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嗅觉是怎样发生的?”杨传梓医生解释,“简单地说,当鼻子和气味分子相 遇,比如花香,你凑近去闻一朵玉兰花,香味进入鼻孔,气味分子与神经末梢细胞 结合时,所发生的反应便会传递到鼻腔上的嗅球,再传到脑部确认是哪一种气味。” 患者似乎听得满头雾水,杨医生接下去: “听起来,过程好像很复杂,其实也不过就是气味分子被吸入后,找寻适当的 受体部位,跟它结合罢了。” 嗅觉上皮受了伤害,可能导致暂时或永久的嗅觉丧失。 鼻腔上缘的薄层组织,叫嗅觉上皮,主要由四种细胞组成。 “嗅觉损伤,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像帕金森症、阿滋海默症,失去记忆,同 时也失去嗅觉,荷尔蒙或病毒方面的疾病,过敏、上呼吸道感染、暴露在有毒化学 物下、鼻窦炎、脑瘤……都可能导致嗅觉失灵。” 杨医生给患者做过一连串密集的检查,经过验血、扫描、过敏测验后,一一排 除致使吕之翔丧失嗅觉的可能性,剩下的就是鼻窦炎和脑瘤。 杨医生用鼻窦的X 光摄影检查,察视吕之翔的鼻腔内是否有局部的粘膜浮肿, 中鼻道堵塞不通,鼻内有鼻茸存在,嗅球部位狭窄等症状。 “鼻窦在生理上负有重要的功能,例如调节吸入的空气温度和湿度,同时也有 助于发音的共鸣作用,能保护嗅觉神经、眼球以及头颅内的中枢神经系统。”杨医 生又加了一句,“台湾是亚热带气候,温度高而且潮湿,很容易患慢性鼻窦炎。” “杨医生,上次您说过,台湾的天气也很容易使人感染慢性鼻炎,又是鼻子痒、 打喷嚏、流鼻水、鼻塞、鼻子出血,” 吕之翔抱怨,“台湾怎么老是让人生病啊!” “人住在猪窝里,不病也得病呵!” 医生与患者都有同感。空气沉闷了下来。 杨医生最近老觉得空气里充满了细菌,总是尽量闭气不敢呼吸。 “鼻窦炎会造成嗅觉机能丧失。”半晌,杨医生才打起精神解释,“是因为鼻 中隔和中鼻甲之间的嗅裂变得更狭窄,依你的症状,可能完全闭合,嗅觉神经末梢 无法与外界空气接触,根本闻不到世界上的各种气味。” 杨医生安慰患者,并不是患有鼻窦炎的人都得开刀手术才能根治。他让吕之翔 接受鼻窦机能检查,由鼻腔内下鼻道,对着颚窦做穿刺,从侧壁穿入,用生理食盐 水加以冲洗,再注入一种含碘的摄影剂,让吕之翔再做一次鼻窦X 光摄影。 一周之后,又做了一次颚窦X 光摄影,发现吕之翔的鼻窦机能正常,具有排泄 窦内分泌物的功能。杨医生宣布不用开刀的消息,令吕之翔雀跃。 然而,患者的头痛、鼻塞依然如影随形,嗅觉毫无起色。 “如果开刀,”吕之翔怯怯地问,“就可以解除我的症状吗?究竟鼻窦炎手术 是怎么一回事?” “鼻窦是骨中的空腔,开刀就是把这个腔打开,把里面的脓清掉,刮除粘膜— —问题是你没有长脓——”杨医生做了一个比喻,“开刀为的是放宽鼻窦自然的开 口,另外还打造一个新孔,可以有对流作用,不会再造成储脓的现象,这个原理好 比开罐头时,需要打开两个洞一样。” 排除鼻窦炎导致的视觉神经失调,证实吕之翔不是天生嗅觉失灵,也不因震荡 使他的嗅觉神经受到损害,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脑瘤。 双手蒙住脸,吕之翔但愿他的听觉也一起失灵,就不会听到这令他丧胆的字眼。 