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妻子埋骨桃园山脚下,威灵顿·唐销假回南美洲上班。 威灵顿·唐在接听下一个台北越洋电话采访的空隙,点起烟斗,望着花园外的 土路,三两个印第安土著妇女,头上顶着篮子,缓缓走过,扬起一片尘土。这个漫 天飞沙走石的鬼地方,威灵顿·唐搔搔微霜的鬓角,他想念起千里之外冬日雨天的 午后,走在台北的巷子的感觉,闻到的气味: 墙头的石榴开着不合时宜的红花,迎着寒风吹摆,人家院子盛开的桂花,花香 满了整条巷子,两个穿棉袄的老人缩着头坐在低矮的屋檐下下棋,廊下竹竿挂着乌 鱼子、腊肉等年货…… 威灵顿·唐萌生去意。他不想继续去这香蕉园虚耗生命了。他想到提前退休, 认真地考虑退休后,是否真的回华盛顿,把房子加盖书房,涂上湖绿色,到国会图 书馆做中国近代外交史的研究,度过余生。 一个偶发事件,威灵顿·唐被派回台北,出差期间,刚巧遇到中正纪念堂广场 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户外音乐演唱会,主办单位重金请来意大利的多明哥、西班牙的 卡莱拉斯两位天王男高音,及一后黛安娜·露丝,唐仁应旧同事之邀赴会。 那夜天空晦暗,幸亏天公作美没下雨,观众不必穿着主办单位预备的黄色塑胶 雨衣,坐在雨中听演唱。然而,久雨稍歇的天气,空气潮湿,脚下石板的缝隙不断 涌上一缕缕寒气。 二王一后在掌声中携手出现,在广场正前方的舞台大展歌喉。风一蓬蓬吹拂过 来,穿过歌声,把它撕碎成一缕缕,在空中东飘西荡,声乐的旋律变得飘忽不定, 力量被削弱了不少,歌声从风吹的间隙传送到观众的耳朵里,虽然不致支离破碎, 两大天王的男高音合唱没有如预期的雄伟震撼。 从唐仁的座位,他不须借助望远镜,便可看到多明哥胸腹鼓胀肺活量,旁边的 卡莱拉斯也调动全身的细胞,铆足全力引吭高歌。相形之下,瘦小的戴安娜,一身 火红的亮片礼服,大张双臂,把两只褐色细瘦的手臂举到最高,希望台下几千名黑 压压一片的观众每一个都看到她。明星上场的架势。 已然老去的黑人女歌星,头上刮得无限蓬松的爆炸式头发,戴安娜的招牌,下 面是一个又红又蓝舞台彩妆的脸,细长的脖子,像是撑了一具油彩胭脂满脸的木偶。 唐仁看到她无袖的腋下明显的凹陷下去,臂肉松弛下坠,老去的黑人女歌星卖 力如斯地献艺,使他感到凄怆。旧日同事频频递过来单眼望远镜,他都推回辞谢了, 不忍近看与自己同龄的过气女歌星。 台上的戴安娜·露丝,使他看到初老的自己。 唐仁低落的情绪一直到演唱会结束后,出席凯悦饭店的香槟酒会时才稍稍释怀。 驻台西班牙商务代表,费南度·德·席尔瓦·里贝拉,以歌王卡莱拉斯来台献唱为 豪,特地为他举办酒会庆贺演出成功。 名单不在邀请之内的威灵顿·唐跟着旧同事出席,主人费南度·里贝拉,年纪 仍轻,修长的身材,留了两撇往上翘的胡子,狭长浅褐色的脸,使人想起十七世纪 西班牙肖像画家委拉斯葛斯笔下的贵族画像,油画人物紫丝绒外套披上短氅,换成 里贝拉剪裁合身,做工细致的深黑色西装,只是他眼睑下那一抹阴郁,比画像上的 无端淡化了些。 威灵顿·唐一眼看出这位代表一定是出身西班牙上层阶层,极可能有贵族血统。 只见他以吻手礼迎接了一位身穿晚礼服的白种仕女,优雅地尽主人之仪,对威灵顿 ·唐的新面孔明知不在邀请之列,却也极具风度地欢迎他,以一口不带腔调的英语 自我介绍,抚平闯入者的尴尬。 