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接到邱朝川的电话时,吕之翔已经知道那天晚上在世贸联谊社,宏亚企业的继 承人王宏文开的那瓶勃根第佳酿,是一九七八年的罗曼尼—康帝,一瓶市价三万多 元,一西西等于四十元,那年产量才六千五百三十五瓶,酒瓶标签上有标识。 这个举世最贵的葡萄酒园,面积才两千英亩,酒园门户森严,特别是八九月采 收葡萄时,闲杂人不准入内,怕影响收成,熟手工人背着竹篮,一串串挑成熟的才 摘下,不像一般酒园,工人背着背桶不分生熟随意摘取。 吕之翔还读到一段那个酒园易手最精彩的历史掌故:十八世纪的康帝公爵,如 何与法国路易十五美艳绝伦的情妇庞芭社夫人竞相叫价,多花了八千金币,以相当 于当时最好的葡萄酒园的十五倍价钱购得酒园,庞芭社夫人一气之下,从此拒绝喝 红酒,而改喝香槟。 吕之翔对葡萄酒的知识,可见一斑。 原名赖家祥的他,曾经沉迷棒球,因崇拜棒球名将吕明赐而取了吕之翔的笔名。 他是属于那类深夜观赛,对着电视机高喊“中华队、加油”,打赢了,第一个跑出 去放鞭炮的小孩。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半,亚洲巨炮吕明赐,在体育馆击出一支 石破天惊的全垒打,他与两万多名观众,目击那粒精灵似的白球,跃入夜空,在穹 苍画下一个漂亮的弧形,飞越台北市立棒球场计分台,最后像颗黄星落在体育馆正 门口喷水池。四百三十英尺高的特大号全垒打。 赖家祥戴上球王签名的球帽,取了吕之翔的笔名,那时他刚进一家晚报跑社会 新闻,很遗憾自己不是体育版的记者。他骑摩托车去上班,一到报社,把那顶白色 球帽的帽檐转到脑后,下班离开办公室又把它转回来。这顶被球王加持过的帽子, 除了睡觉,从不离开他的脑袋。 正是这顶不管日夜、不同场合总不离身的球帽,使吕之翔遇到比一般社会新闻 的记者更为离奇的经历,当他手舞足蹈,浸沉于轰响的音乐大跳迪斯科,流星雨似 的水晶灯溅得他的白球帽点点红红蓝蓝,一个身着黑色紧身衣,满头卷发的男人, 看起来又老又年轻的舞客,挨近吕之翔,指指他的球帽,竖起大拇指。 那人是黑道大哥,某个帮派的总护法,年纪不轻,喜欢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刚 蹲完监狱,戴了顶假发,混迹舞场消遣。 大哥的黑夜,比别人的白天还光明? 天文台预测出二十世纪最后一次日全食,将于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三日,格林威 治标准时间早上九时三十分,台北时间下午五时三十一分开始,月影最先降临加拿 大海岸,以二千四百公里时速越过大西洋,飞掠欧洲。罗马尼亚的林尼库维西镇是 月球轴心最接近地球之际,为日全食的高峰,历时二分二十七秒。 持续近三个小时的日全食会在格林威治十二时三十分,从印度的孟加拉湾落幕。 估计全球将有二十亿人争睹这自然界的壮观奇景。 日食发生时,阴影会遮住太阳,变成一轮黑色的太阳,黑暗骤然在白天降临, 地平线发出怪异的光,气温急速下降,鸟禽飞回树林栖息躲藏,以为是大灾难的预 兆。黑色的太阳,白天的黑暗。 吕之翔崇拜的英雄吕明赐轰出十五支全垒打,赢得“亚洲巨炮”的封号,可惜 好景不长,日本教练矫正巨炮挥棒的姿势,吕明赐无法适应,每况愈下,一直到他 倦鸟归巢,从日本回到台湾职棒找寻发展,吕之翔戴着那顶洗白变形的球帽,挤在 体育馆,期待巨炮夺回昔日雄风,缔造另一高峰。 吕之翔失望了。 