鼻咽部是一个隐秘的死角,容易造成诊断上的盲点,不过,在鼻咽镜的检查下, 肿瘤却是无从遁形。杨医生问患者:他家族中有没有患鼻咽癌的病例?居住环境有 无通风不良?夏天是否点蚊香?或拜佛的线香?饮食习惯有无大量摄取熏肉、咸肉 之类?问到是否抽烟?患者不再摇头了。 由于报社职业使然,吕之翔一直是个烟不离手的老烟枪,在他丧失嗅觉前的一 个月,听到一个每天三包薄荷烟的朋友到意大利旅行,胸口胀痛在米兰病倒了。朋 友形容异乡住院的凄凉,吕之翔决定戒烟,当下买了电视上广告的,那种不含尼古 丁的本草卷烧代替香烟。 最近才开始戒烟。杨医生喃喃。在绿色灯罩下的病例写上一串外国文字。 “台湾人得鼻咽癌的比例比中奖券还多,以四十五岁罹患率最高,不用怕,你 还没到那年纪,”杨医生露齿而笑,算是安慰患者。医生无肉的脸颊架着黑框眼镜, 突然露出两排长长的牙齿,映着绿色灯罩,看得吕之翔的双肩一耸,打了个寒颤。 杨传梓医生感觉到了,问他有无神经病状,比如颜面发麻、舌头麻痹?或有偏 头痛、耳鸣、听力障碍? 他伸出两只潮湿冰冷的手,握住患者的脖颈,上下抚摸。 “颈部淋巴结病变是最常、最早出现的临床表现,”杨医生放下手,“颈部浅 层的可动性淋巴结,通常都是良性的,埋在深层的,就必须小心,而且它还会转移 ……” 这晚门诊的结论是:定时间用鼻咽内视镜经由鼻腔或口咽检查。吕之翔下楼与 护士约定日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诊所的。 吕之翔说,他是在吉里岛度假时,被当地土人下蛊,中了巫毒而失去嗅觉的。 他到吉里岛过年,下榻库塔区一家新开的饭店,酒吧台浮建在游泳池当中,游 得口渴了,爬上酒吧叫一大杯清爽的柠檬汁,喝完一转身,又滑下泳池,仰躺在水 面,感到有如置身天堂。 最后一天假期,他躺在沙滩晒太阳,无云的蓝空下,远远的海面有一个洋人在 冲浪,随着海浪翻腾起伏,跌下去又爬起来,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 看久了,吕之翔感到无聊,抖去凉鞋的细沙,搭了饭店的巴士去逛市集,随便 走入一家工艺品店,在挂了一墙的木偶、皮影戏皮雕中,他选中一个黑漆面具,不 似人类的红嘴唇咧到腮边,四周描了金线,女售货员告诉他是印度史诗中的圣猴。 吕之翔把面具戴在脸上,模仿猴子搔痒,笑逗那个眼睛晶亮的吉里岛女孩。 那天晚上,饭店复古的神庙剧场举行一场舞蹈表演,在加美兰乐声里,舞女们 宛转十指优雅曼舞,后台冲出一只搔首弄姿的猴子,舞者戴的面具与他下午市集买 的那件颇为神似。 吕之翔在加美兰叮咚敲响声中,拎了一瓶红酒坐在凉亭独酌,一直到夜深,才 踏着月色回房间,微醇中,感觉到芭蕉叶丛动了一下,闪出个穿着沙龙的窈窕身影。 接下来的印象如梦如幻。隐约记得月光下那丝缎一样赤裸的肌肤,尖尖的脸像 是下午海滩上用珠贝编织长发的女孩,晶亮的眼睛又像卖面具给他的女售货员。 天亮之前,他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冷颤惊醒,勉强撑起疟疾一样颤抖的身子,起 身关掉冷气,从壁橱上端拉下三床毛毡盖在身上,还是冷得籁籁发抖,打开皮箱, 把回台北穿的寒衣全部穿上,拉过两个床罩折叠成好几层,盖在身上,还是冷。 