他们相互表示在台北有幸参与这个国际级文化活动的惊喜,相互拥抱寒暄。威 灵顿·唐手拄酒杯,他的三十多年的生涯也就是在一个又一个觥筹交错的酒会中度 过的,难得有这么一次,他不必积极参与,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他立在一旁,望着 这一个以棕色、黑色肤色为主的人群,物以类聚地笑谈。 主人里贝拉见威灵顿·唐一旁站着,不愿冷落他的客人,上前来寒暄客套,发 现客人酒杯空了,带他到吧台,建议他来杯西班牙Tores 的红酒,更以台湾蓄势待 发的葡萄酒市场为话题,聊了起来,并提到这个周末世贸中心举行一个西班牙食品 展,参加的厂商以葡萄酒酒庄为主。 “唐先生,你一定听过利奥哈的酒,马德里以北的酒庄……” “啊,西班牙最著名的红酒,好像法国葡萄酒有一年受到牙虫病害,还借重利 奥哈的葡萄园……” 西班牙的商务代表不无诧异地望了威灵顿·唐一眼。 “唐先生知道这段历史,太好了,波尔多的果农、酒商跑到利奥哈一带,重新 开拓葡萄园酿酒,保存了波尔多传统的技术。这次来台的还有Tores 酒庄,这牌子 已经在台北卖开来了,怎么样?还可以吗?” 他请威灵顿·唐留下名片,明天派人送去请帖邀请他参加西班牙食品展的开幕 酒会。 威灵顿·唐如约前往,受到里贝拉的亲切接待,两人漫谈欧洲葡萄酒的近况。 “也许你都知道了,欧洲葡萄酒的原产地,销售量一减再减,最近二十年来法 国意大利减少了百分之四十的销售量,最近五年,又衰退了百分之十二,”里贝拉 的数据确切,“使得葡萄的种植面积一再缩减,库存暴增。西班牙是世界第三大葡 萄酒产国,过去几年销售量锐减百分之五十,种植面积却比法国、意大利还要广……” 为了排遣出差旅行的寂寥,威灵顿·唐与里贝拉有多次过从,一起品饮西班牙 美酒。从几次捻着他往上翘的胡子中,威灵顿·唐听他说起有意把几个西班牙一级 酒庄的佳酿介绍到台湾来。里贝拉还道出一个颇令威灵顿·唐意外的观察:台湾愿 意出高价买一级酒庄的红酒的行家,都集中在中南部,嘉义、高雄的医生、银行董 事、地方上活跃的民意代表,可以不计代价,豪饮珍贵佳酿。 据里贝拉搜集到的讯息,不是台北,而是中南部,从年初开始,几箱几箱进口 法国波尔多五大酒庄有年份的红酒,不仅数量有增无减,而且买家不耐久等,往往 自付运费、保险空运来台。 里贝拉想向中南部的豪客推荐两支西班牙好酒,一是被美国评酒大师罗勃·帕 克称为“西班牙的彼德绿堡”的耶鲁斯,一是最近刚蹿起来的“西班牙之星”拉米 塔。 2 两个月后,唐仁在福华饭店二楼咖啡厅等一个高雄来的酒商,洪久昌。此人以 经营白兰地、威士忌等烈酒为主,最近眼见葡萄酒狂卖,有意跟风转型,亲自北上 到西班牙商务代表处查询资料,里贝拉先生把他介绍给唐仁。 咬着烟斗,盯着咖啡桌上一叠照片资料,唐仁特地为此次见面所搜集的,他微 晃带霜的头,不太能相信自己坐在这里等待南部上来的酒商。 那一天清晨,他漫步溜达,被金华街一家花坊给吸引了过去,大台北水泥森林 中美丽的花园,爬满绿叶的窗缘,镶着一屋子或怒放或含苞的繁花,灿烂得不可收 拾。唐仁不觉驻足观看,发现花坊里有不少早年不易见到的进口花卉,如郁金香、 鸢尾花、荷兰的芍药,以及从夏威夷空运而来的好些叫不出名的温热带球茎状花卉。 他把目光停留在角落一丛待放的台湾百合花,玉青色长长的梗,想到除夕那天, 为亡妻遍寻不获的那束百合花,不觉怔住了。 