他脱下球帽,环顾报社同事,惊觉比他晚出道的都早已跑在他前面,穿名牌、 戴名表,每天吃香喝辣。吕之翔转到一家财经报,跑起股市新闻,因采访而认识邱 朝川,鸿展证券公司的老板。 邱朝川生得方头大耳,留了个小平头,肩膀宽阔,咧着两片血色饱满、女人会 以为很性感的嘴唇,不确定地微笑着,他亲自把吕之翔请进宽敞的董事长室接受访 问,被问到对未来股市的评估,邱朝川拿起办公桌上的金框眼镜戴上,嘴角那抹不 确定的、带着几分谦卑的笑,瞬息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位股票大亨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对蠢蠢欲动的股市做出惊人、后来却证实 完全准确的预言。 三个月后,股市开始狂飙,营业员忙到无暇上厕所,索性包着成人尿布冲刺卖 股票,他们开着进口的宝马汽车,成为酒家、声色场所的新贵,证券公司附近应运 而生,新开了好多家餐厅,午饭供应的是鱼翅、鲍鱼套餐。 一九九0 年股市崩盘,股票从一万多点跌到区区两千多点,邱朝川约吕之翔喝 咖啡,一见面递给他一个牛皮纸包,把吕之翔在他证券公司投资的一笔为数不大的 金额如数奉还,还抱歉没能付利息。 吕之翔把那一叠钞票推还给他,又给推了回来。 “老弟,收下吧,我证券公司玩输了好几亿,怎么会欠你区区这一点钱,拿去 娶个老婆好过年!” 邱朝川结束了证券行,年底到美国投靠他在休士敦的连襟,找机会东山再起。 “听说休士敦的太空总署,正在招兵买马,台湾去的科学家也网罗不少,去的 人多,要房子住,我连襟在那里做房地产,说不定我也去美国炒地皮!” 股市失利,他一夕之间倾家荡产,却毫无颓丧失意之色,坐在那里对未来充满 憧憬。吕之翔服了他。 今年刚过,吕之翔在报社接到一个电话,声音又陌生又熟悉,却一下辨认不出 来,听到那独特的笑声,才记起是邱朝川。 约他在远东饭店三十八楼喝下午茶叙旧,还是留着小平头,握手的手劲依然有 力,手掌温暖,穿了件登喜路米黄色开襟毛衣。这两年休士敦的房地产,随着美国 太空计划缩减裁员,跌入谷底,他连襟的房地产公司关门,把妻女留在美国,邱朝 川一个人回台北找机会。 “我也成了太空人,呵呵。” 依旧笑声连连。 这天下午,邱朝川谈起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小时候家穷,赤脚从板桥走到圆 山帮美军协访司令部的美国人洗汽车。 “美国人给钱,不拿,用劳力换美军的空酒瓶,瘦长、矮胖的、圆的扁的、四 角的,各式各样的酒瓶,有的还刻花纹,水晶透明的,很好看。” 空酒瓶积多了,找辆人力车,兄弟一前一后,拖回板桥,撕去标签洗干净,卖 给板桥加工厂装花露水。 “家里穷,一天到晚想出人头地,”邱朝川摇摇头,“偷偷做了张名片,封自 己是董事长,空瓶公司的董事长,交完瓶子,找会计小姐收钱,柜台很高,我踏起 脚跟,递上名片,小姐看了看,问董事长是谁,我心一慌,赶快改口,说是我爸爸。” 邱朝川追忆从前的板桥。 几年前他第一次到北京,刚巧碰到下班,骑单车的人潮,使他想起童年板桥的 加工厂,一放工,铁门一开,工人像开了闸的潮水涌出来。 听完他的出身,吕之翔若有所悟。他把视线移到邱朝川的膝盖上搜寻。下午他 穿了条簇新的藏青色西装裤,膝盖平整完好毫无异样。 在邱朝川还是鸿展证券公司董事长的时代,吕之翔有过一次至今难以释怀的记 忆,他请吕之翔到中山北路的通天阁吃日本料理,两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邱朝川 点完菜,嘱咐穿和服的女侍最后才上炸虾。 “别人请日本料理,我通常不先吃虾子,怕一下肚先饱了一半,吃不下其他好 料的。” 吕之翔纳闷不解。这位股市大亨点了好几样价位最贵的关西大限料理,这顿午 餐六七千元买单跑不掉,邱朝川从来是慷慨大方,付起账来面不改色,何以口出如 此寒酸上不得台盘之言? 就在这顿午饭,吕之翔吃惊地发现邱朝川盘腿而坐的左膝盖有个小小的补丁, 呢布穿久了被磨破损了,纤维稀朗了,用颜色接近的线密密地织补成一个圆圈,因 为靠得近,补丁痕迹清晰可见。吕之翔简直太惊骇了,这位每天股市上好几亿元进 出的做手,竟然穿有补丁的裤子。 吕之翔的困惑在几年之后终于得到答案。宴席不肯先吃虾子和裤子的补丁都与 邱朝川极端困苦的童年有关。 这天下午,在远东饭店三十八楼的咖啡厅,邱朝川语出惊人,他说他虽然不相 信命运,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注定他下一波要做与瓶子液体有关的生意。 “不是香水,是葡萄酒。” 他正在筹备一家贸易公司,进口法国葡萄酒,为了纪念少年那段记忆,邱朝川 决定用他自制的第一张名片的名字来登记公司。 “泽川堂有限公司,名号不错吧?大编辑,”他预备把公司设在从前美军协防 司令部附近,“前天我还去站在路旁大树下,回忆十几岁时,穿美国救济的面粉袋 做的裤子,屁股有幅美国国旗,腰边是净重五十五公斤,拉了一车美军不要的空酒 瓶,赤脚从中山北路回到板桥,那种心情……” 吕之翔听了,为之动容。 “咳,不提那段悲情岁月了,反正美军P .X .长什么样子,你老弟也没看过, 大不了就是海霸王旁边围起来的空地,在那里长草而已。” 直到七十年代末期,美军协防司令部撤走后,海霸王过去的一整排曾经是台北 市最现代的建筑,逐一被怪手夷为平地,片瓦不留。附近的美军顾问团,本来是日 据时代的圆山运动场改建的,美军撤退后,还原为足球场,转了一圈,还是又回复 到运动场的本色。 美军的际遇似乎不及日本皇军幸运。最近北投兴建于大正二年的老公共浴场, 被内政部正式公告为三级古迹,台北市政府允诺编列二亿元经费,预备将之整建为 台湾独一无二的温泉博物馆。 当年仿照日本静冈县伊豆山的温泉公共浴场兴建的北投温泉,是一幢英国乡间 别墅的两层建筑,根据当地管老回忆;一楼外观为拱形红砖,内设公共浴池,墙壁 嵌镶色彩缤纷的彩绘玻璃,二楼为木造外墙,内有一大通铺。 占地七百坪的浴场,后来为接待日本皇太子裕仁来台,又增建特别休息所,成 为当时全日本最大、最具声名的浴场,极盛时期,每年客人多达五万人次,客商云 集,成为仕绅名人留连忘返的休闲之地。 光复后,历经军队、派出所等机关占用破坏,最后沦为制片厂拍摄鬼片的场景。 一九九五年,北投小学师生进行乡土教学,这座荒废多年、形同废墟的浴场才重新 被发掘出土,从荒烟蔓草中重见天日。 邱朝川捋了捋袖子,爱拼才会赢。豪气地说起他已经看准时机放手一搏,正透 过翻译与法国波尔多一家酒庄接触。法国人来过台湾,感觉到红酒市场蠢蠢欲动, 很快会风行全岛,愿意提供他行销策略,假以时日,台湾会继日本、香港之后,成 为亚太地区第三个懂得葡萄酒的国家和地区。 最后道出了此次见面的目的,邱朝川请吕之翔帮忙,利用媒体传播讯息,邀请 一些站在资讯前端的文化人,制造时尚的时髦人士、广告人,鼓吹红酒,使它成为 九十年代末期流行品位的象征。 “吕老弟,你比谁都清楚,媒体的威力,大到可以左右台湾人的味蕾!” 2 邱朝川盘算过进口红酒的投资报酬率:进口价加上一瓶八十九元的公卖利益, 扣除报关费、管销费,利润仍然相当可观。