平生没这样冷过。 吕之翔蜷缩两条腿发抖,看到镜台上那件猴子面具,咧到腮边的红嘴唇,露出 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不属于人类的牙齿。晚上自助餐一大盘斩去头,剥皮的青蛙腿, 也是这样白森森的。 吕之翔喉咙一甜,青蛙腿从他口、鼻蹦出,一只又一只。 他中了蛊毒,吉里岛的女人下的降头。 在杨医生拿鼻咽内视镜插入他的鼻腔,再用特殊的光纤放大镜诊断他是否患了 鼻咽癌之前,他必须赶快找回他的嗅觉。 2 “我们失去家乡的味道,只能从家乡来的葡萄酒找回。” 吕之翔要回到儿时的家,找回他的嗅觉。他的母亲从苏州带回百合,他要回去 喝那一碗母亲做的百合薏仁粥,好让他清心安神,润肺止咳。永和竹林路尽头那栋 有院子水泥的平房,充满着成长岁月的记忆与气味,他要回去重温回味,把深埋的 记忆挖出,重新感受回家的感情悸动。 他多么怀念那种熏得人转不过气来的蒸腾的、浓烈的花香。大学联考那个夏天, 窗下两盆桂花突然不合季节地怒放,原本清香的桂花,因为开得太繁茂,加上是个 没有风的夏日夜晚,浓浓花香一波又一波地轰击着他,熏得夜读用功的吕之翔差点 心弦断裂。 原来花香袭人的“袭”字是动词,花的香味可以是攻击性的。 吕之翔半夜把两盆半人高的桂花搬到院子里,让它们各据一端,分散香味。然 而以他目前的情况而言,再浓烈、再熏人的香味,他都无法欢迎。 一进永和竹林路的家门,吕之翔伸长鼻子到处吸嗅,有如丧家之犬终于找到家 似的,童年的厨房的气味、母亲擦明星花露水的香味、客厅窗帘潮湿的气味、馊水 难闻的臭味、壁上残留冬日进补的当归药味、雨天衣物的霉味、穿脏了的球鞋的臭 汗味……这些陪伴他成长的气味,埋在记忆深处,等待他去挖掘。 吕之翔的期待落空了。 他不死心地翻箱倒柜,从尘封的箱子里找出穿开裆裤的泛黄照片、霉迹斑斑的 小学课本、笔记本、奖状,堆在衣柜深处的恤衫、穿旧了的牛仔裤、不成双的袜子 ……捧在手中发狂地吸嗅。 最后他从橱柜顶上翻出那顶变了形的棒球帽,亚洲钢炮全垒打王吕明赐签名的 球帽,曾经与他形影不离,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的那顶球帽。 吕之翔先屏住气,再小心翼翼地慢慢把鼻子凑上去,连黄渍斑斑的帽子上一层 厚厚的灰尘也不弹,等待那油垢臭汗、头皮屑、霉味混合,五味杂陈的气味分子钻 入鼻孔,与神经末梢的细胞结合,发生反应,传递到鼻腔上的嗅球,再传到脑部, 然后他希望告诉自己:我闻到了。 鼻子依然故我。 他站在气味满盈的屋子——从前留下来的,与他离开后又新增添的,只是自己 闻不到的气味——感到有如站在一片废墟里,心灰成一片。 “人死后一切烟消云散,唯有味道与气味能留下来,难以捉摸却恒久忠实,” 普鲁斯特写道,“像灵魂一样在一片废墟中坚持记忆,等待与盼望。” 吕之翔差点失去生之意志。他还活着,就已经闻不到那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那 股令他震动心弦的味道。 回到自己租来的住处,忍住几天不洗澡,又到附近的小公园慢跑几十圈,然后 姿态不雅地搓着腋窝,放到鼻子前闻自己的体臭。如厕时,频频深深吸气,希冀闻 到自己的排泄物。 一切的尝试终归徒劳。