花丛中露出一张因为年轻,被百合衬得更加白净的脸,颧骨两边似是沾上了百 合花心飘过来的花粉,必须近前细看,才会发现那是一点点浅褐色的雀斑,头发剪 得极短,穿白衣的上身往前探,以微蹩的眉头询问玻璃窗外怔住了的唐仁。 她是米亚,一个夏天穿白、冬天穿黑衣的女子。她爱花,更善于在花圃培育花 种,大学时却从园艺系转到生物化学系去,对欧美日新月异的生物科技实验极为向 往,每天追着看Discovery 频道的科学节目。米亚嫌台湾生化研究所的课程太过落 伍,正准备申请学校出国留学,暂时在表姊的花坊打工。 “说暂时,也有三年多了。” 说着,笑出一脸几乎要令鲜花为之失色的粲然。 认识后,米亚形容那天唐仁咬着早已熄灭的烟斗,失了神地怔怔望着那束百合 花,久久不曾移动,她担心要出事。 唐仁拉过她那经常修剪花枝,生茧粗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像安慰一个 受惊的孩子: “嘘,没事,没事!” 他的确比米亚大很多。 因为快乐,情不自禁地,唐仁哼起美国歌星安迪·威廉斯的一首老歌“The day of Wine and Roses ”。 “棒呆了,酒与玫瑰,我们来合作,你卖葡萄酒,我卖花。” 米亚自称更爱种花,是个天生的绿手指。说着,张开双臂,把一大丛玫瑰搂得 花枝乱颤。 “全是我的作品!” 她每天在新店的花圃截取花树的枝条,扦插令它长成另一棵花树,或是拿植物 的根、茎、芽的组织切片,重新培育,用插枝法和压条法给花树做无性繁殖。 “我在做植物的复制。” “绿手指小姐本领可不小,不但种花,还会培育花树苗!”唐仁赞叹。 他造访过欧洲的葡萄园,发现周围都种玫瑰花。 “倒不是为了美化环境,而是有它的作用,葡萄和玫瑰常常会受到霉菌的侵袭, 玫瑰花比较娇,一染上霉菌,立刻显出异状,果农就赶快采取预防措施。” “哼,牺牲玫瑰,保全葡萄,公平吗?”米亚双手插腰,气盛地,“我可缺少 这种奉献精神哟!” 威灵顿·唐申请提前退休,他在敦化北路一栋还算新的大厦租了一间住办皆可 的公寓,客厅当办公室,他向来客解释台北与法国时间差十几个小时,相当于日夜 颠倒,住家当办公室,方便处理深夜传来的传真,不致耽误事情。 唐仁把他对衣着搭配的品位发挥到家居摆设,几件线条简单的明式家具,把办 公室和展示间布置得清雅宜人,案头花瓶鲜花不断——米亚供应的。 他到法国食品协会查询有关葡萄酒的资料,订了美国、英国出版的几本葡萄酒 杂志,如 Wine Advocate和 Wine Inspector ,托海外朋友代购一本本砖头一样重 的葡萄酒专书,光是罗勃·帕克著的就有好几本,唐仁正在找这个美国评酒家,何 以会被台湾品酒者视若神明的原因。 他的书架列着历年苏富比、佳士得两大拍卖公司拍卖珍酿的记录,罗勃·帕克 的《波尔和一九六一—一九九0 》也在其中。刚出版的《蒙大维回忆录》,给了唐 仁很大的鼓舞,这位加州那帕谷的传奇人物,五十二岁的一次欧洲之行改变了他的 下半生,回那帕谷后,决定自立门户,与兄弟分家。 结果蒙大维酿出加州、甚至美国有史以来最好的红酒。 比起蒙大维当年重新创业的年纪,唐仁也大不了几岁,他正值年富力强的年纪, 凭着过去遍尝珍馐美酒的经历,当个葡萄酒经纪应该是绰绰有余。 