比较一般价位的葡萄酒,找连锁商店合 作,销售量势必惊人,如果有自己的零售通路,他算过了,每一瓶利润可高达百分 之四十。 葡萄酒种类繁多,酒庄产地、年份、加上不同的葡萄品种,一般消费者走进红 酒专卖店,对着琳琅满目的酒瓶,一时之间无从分辨优劣,那种茫然的神态,和股 民在选择股票时一样盲目。 对,邱朝川准备用炒作股票的方式来炒作红酒市场,而他自己滴酒不沾,连啤 酒都不喝。 几年不见,这次重回台湾,邱朝川感觉到台北变了许多,社会正朝着国际化、 追求生活精致化的脚步迈进。 他到士林夜市吃小吃摊,天还没黑,先驱车到天母转了一下,忠诚路正在庆祝 乐树节,两旁绽放金黄、橘红的花树,把街道点缀得缤纷耀目,露天咖啡厅、卖陶 艺、耳环手工艺的摊子,热狗、爆米花的小贩,衬着后面商店的英文店名,一路过 去充满异国情调。 乐树花落了他一身,邱朝川夹在高鼻深目的洋人里,一时之间以为来到了外国。 心有感触地驶出忠诚路,迎面墙上斗大的“普罗旺斯”房地产商的广告,台北 人虽身在台湾,却想方设法地想把心带离台湾,街道上不管是墙壁广告,或是已完 工的大厦,触目不乏“巴黎花都”、“米兰大镇”、“林肯大厦”、“夏日漱石” 等异国名称。 房地产商将心比心,识破台湾人的心理,即使不能真的携家带眷移民海外,也 要欺骗自己不是住在台北,住在空气污染、人车交战、公共设施缺乏落后的混乱都 市。大厦取自异国名称,沾染异国情调及想象空间,台北人得以躲避到符号筑建的 乌托邦,找寻虚幻暂时的精神安顿。 还不止是名称而已。 号称尊贵堂皇的高级住宅从外观到内部,从建材到风貌,也无不希望远离本土, 最好一砖一瓦全用进口的舶来品打造而成。报纸整版的房地产广告,标榜贵族品位 的豪宅大厦,宣传五百坪的凡尔赛宫花园,意大利花岗岩砌成文艺复兴雕像的艺术 广场喷泉,中庭融合巴洛克与 Art Deco 的华贵风格,阳台是日本进口的手工锻造 栏杆,卫浴设备采用法国名牌出产的脸盆马桶,厨房的抽油机、烤箱、食物绞碎机、 洗碗机无一不是美国原厂进口。 豪宅需要有美酒来搭配,邱朝川想象屋子的主人坐在意大利手工制的奶油色皮 沙发,英国桃花心木的边桌上摆着法国五大酒庄之一的极品红酒,屋子的主人,一 边欣赏种满窗台洋溢着欧洲田园风味的黛衣草,持杯品饮美酒,度过一个有西洋歌 剧为伴的午后。 中产阶级住不起贵族豪宅,也都开始纷纷要求餐厅、咖啡厅讲究气氛格调,对 空间设计的美感似乎已经超过了对美味口感的追寻。 触觉灵敏的邱朝川,冷眼观察到台北人已经把饮食变成一种品位的象征,视觉 的刺激。比起几年前他离开台湾时,还停留在讲求吃得好、吃得巧又进了一大步, 现在是要吃得精致,吃得有气氛。 闲来无事,他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些综艺节目,《美食碰碰胡》、《吃遍天下, 食得也疯狂》穿插饮食题材,使邱朝川看了大为感叹,这个民以食为天的民族,对 世界各地诡异荒诞的饮食奇观表现了极大的好奇与接受力。 媒体的威力实在不容低估,透过电视的诱导与引介,本来就勇于尝试的台湾人, 口味愈来愈有国际化的趋势,好些原本不属于我们文化的食物,都开始主导了饮食 的走势,眼看就要成为主流。 葡萄酒代表一种品尝生活的方式,一杯在手,让人与花都巴黎联想在一起,品 饮红色液体,不仅体味它的香味口感,也同时感受到精致的法国文化。 假以时日,台北的名流富豪在酒席上,将以开几万元一瓶的红酒来决定他的身 份地位,如同以身上穿戴的名牌来区分高下。邱朝川看到了他的红酒生意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