凋年残景,花店关门,买不到那束百合花,唐仁两手空空地回到妻子的灵前, 点上一根白蜡烛,轻轻地告诉她: “我回来了。” 除夕夜唐仁一觉睡到天亮,他的时差完全转过来了。 初二那天他到大声公餐厅吃那一碗他等待久矣的鱼生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