闲时他在那张黑漆的明式古董办公桌铺上毛毡,对着窗外樟树绿荫练隶书,童 师傅教他迈开马步,悬腕挥笔,临乙瑛碑帖。写书法一则修身养心性,二则可以养 生,童师傅说,可恰养五脏气血运行,活筋通络。 然而,唐仁心里知道,是花样年纪的米亚牵绊了他,令他提前退休,现在坐在 福华咖啡厅等待他的第一个可能的买家。 他向女侍应生点了玫瑰花茶。玫瑰花有疏肝理气的效果,可缓和唐仁的神经性 胃痛,米亚送给他一罐子的干燥玫瑰花让他加蜂蜜,热水冲了喝。 喝了一口玫瑰花茶。还是米亚亲手干燥的味道好些。 他把手压在桌上的一叠资料上,唐仁已决定辜负西班牙商务所托,不向洪久昌 推荐那两支冷僻的西班牙红酒,资料夹里是法国勃根第朋丘地区出产的 Grand Cru 的介绍。 洪久昌姗姗来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他对着手机讲话,摇摆地走进 咖啡厅,脚下穿着露趾的凉鞋,不到四十岁年纪,南部阳光晒的黝黑皮肤使他在人 群中格外突出,唐仁一眼认出是他约的人。 也不为他的迟到道歉,洪久昌一屁股坐下。他穿了一件灰褐色的长袖高领恤衫, 拉链一直拉到脖子,挤出丰肥的下颚,拉链下垂吊了一个金属的Boss英文字牌。德 国名牌Hugo Boss 出品的服饰,会设计品位如此粗俗的休闲服吗? 唐仁怀疑。一定是拙劣的假货,台湾人个个想当老板,把Boss戴在身上昭告天 下,唯恐人家不知。 一开口,不齐整的牙齿,却没嚼槟榔,还好不属于红唇族。 唐仁有备而来,他把为了这次见面所恶补的讯息说了出来,有点迫不及待。 “根据世界葡萄酒组织的调查,整个亚洲在过去两年为之疯狂,一九九五年台 湾的销售量成长百分之十三,香港百分之十四,泰国韩国则更多、更惊人,成长了 不止百分之一百……” “喔,是吗?”洪久昌的单眼皮的眼睛,横了说话人一眼。 他有横眼看人的习惯。 “台湾人的口味真会变,”他说,“十年前,公卖局第一次进口红酒,酒精含 量低,超级市场一瓶定价一两百元,没人买,高雄开了几家歪吧——知道是什么吗?” 唐仁会意:“是 Wine Bar.” “答对。歪吧也找不到顾客上门,结果都倒店,四五年前,红酒才又动了起来 ……” “现在情势大不相同了。根据我从进口贸易月报得到的统计数字,一九九三年 从法国进口四十二万公升、九千万元的红酒,到目前为止,四年之内,进口量暴增 了三十几倍,高达一千四百多公斤、三十五亿元,这还不包括加州、澳洲、南非、 智利等地区进口的红酒,”唐仁缓了一口气,又说,“如果统统加在一起,数字更 是惊人,三千多万瓶的红酒涌入小小的台湾。” 说着,连唐仁自己也禁不住惊叹。 “烟酒公卖局最新统计,今年上半年,葡萄酒的进口量,比较去年全年增加六 倍,到今年五月公卖局之核准一百十二万八千多打的葡萄酒。日本呢,泡沫经济破 碎后,红酒人口不但不减少,反而增加,泰国也有这种趋势。” 听说洪久昌正预备从烈酒转引进口葡萄酒,唐仁表示他有个建议,保证一出手, 便会令他南部的同业刮目相看。 洪久昌横眼看了一眼鬓角带霜、气派不减的唐仁。 “说来听听。” “好……”抚着烟斗,唐仁不无怅然。 报纸上登载一则别开生面的“寻人启事”,即将被拆除,走入历史的统一饭店, 在报上公开找寻过去三十五年来,曾经在这饭店吃喝玩乐的有情人,希望借着他们 的回忆,让风光了三十五年的统一饭店,在繁华落尽后,光荣地落幕。 六十年代中期,这座三百三十个客房,十层楼高,走在时代之先的统一饭店, 从周围一片水牛耕地的稻田中拔起,昂然矗立,当时不少人担心台湾哪来那么多的 观光客,预言它迟早会沦为美军顾问团的疗养院。 统一饭店创造了台湾观光业的奇迹,不仅成为东南亚政要下榻的宾馆,也曾经 是设宴款待外宾的场所。鼎盛时期,台北的绅商名流以“住在统一、吃中餐到文华 厅、吃西餐到金兰厅、跳舞到香槟厅”为时尚。 唐仁初入外交界,也曾穿上新西装打领带,搂着身着拖地晚礼服的新婚妻子在 夜夜笙歌的香槟厅翩翩起舞。 童师傅更是跟着统一饭店一路走来,共享荣枯起伏,直到香槟厅风光不再,转 租给红顶艺人演反串秀,他就此拒绝上门。跟随饭店度过三十五个春秋的公关经理, 邀请童师傅在拆迁之前的最后一晚,回到昔日的香槟厅的惜别晚会,把酒忆旧一番, 童师傅也约唐仁一起去凭吊。 取下早已熄灭的烟斗,唐仁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迎接洪久昌斜斜投过来的 目光,接续往下说: “欧洲美国的葡萄酒很注重产地,不像洪先生一向进口的白兰地、干邑、威士 忌,法国政府规定只有酒庄生产的葡萄酒,酒瓶商标上才能注明产区,台湾人就知 道一个波尔多产葡萄酒……” “名气最响嘛!” “没错,可是,台湾人知不知道——包括你洪先生在内,最近波尔多的价格猛 涨,一年内涨了一倍,以玛歌红酒来说,一九九六年的比前年的就涨了五成,去年 葡萄收成时天气好,预料酒质也差不到哪里去,结果酒商一窝蜂抢购一空……” “还不都是台湾人去抢的,把价格哄抬上去,便宜了老外……” 唐仁同意:“一九九六年的红酒还存在橡木桶,必须等到明年三月才可装瓶, 抢购这批波尔多红酒,其实是个冒险的赌注,红酒要等装瓶上市才可品尝出好坏, 对红酒稍有常识的都知道这个道理。” “咳,技术性的东西,大家才懒得去理,进口商把红酒当股票炒作,一哄抬, 价格上去了,抛出去,新台币落袋,安心。” 把红酒当股票炒,唐仁听了,感到刺耳。放下烟斗深深吸了口气,调理了一下 情绪,才缓缓地说: 我最近在学书法,童师傅——我的书法老师——教我,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 想在短时间内有所表现,惟一的法子就是走偏锋,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 唐仁认为既然大家一窝蜂进口波尔多红酒,他从侧面打听到中钢、大同、台糖 等几家大企业也蠢蠢欲动,预备砸下几千万趁热进口红酒捞一票。 “这些大企业当然也是从波尔多进酒,”唐仁说,“虽然波尔多的产量是勃根 第的五倍,不过,真正懂酒的都知道,勃根第的红酒品质高,大部分只用一种葡萄 酿成,总共也不过四种品种,却有一套很严格的评级制度,比波尔多同级的酒还要 贵,更有收藏价值。” 他建议趁现在台湾进口商还不懂得勃根第红酒的妙处,赶快先进一批,囤积起 来,不必急着买,等到波尔多酒缺货,回过头来发现勃根第红酒的好处,那时价格 一定飞涨。 洪久昌听得有点心动。 “外交官的偏锋理论,妙啊!你有门路?” “有。西班牙商业代表里贝拉先生告诉我,中南部的医生、议员、银行家、企 业家第二代,不少真正懂酒的,又舍得花钱,我利用从前在外交部的关系,已经跟 勃根第的一家酒庄联系上了,正巧有两百多箱一九九五年朋丘玻玛的特等Grand Cru.” “什么报价?” “大约两千元,就酒质来讲,应该算合理。” “一瓶两千元?” “是吧!” “是零售价?” “不,进价。” 洪久昌伸了伸舌头。 “洪先生,我打听过了,公卖局葡萄酒进口税,是按照容量而不是照进口价扣 税,每一瓶都是九十元,不管是AOC 或便宜的 Table Wine ,所以,进贵价的酒应 该比较划算!” “问题是要有客路。” “法国人把品饮葡萄酒当做是一种Spiritual ,性灵的经验,是一种文化,玻 玛这家酒庄的主人有一个紫色的鼻子,品酒家的标志……” 洪久昌摸摸自己的鼻头: “鼻子也有紫色的?酒糟鼻是红的吧?” “重点不在鼻子的颜色,法国人把葡萄园当生命一样爱护,那种精神才令人感 动。” 唐仁提起勃根第一个酒庄的经理,每天摸黑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巡视葡萄园, 每一株葡萄都记日记。碰到没长好或得病毒,像霜霉病、虫害的,就连根拔起,种 新枝代替。 “他给新株绑上不同颜色的彩带做记号,注明那株葡萄树是何年何月何日种的, 成千上万株,他每一株都认得。” 洪久昌静静地在听。 “葡萄树跟人的生命周期一样,十五岁上下的光长叶子不长果实,这经理就让 工人剪掉叶子,二十五岁以下葡萄树,年轻力壮,拼命结果,但是,一棵树结太多 果,酿不出好的酒质,这时又得趁果实还小,全部剪掉。” 经理告诉唐仁,一九九五年剪掉三分之一的葡萄。 “哇塞,那不是个大损失,打死台湾的葡萄农,他们也不肯这样干。葡萄收成 论斤卖钱,酿不出好酒是公卖局的事,消费者倒楣!” “就因为台湾人不喝本地酿的玫瑰红,所以我们才会坐在这里吧!”唐仁说, “法国人种葡萄树,老株还不舍得拔掉,一过五十年以上,果实结得少,需要更多 的照顾,可是酿出来的酒品质特别好,物以稀为贵,价格当然高。” “进价二千台币一瓶的勃根第,就是这种老株葡萄树酿的吧?” “应该是。不过,五十年不算老,还有八十年的,像彼德绿酒庄的老株……” “我很欣赏你的策略,舍主流波尔多,不跟人家一窝蜂,走偏锋勃根第出奇制 胜。” 洪久昌向他竖起大拇指,收下资料。 “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回南部做市场调查。” 他在高雄结交一群雅痞,家里都是做生意的,被父母送去洛杉矶一些市立大学 学英语,混个学位回来经营家族生意。 “不过,他们喜欢喝加州葡萄酒,不习惯波尔多的,说比较涩。” “我住过旧金山,常去那帕谷,也认识索罗玛一家酒庄的主人。美国酿酒的方 式比较多元化,用大型不锈钢的酿酒桶,法国人比较保守,遵循古法,到现在还用 橡木桶。留美年轻人比较可以接受创新的东西,像你南部的那些雅痞。” “红唇族也不爱喝酸酸涩涩的酒。台湾人一年吃掉多少槟榔?”洪久昌伸出三 个手指头,“三百亿。仅次于稻米的量,吓人吧!所以红酒一定要甜的。” “要甜酒,台湾公卖局做酒,不是加糖去发酵,喝起来像糖浆,”唐仁提醒他, “喝勃根第 Grand Cru的对象,恐怕不会是吃槟榔的吧?!” “咳,错了,你以为那些卡车司机、工地的工人才嚼槟榔?错了,在南部,红 唇族的议员、银行经理、公司董事长比比皆是。有个黑道大哥,扫黑逃到澳门去, 手下每两天要坐飞机专程送槟榔去,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